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安不以為然道:“這些大帥們混戰(zhàn)簡直就和男校學(xué)生們打群架似的,甚是沒出息!報紙上吹得天花亂墜,以為戰(zhàn)況有多轟轟烈烈。可其實哪個舍得把兵力消耗在內(nèi)戰(zhàn)上?雙方對峙上了,士兵開槍都開得軟綿綿的,從上到下都不肯沖鋒陷陣。我記得容家一直供著曹家的軍火?”
“也供著張家。”楊秀成說,“不過管這事的是趙華安。我覺得容定坤病后,他提防容嘉上,更會把這一塊的權(quán)力緊握不放。容嘉上現(xiàn)在能全權(quán)掌管的是容家白道的生意。大煙和軍火這兩項,還是由趙華安為首的幾個老臣把持著。”
“趙華安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馮世真冷笑,“我后來一直在想那個給我娘趕車的男人是誰。想來想去,都覺得應(yīng)該是趙華安。他就管容太太叫嫂子,那當(dāng)初也會叫我娘嫂子。他謊稱替我爹接我們母女去上海,半路和守在客棧的秦水根匯合,殺人滅口。”
楊秀成思索著,也點了點頭:“秦水根手下跟著他一起拼打的老弟兄很多,趙華安并不是最能干的,卻一直深得秦水根的信任。”
“未必是信任。”孟緒安說,“兩人手中都握著彼此的秘密,相互牽制,利益結(jié)合,已經(jīng)成了一體。徹底扳倒秦水根,首先就要從趙華安入手。”
“趙華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想取代秦水根,別的元老想吞并他。現(xiàn)在沒有秦水根在上頭權(quán)衡各派,底下很快就會混戰(zhàn)起來。”馮世真忽而笑起來,“你們瞧,國內(nèi)幾個大帥們都能擁兵自重。秦水根廢了,容嘉上年輕,容家這些元老難道不想甩了容家父子自立門戶?”
楊秀成笑道:“馮小姐這想法,我之前也想過的。就是目前趙華安對容家還十分忠心。”
“他都和容太太開了多少次房了,都忠心到了女人石榴裙下了吧。”馮世真嘲道。
“趙華安有個砝碼。”楊秀成說,“他在南邊的幾個心腹都已經(jīng)做到了中高層不說,運輸隊的聯(lián)絡(luò)密碼本也在他手中。所以每次運輸,用哪條線路,行走到何處了,在何處交接貨物,都只有他和他的親信知道。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之前手里也有一本,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容嘉上的手中。”
“我知道那個密碼本的事。”馮世真立刻來了興趣,“我在容家破解的那一個?”
楊秀成笑道:“馮小姐破解了后,他們就重新?lián)Q了一套密碼了。而且趙華安有他自己的一套密碼,用在他私人的運輸隊上。其實不光是他。幾個堂主都有自己的私活,有時候顧著自己賺錢,還會貪污倒賣公家的貨。秦水根當(dāng)初為這個事也很苦惱。現(xiàn)在換成容嘉上當(dāng)家,叔伯們欺負他年輕,只會更加有恃無恐。”
“容嘉上估計也不在乎。”馮世真不以為然。容嘉上只在乎家里白道生意,畢竟女眷們還要依賴這生意吃飯生活。
孟緒安點起了煙,道:“世真有什么看法?”
“七爺您已經(jīng)有了決策,還需要我說嗎?”馮世真挑眉。
孟緒安抖著煙灰,戲謔道:“我是怕打鼠忌器,傷了你心愛的容嘉上。”
“他是男人,還需要我保護不成?”馮世真反問,“若是連自己都不能照顧好,也不配被我喜歡了。”
孟緒安咬著煙一愣,被這話里透露出來的默契和溫情膈了一下。
“馮小姐你們倆真是與眾不同的一對。”楊秀成調(diào)侃著。
馮世真道:“我現(xiàn)在就想拿著一把大錘子,狠狠將容家那些產(chǎn)業(yè)砸得四分五裂。讓那些堂主分裂,彼此廝殺吞并。然后趁著他們做著春秋戰(zhàn)國夢的時候,再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
“那便這樣定了。”孟緒安起身,“世真你負責(zé)策劃,秀成輔助。讓我看看你們的本事,讓容定坤眾叛親離!”
馮世真慢條斯理地用早飯的時候,聽差的抱著一疊疊資料,在楊秀成的指揮下放在了書房的大桌子上。
“這邊這些是容家各個干事詳細的背景調(diào)查報告。”楊秀成解釋給馮世真聽,“這邊是鴉片生意的,這邊是勞工,這個是古董走私。還有這兩大堆,都是軍火生意。”
馮世真不看生意,先把容家手下們的資料拿起來翻。
“人事人事,先人后事。人亂了,事還能順利嗎?”馮世真笑著抽出容定坤的照片,用圖釘訂在了軟木板正中央。
楊秀成看她很有頭緒,便說:“那我不打攪了。有事需要幫忙的,你只管打電話去我辦公室。”
“對了。”馮世真問,“那些聯(lián)絡(luò)用的密碼,你能搞到嗎?”
“不難。”楊秀成說,“竊聽電報就行。就是要解開需要費點功夫。”
“解密碼有我呢。”馮世真笑,“先把密碼弄來!”
“還有什么事是馮小姐您不會的?”楊秀成笑著奉承。
等楊秀成離去后,馮世真獨自一人站在書房里,活動了一下手腕,開始翻閱那些壘得高高的資料。
冬日薄紗一般清淡的陽光透過高高的玻璃窗照進了溫暖的書房里,也照在里面那個忙碌著的身影上。馮世真穿著牙白的薄毛衣和深藍色長裙,趿著皮拖鞋,往返于書桌和訂著軟木板的墻壁之間。
一張張照片被訂在了板子上,用不同顏色的筆寫著備注和提示的紙條貼在一旁。容家的干事、秘書和堂主們,和容家有生意來往的企業(yè),和容家有恩或者有仇的家族。孟緒安的情報搜集一向是相當(dāng)相信而精準的。
馮世真拉出細細的紅線,將一張張照片連了起來。這些紅線一根根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網(wǎng),一個以容家為中心的關(guān)系網(wǎng)具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
馮世真退了幾步,望著貼得滿滿的板子,露出了滿意的笑。紅線網(wǎng)里,容定坤的照片旁邊,容嘉上那張被偷拍的照片十分清晰。青年眉目俊朗,帶著帽子,正抬頭眺望,目光悠遠,豐神俊朗。
太陽慢慢往上爬,升到了頂空。管事得了孟緒安吩咐,準時來請馮世真用午飯。馮世真心不在焉的吃著飯,聽差領(lǐng)著一個年輕清秀女孩進來道:“這位是李小姐是來送電報的。”
“電報到了?”馮世真興奮地丟下了筷子和吃了一半的飯,催著李小姐把報文給她,一邊快步朝書房走。
“馮小姐,”管事忙道,“七爺吩咐了要讓你把飯吃完的……”
馮世真不耐煩:“罷了,讓廚房做幾個三明治,煮一壺咖啡送過來。”
“小姐!”李小姐提著一個公文包追著馮世真,“孟先生讓我和您一起處理電報。”
馮世真驚訝回頭,上下打量她,“你多大年紀?在哪里念過書?”
李小姐臉頰發(fā)紅,靦腆道:“我今年十九了,是清心女中畢業(yè)的。我是孟先生的秘書……”
馮世真依舊打量著女孩,目光犀利。
“……之一……”李小姐不得不老實地補充了一句。
“也好。”既然是孟緒安派來的,馮世真總要給點面子,“你用那張桌子吧。中學(xué)畢業(yè)是嗎?英文如何?”
“畢業(yè)生里第三名。”李小姐很自豪。
“不錯!”馮世真把一本厚厚的資料夾丟給她,“先把標題都翻譯出來。書房里有英漢詞典,不懂的就去查。”
李小姐忙不迭點頭,翻開文件忙碌起來。
馮世真把電報取出來,按照日期擺放好,大致掃了掃,眼中亦露出遇見挑戰(zhàn)的興奮。
復(fù)仇大計進展了這么久,現(xiàn)在才終于到了她發(fā)揮最擅長的能力的時候。
馮世真活動了一下手腕,翻著一張張電報,開始破解了起來。
時間在全神貫注的工作中過得極快,似乎不過是伏案了片刻,窗外風(fēng)起云涌,陽光退散,天色逐漸陰沉。風(fēng)吹樹梢沙沙作響,縱使坐在燒著壁爐的書房里,也能感受到一絲涼意。
管事敲門進來,就見兩位女士各占據(jù)一張書桌,桌上,腳邊,都堆放著一摞摞文件,揉皺的紙團丟得滿地都是。
管事問兩位是否要用晚飯,問了好幾聲,李小姐才回過了神。她抬頭看了依舊埋頭計算的馮世真,對管事說:“就送兩碗湯面吧,還請再煮一壺咖啡來。”
熱騰騰、香噴噴的排骨面端了上來,腹中的饑餓被勾起,才讓馮世真從方程式中回過了神來。她大口吃完了面,回房洗了一個澡,披著半濕的頭發(fā)返回書房,提筆又繼續(xù)開始計算。
李小姐敬佩她如此敬業(yè),也不敢懈怠。她輕輕走過去,替馮世真擰亮了一盞臺燈,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繼續(xù)查詞典翻譯文件。
窗外漸漸黑了,風(fēng)果真越來越大,細細的雨點落在窗戶上,凝結(jié)成水珠,劃出道道亮痕。
燈光全亮的書房里,吊鐘的嘀嗒走動聲,爐火的劈啪響聲,紙張的翻動聲,甚至還有鉛筆書寫的沙沙聲,全都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首帶給人異樣情懷的小夜曲。
李小姐翻譯完了手中的文件的時候已近深夜。她揉著酸痛的手腕,伸了一個懶腰。馮世真依舊埋頭計算著,行筆如飛。李小姐在旁邊看了半晌,不禁深深為馮世真的專注、敏捷和聰慧乍舌。
李小姐的父親是孟家老臣,她作為新時代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工作后也很得器重,但是工作范疇也不過接電話和打報告。只是因為英文好,孟緒安的許多英文文件會單獨交給李小姐處理,讓她有了些自己與眾不同的自豪感。
李小姐略知道孟緒安有一員女干將,才貌雙全,只因為馮世真身份十分保密,非心腹都見不到她的面。公司里的女員工說起這個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將,都是又羨慕又嫉妒,李小姐也不例外。今日一見李小姐被派來協(xié)助這名女將,心里忐忑得很,生怕對方不好相處。沒想見了人,發(fā)覺馮世真完全出乎意料。
李小姐以為會見到一個高傲強硬、頤指氣使的女人,卻沒想對方看起來倒更像是個書呆子,只知道埋頭做事,連半句廢話都沒有。人雖然漂亮,可是不修邊幅,穿得好似個家庭主婦。李小姐先前還怕自己應(yīng)付不了,現(xiàn)在卻松了一口氣。
正胡思亂想著,馮世真突然坐直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