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知御劍而來,此時此刻入了陣法，卻從劍走了下來，微微翻腕，那截樹枝便到了他的手里,而他就這樣穩(wěn)穩(wěn)地踩在虛空之中,一步步向前走去。
    虛空無路，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但好似既然是是他踩過,這里就自然有了路。
    橘二亦步亦趨地走在他身后,不知是不是錯覺，隨著橘二向前的步伐，它的身軀好似也在一點一點變大。
    從他踏入比劍谷的第一步開始,深埋在地底的大陣便已經(jīng)被激活，仿佛從之前引而不發(fā)的蟄伏狀態(tài)蘇醒，原本平整的地面龜裂出干涸般的碎裂紋路。
    每一道割裂中都有緋紅透出。
    那色澤初時極弱,但隨著謝君知向前邁步,便越來越亮,猩紅緋紅糅雜在一起，便成了似血般的殷紅。
    高天之的幾位宗主終于后知后覺地感覺到了此處陣法，不由得瞳孔微縮，懷筠真君霍然起身,手已經(jīng)按在腰側(cè)劍柄,顯然十分震怒。
    “誰竟在這里設(shè)陣？！”懷筠真君周身氣息震蕩，劍意更是剎那叢生,甚至連劍都出了半寸。
    但也只是半寸而已。
    他面前是結(jié)界,結(jié)界外還是結(jié)界，再向前，還有更多結(jié)界。
    這些結(jié)界,都是幾位宗主一道道布下，為了保護(hù)這比劍谷中許多弟子，保護(hù)他們自己，也為了保護(hù)虞兮枝不被旁的事物與人打擾。
    可虞兮枝的雷劫還沒有落下，他若是出劍，這些結(jié)界便會盡碎。
    不僅擾了虞兮枝渡劫，便是他自己，也極有可能被雷劫波及。
    可他又不能這樣什么也不做。
    電光石火間，懷筠真君腦中涌出許多念頭。
    他為自己此前竟然對這地下有如此歹毒的符陣一無所知而震怒至極，又飛快排除了這陣或許本是沖自己而來的可能性，然而排除此項后，他的心情卻沒有輕松半分。
    他寧可這陣是為他而設(shè)，也好過是沖謝君知而來。
    “謝君知——！”他終于忍不住，高聲喊道：“不要往前走了！”
    陣法既然被點燃，便自然不僅僅只是亮起。
    漫天覆地的束縛感隨著一層復(fù)一地壓在他身上，謝君知每向前一步，便有更重的傾覆之意沉沉而來，紅光愈盛，竟是破黑霧而出，好似要觸碰到他的衣擺。
    謝君知側(cè)頭看向懷筠真君，目光微點，似是對他的出聲提醒已經(jīng)領(lǐng)情。
    旋即，他的目光已經(jīng)移到了一側(cè)身披袈裟的了空大師身上，與這位手握菩提珠的渡緣道掌門對視一眼：“了空大師手里的菩提珠……我有些眼熟。”
    他距離此處之間，分明隔著結(jié)界，距離更堪稱遙遙，方才懷筠真君喊話，聲音中也不由得帶了靈氣一并送出。
    但謝君知好似輕描淡寫一句，卻已經(jīng)讓所有人都聽見了。
    比劍谷中的弟子已經(jīng)從方才見了這真正天下第一劍時的欣喜激動中冷靜下來，再乍聞懷筠真君那句明顯帶了焦急的聲音和謝君知的這句回應(yīng)后，不免都有些面面相覷。
    而那好似從地底滲透而出的緋色符光更泛著些不祥的妖異。
    黃梨呼吸微，他看著谷下，再看看懸空立于彼方，還在不緊不慢繼續(xù)向著二師姐走去的小師叔，心中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盛。
    了空大師微微一愣，懷筠真君更是猛地轉(zhuǎn)頭向他看去。
    此間沒有蠢人，謝君知當(dāng)然不無緣無故無的放矢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電光石火間，幾位宗主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謝君知話中隱含的意思。
    謝君知素來都在千崖峰，他……去哪里眼熟這樣一串菩提珠？
    一次甲子之戰(zhàn)距離現(xiàn)在恰恰十九年，謝君知的年歲便比這間隙虛長一歲，這二十年間，他從未跨出過昆吾山宗一步，甚至連千崖峰都很少下，而渡緣道除了去觀虞寺渡劫入伏天下那一次之外，從未去過昆吾山宗。
    可便是那次相遇，距離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有余。
    謝君知說眼熟，自然是指不久前見過。
    所謂不久前，便有且只有他從昆吾山宗來此的路上。
    換句話說，他在來的路上，遇見了渡緣道的僧人。
    而擁有與了空大師這般菩提珠的，至少也是渡緣道的某一位山主！
    渡緣道的山主為何要單獨去見謝君知？
    ……或者說，渡緣道的山主，是如何恰恰得知謝君知要出山，且在此時出山的？！
    謝君知做出交換條件這件事，分明是在太清峰的正殿中，彼時只有昆吾山宗幾位峰主在殿中，濟聞濟良與韓峰主三人絕無可能背叛昆吾，難道還是謝君知荒謬到自己放消息出來要出山？
    懷筠真君深吸一口氣，再看向了空大師時，眼中已經(jīng)帶了濃濃的懷疑。
    除非是本就有人要逼謝君知走這一趟，又誤打誤撞了謝君知確實要來。
    也或者……謝君知本就預(yù)料到了有人要這樣做，干脆順?biāo)浦哿T了。
    謝君知見到了一串菩提珠。
    那么了空大師對這一切知情嗎？又或者，他有參與嗎？
    如此思忖間，懷筠真君覺自己已經(jīng)隱約抓住了什么，再要細(xì)想時，卻有一道傳訊符倏而響起。
    濟聞?wù)婢穆曇魩еC然和急促：“師兄，昆吾受襲，速歸。”
    懷筠真君眼瞳驟縮。
    高天之，幾位宗主所在的位置并不分散，因而所有人都聽到了濟聞?wù)婢哪蔷湓挘挥傻眉娂姶篌@。
    昆吾受襲？
    昆吾山宗……怎會受襲？
    妖修尚未真正出世，距離下一個甲子之戰(zhàn)理論上還有四十年，有誰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敢去襲擊天下第一劍宗？
    眾人紛紛色變的同時，紅衣老道卻微不可覺地皺起了眉。
    他已經(jīng)嗅到了些不對勁的味道。
    所有的一切都發(fā)生太巧了。
    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昆吾山宗受襲？
    又為什么虞兮枝偏偏在此時渡劫，而塔靈又會在這里嗅出她身上的妖靈氣？
    而這滿谷的陣法，又在此時此刻被觸發(fā)？
    謝君知還在向前走。
    御劍時，比劍谷好似不過瞬息便可掠過，但真正換作用雙足丈量時，卻好似咫尺天涯。
    他一邊走，一邊已經(jīng)看清了般若山山主所設(shè)下的整個局。
    此處漫天都是妖靈氣，那塔靈如此攻擊虞兮枝，自然也是為此。
    可虞兮枝的境界原本壓制得極好，足夠她在比劍大會后，回到昆吾，再穩(wěn)妥渡劫。
    所以她一定遭遇了什么，硬生生耗空了靈氣，觸動了壓制的境界，引來雷劫，因而被逼無奈，解開了妖靈氣的封印。
    若是沒有足夠的靈氣支撐，劫雷落下，她必死無疑。
    所以她只能放手一搏。
    只要她主動釋放妖靈氣，這個局對于設(shè)局之人來說，便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
    ——塔靈會因此不顧一切地攻擊她，所有能聽懂塔靈話語的人，都會知曉虞兮枝身上有妖靈氣。
    若是紅衣老道聞而不顧，那自然會有安排好的人將此事盤托出，讓所有人都知道。
    身為人類卻藏著妖靈氣，無論虞兮枝是什么一人三師，什么一劍摘八鈴，什么比劍大會的魁首，伏天下榜的榜首，多少弟子心中的女神……都會一夕從云端跌落谷底。
    而此處這樣的大陣，足以讓她在萬人唾罵中，直接埋骨于此。
    而這便是設(shè)局之人的籌碼。
    ——在得知了這一切后，謝君知，你來救她嗎？
    你眼睜睜看著她，因為你而墜落至此嗎？
    你來嗎？
    就算知道此處是為你而設(shè)、要你困住的陣法，你害會踏入此陣之中嗎？
    謝君知自問一遍，心底有了些自嘲卻無奈的笑意，又覺自己的自問有些無聊。
    他不是……已經(jīng)在這里了嗎？
    虞兮枝已經(jīng)再次將那塔靈用符意踩在腳下，而她也看到了那漫山遍谷的紅光。
    到底是符修，她有些疑惑地一眼掃過，便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臉上才揚起的笑容倏而凝固。
    她猛地抬頭看向謝君知：“謝君知，你站住！”
    謝君知臉上帶了一絲明知故問的疑惑，語調(diào)輕松道：“為什么要站住？”
    虞兮枝握緊手中的劍筆：“你看不見這陣嗎？這陣……恐怕是沖著我來的，你快點離開這里，不要再往前了，還來得及！”
    “可我要是走了，那你怎么辦？”謝君知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我……我總會有辦法的。”虞兮枝頓了頓，語速又急又快：“我的天雷，你看到了嗎？還有足足七道！說不定……不，肯定能直接把這個陣劈了！除此之外，我還有劍，還有你的小樹枝，還有天照筆，還有……”
    她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自己還有什么了，但說到最后，她的聲音里已經(jīng)焦急到莫拖了一絲哭腔。
    虞兮枝猛地頓住聲音。
    她不想哭，哭會顯得她心底也是怕的。
    可她分明怕的不是這個，她怕的是謝君知也被她拖入這個泥沼。
    至少，她不想讓謝君知對她有什么擔(dān)心，這樣他才聽自己的話，先離開這里。
    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壓下這片洶涌，才要再開口說什么，卻見謝君知根本沒有停下來，反而再施施然向前了一步。
    他微微一笑：“若我不走呢？”
    若是他不主動出山，那攔路的般若山山主想來自當(dāng)直接攻擊昆吾山宗，引出他，再告知他虞兮枝在此即將身敗裂并葬身比劍谷的事情，賭他為她來此。
    他再看一眼懷筠真君的方向，只見懷筠真君眼中掙扎也十分劇烈，顯然在抉擇究竟應(yīng)當(dāng)回昆吾守山，還是留在此處。
    留在此處，若是剛剛大宗師、境界還不穩(wěn)的三位峰主受不住昆吾山宗呢？難道宗門便要淪陷？
    若是離開，此處還有這一輩昆吾所有真正的精英弟子，而謝君知更是主動踏入了這樣的大陣之中，他不在一側(cè)，心也難安。
    實在是難以選擇。
    謝君知收回目光，不再看懷筠真君。
    般若山山主不知花了多少年月才設(shè)了這樣一局，自然要算巨細(xì)無遺。
    他既然能算準(zhǔn)，謝君知定來此處，自然也能拿捏懷筠真君的抉擇。
    然，下一刻，懷筠真君已經(jīng)御劍而起。
    ——此處還有這么多宗主鎮(zhèn)守，其他昆吾弟子想來不有大問題，但昆吾山宗需要他去守，他不能丟了自己的宗門。
    引開昆吾山宗的這位宗主，此處此地，便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到他。
    謝君知心知肚明，卻施施然再向前一步。
    他看著虞兮枝愕然睜大的眼，笑容更深，又復(fù)了一遍方才的話語：“若我……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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