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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金玉之家
    秋日的太陽出來得略晚,容嘉上被生理鐘喚醒時,夜色未褪盡的淺藍還如薄紗一般籠罩著大地。東方的天空已涌現了絢麗熾烈的朝霞,金光同幽藍交織博弈,組成了一副壯麗濃烈的畫卷。
    容嘉上晃著宿醉的腦袋起身,換了衣鞋,下樓沿著容家院子的圍墻跑步。
    這是他軍校八多來養成的生活習慣:不論前一日睡得再晚,次日一早都會按時起床鍛煉。
    重慶的那所軍校并不有名,但是規矩卻極嚴,飯食上不苛刻,但是每年只有十月到來年四月可以洗熱水澡,有時去得晚了,連熱水都沒有。
    六個學生住一屋,睡的是硬板床,沒有火烤。一到冬天,孩子們都縮在床上瑟瑟發抖。山城的冬天陰寒潮濕,那冷氣像是蔓藤,根須能沿著脊背攀爬,然后深入骨縫之中,刺出劇痛。
    容定坤專門叮囑過不許照顧大少爺,黃氏樂得不理他,家里便當沒這個少爺。后來還是唐家舅舅路過重慶,來看外甥,一摸床上單薄的被褥,眼眶就紅了,而后連夜買了新彈好的被褥送過來,回去后還上門指著容定坤的鼻子痛罵了一番。
    唐家一年不如一年,唐大舅是個文氣書生,只知經濟文章,拿家業一點辦法都沒有。容定坤素來敬重文人,這才讓他幾分。容嘉上有舅舅關照著,才熬過了軍校里艱難的頭幾年。
    后來十六歲的年頭,唐大舅患肺癌,只拖了兩個來月就去世了。容嘉上回來給舅舅奔喪,才和父親見了一面。
    容定坤此時已經不如當年那樣重視黃家了,完全可以把兒子從軍校里接回來。但是見到了兒子后,容定坤改變了主意。
    容嘉上剛離家的時候,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稚嫩嬌貴,唇紅齒白,漂亮得像是個小女孩。他穿著西童小學的制服的照片,至今還被照相館掛在櫥窗上做招牌。
    而十六歲的容嘉上,剃著帖頭皮的短發,皮膚曬得微黑,個子竄高了一大截,身子卻極單薄,黑西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打飄,整個人精悍凌厲,如一把出鞘的匕首。
    他的眼神,像是一只小狼崽子,帶著戒備和敵意,毫不客氣地盯著父親。
    “你的心里有怨氣。”容定坤說,“你還是回軍校里,再繼續磨練幾年吧。”
    容嘉上半句話也不爭辯,提著行禮就走。背后是目光深遠的父親,和一臉掩飾不住喜色的繼母。
    容嘉上一口氣跑了十圈,大汗淋漓地停了下來,開始在草地上做俯臥撐。
    日頭高升了些,金紗般的晨光落在他不滿細密汗珠的肌膚上,仿佛給他涂抹了一層油光。他肩背肌肉結實,優美的線條隨著動作起伏。
    一別三年后,容嘉上終于回歸容家。
    他保留了許多軍校的習慣,例如自律的作息,端正的儀態風度。但是他也收斂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冷硬不群的性子。他就像所有的紈绔子弟一樣,學會了享受家庭帶來的好處,并且躲避家庭的約束。
    他是容家長子,他有與生俱來的優勢。這是黃氏沒法剝奪的。況且隨著容定坤家業做大,黃家衰落,黃氏在家中的威信也與日劇跌。如今為了同姨太太斗,都居然使出了美人計這樣的低端的法子來了。
    容嘉上冷哼一聲,起身去杠桿處,做引體向上。
    晨光似劍一般射在池面上,金鱗閃爍,映襯得周圍的花草樓臺猶如夢境中一般。西南處的一角,有個白影一晃一晃的。
    容嘉上從杠桿上跳下來,好奇地走過去瞧。
    院子一角支著一排紫藤架子,如今花期早過,只余綠葉。陽光透過樹葉化作斑駁光點,落在那個女人身上。
    馮世真穿著一身雪白的練功夫,腳踏一雙黑色百納布鞋,正在晨光中打著拳。
    容嘉上暗暗吃驚。
    這女人看著斯斯文文的,居然會打拳?
    虛領頂勁,含胸拔背,起承轉合,意體相隨。馮世真半閡著眼,一絲不茍,腳步虛實有序,眼手相應。隨著她一個推手的動作,容嘉上隱約感覺到一陣風拂來。
    容嘉上是受過正規訓練的,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女人不是花拳繡腿。她的太極拳造詣可堪指點。
    九月的秋風清冽涼爽,陽光卻還保存著一點夏日未用完的溫度。馮世真清秀白皙的面孔也泛著細細的汗珠,愈發顯得嘴唇紅潤。行動之間,白衣飄飄,被包裹在其中的窈窕的身段若隱若現。
    身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容嘉上扭過頭,驚訝地看到二妹容芳樺正穿著運動服走過來。
    “大哥在看馮小姐呢?”容芳樺瞪起了眼,一副捉奸在場的模樣。
    容嘉上勾起嘴角,譏嘲一笑:“你這又是怎么?知道云馳嫌棄你有點胖了?”
    容芳樺霎時漲紅了臉。
    “大哥討厭!”
    馮世真停了下來,轉過身去,隨即看到容家二小姐漲紅著臉,怒氣沖沖地往大宅沖去。
    片刻之后,容家大少爺邁著輕松的步伐,悠哉哉地從身邊跑過,朝她點了個頭,沿著湖邊的小道跑遠,矯健的身影沒入一叢翠竹后。
    直到馮世真抱著試卷走進書房,容芳樺還是一臉氣鼓鼓的樣子。馮世真莫名其妙,卻也不好追問。
    容嘉上回屋后沖了個澡,穿著雪白的襯衫,書本夾在胳膊下,一手端著一杯香氣四溢的濃咖啡,施施然地進了書房。
    馮世真正站在小黑板前寫公式。她已換了一身灰撲撲的陰丹士林旗袍,甚是不顯身段。容嘉上眼里還留著清晨那一抹白影,看著現在的馮世真,總覺得哪點兒不對勁。
    兩個容小姐見到大哥準時來上課,都意外地彼此擠眉弄眼。容芳樺還記恨著他的奚落,對他沒個好臉色。
    容嘉上比兩個妹妹大四五歲,軍校拖了一年才好不容易畢業,畢業考的文化成績爛得好似被機關槍掃過的靶子,慘不忍睹。雖然交過一次手,可馮世真沒徹底摸清容大少爺的深淺,干脆如他自己所愿,把他當成半個文盲來教。
    容嘉上在課本里夾了一本閑書,蹺著腳埋頭翻看。馮世真的課講得生動有趣,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看到得趣處,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馮世真的板書寫到一半被他打斷,臉色有些訕訕。容家姐妹倆對著大哥一個勁翻白眼。
    容嘉上對兩個妹妹的譏諷滿不在乎。他履行了承諾來上課,可他并沒承諾會好好聽課。所以馮世真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何況容大少爺劍眉星目,白衣勝雪,縱使坐在那里發呆,也好似一幅畫兒般賞心悅目。馮世真講課累了,看他兩眼,也覺得有趣。
    日頭一點點爬上頭頂,明晃晃地曬著大地,幸好秋風涼爽,自敞開的窗戶刮進來,吹得桌子上的書頁嘩嘩作響。
    容嘉上終于把閑書看完了,百無聊賴,轉過頭去看著馮世真給兩個妹妹講解一道英文閱讀題。
    “……這里不是被動態,而是作形容詞用……你們再連貫讀一遍,看看能不能理解句子的含義……”
    年輕的女子嗓音溫潤柔軟,語氣極有耐心,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卻偏偏能引著人情不自禁地去傾聽。
    這個女人果真有點本事,講起課來由淺入深,細致詳盡,疑難點也說得頭頭是道。連素來心高氣傲的容芳林都一本正經地聽他講課。
    一只僥幸存活入秋的蟬飛到了窗外的樹梢,振著翅膀呱噪地叫起來,刺耳的聲音驚動了屋里專心讀書的學子。
    馮世真皺眉抬頭,走到窗邊,拿著背板擦在窗欞上敲了敲。
    蟬鳴聲停了。
    馮世真走回來,繼續講題。
    “吱呀——”
    那蟬一等人走開,又拍著翅膀叫了起來。
    容芳林不耐煩地瞪著窗外。馮世真折返了回去,又用力地敲了敲窗欞。
    蟬又不叫了。
    馮世真等了片刻,見沒動靜了,才又走回書桌邊。
    她剛剛坐下。
    “吱呀呀呀————”
    容芳樺噗哧笑了起來。
    馮世真一臉沒好氣地站起來,四下想尋個趁手的東西。
    一聲輕笑:“馮先生在找什么?”
    容嘉上手里把玩著一張紙,好整以暇地看著馮世真。
    “沒事,你看書吧。”馮世真道。
    那只蟬似乎知道馮世真不能奈它如何,肆無忌憚地在枝頭歡暢,噪音刺得耳膜陣陣發疼。
    馮世真掂了掂量黑板擦,走到窗邊。
    “馮先生?”
    馮世真回頭。
    白影掠過眼前,帶起一道細細地風,擦過發梢,穿過窗戶,飛了出去。紙飛機輕飄飄地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正中樹梢。一個黑點嗡嗡地飛走了,融入進了刺目的天光之中。
    世界重新恢復了清靜。
    馮世真愣愣地看向容嘉上:“謝……謝謝。”
    “不用。”容嘉上冷淡地勾了一下嘴,低頭繼續無聊地翻弄著書本。
    馮世真自討沒趣,笑了一下,繼續給兩個女孩解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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