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效命于宮廷的特殊單位,皇城司肩挑后勤與特務工作,不可謂不重要。
這樣一個重要的單位,自然是有自己的辦公場所的。不但有,地段還很豪華講究,就在皇城的西邊,與它相隔一條護城河的地方,就是青羽衛的營地。
皇城司內又分探事司與冰井務,后者負責內廷諸多雜事,前者則如后世的錦衣衛一般,負責各種情報工作。
曹溶的職位就是探事司提點。在他上面,還有一位總攬各項事務的皇城司提舉,姓宋,叫宋朝仁。
說起來曹溶還是宋朝仁一手提拔上來的。
誰讓曹溶有個好爹呢,同朝為官,互相之間總要賣個面子。何況曹家還有一個在宮里做昭容的女兒,曹家的前途還是很值得期待一下的。
這就是宋朝仁提攜曹溶的初衷。
但曹溶年輕、銳進,做事手段又狠辣,時間一長,很多事情官家直接越過了宋朝仁這位皇城司提舉,直接交給了曹溶去做。
于是曹溶搖身一變,從一個謙虛恭謹的晚輩,變成了官家面前的紅人,開始在皇城司里橫著走了。
宋朝仁慢慢也發現了,他身為提舉,做的最多的竟然是冰井務提點的活兒,整天跟一群閹人混在一起處理內廷的種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連馬桶報廢都要報到他這里來!
他整個成了個內廷里打雜的小跑腿!
宋朝仁心頭暗恨。
就拿元夜的事來說吧,這么大的事,尤其是皇城司禁軍的調遣本該由他來部署,結果曹溶輕飄飄一句“官家有口諭”,就將所有露臉的活兒都兜走了。
他成了留在皇城司里坐冷板凳的那一個!
還美其名曰留著他在大本營里鎮守后方。
簡直是殺人誅心。
如此這般,宋朝仁雖然也在皇城司里苦守了一整夜,但實際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沒人來找他匯報情況,出來進去的人倒是不少,目的地都是隔壁曹提點的公事房。
就連皇城司的八千禁軍都被派去何處,也沒有人告訴他。
宋朝仁又恨又氣,卻也只能捧著自己的寶貝茶壺生悶氣。
“大人!”門外有雜役大呼小叫地跑了進來,“不好了!有人來鬧事!”
宋朝仁一愣,覺得自己聽錯了什么……還有人到皇城司鬧事?
“怎么回事兒?”
這名雜役是他的人,每天拎著掃帚在前院轉悠,實際的工作是幫著宋朝仁盯著其余的幾名提點,看看他們都有什么人拜訪,都忙些什么。所以這小子雖然看上去灰頭土腦的,但實際上信息靈通得很。
“一群人呢,好幾十個!都一身黑灰,還有幾個身上還有血呢!”雜役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抬手指了指身后,“都拎著棍棒,說來尋仇的!”
宋朝仁也是目瞪口呆,“尋仇?尋什么仇?”
雜役剛進門的時候還一臉驚恐,這會兒慢慢的回過味兒來,竟然有些興奮了起來,“是找曹大人的。還說私人恩怨,讓不相干的人別插手。”
宋朝仁連忙放下手里的茶壺,“走,看看去!”
兩個人急急忙忙走出來,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聽見隔壁院里雞飛狗跳的,還有個清亮的嗓音在那里破口大罵,“這個姓丁的孫子壞的很!專偷別人老婆!這種不要臉的壞種,你們說該不該打?!”
宋朝仁,“……”
宋朝仁有些懵圈,轉頭問身旁的雜役,“姓丁的……誰啊?”
這里不是曹溶的公事房嗎?
雜役忙說:“就在剛才,丁濤大人帶著兩個小兵來跟曹大人說事情……好巧不巧,就這么被堵里頭了。”
宋朝仁的眼珠子一轉,就知道這壓根不是什么巧不巧的問題,這就是故意的。人家堵得就是他們兩個!
宋朝仁湊到院門口鬼鬼祟祟往里看,就見黑乎乎的一院子人,棍棒齊飛,還有幾個人專門舉著棍子在曹溶的公事房里打砸,乒鈴乓啷的,連放花盆的木頭架子都被扔出來,砸成了一堆碎柴火棒子。
至于此間的主人曹大人……
宋朝仁表示壓根就看不見吶,一群人都打成一團了,每一個都是滿身土,誰知道哪一個是丁大人,哪一個是曹大人?
倒是有一個精壯的漢子在人堆里冒了一下頭,好像是曹溶那個時刻不離身的侍衛曹九黎,不過他只冒了一下頭就又被人群淹沒了,快的讓人以為是錯覺。
宋朝仁感嘆,“真激烈啊。”
雜役看看院里,再看看身邊的長官,“大人……不管管?”
宋朝仁瞪眼,“怎么管?沒聽人家說是私怨嗎?”
雜役挺糾結,他覺得讓外邊的人沖進皇城司的院子里來又打又砸的,實在太傷面子。這里面還有城防司的人呢,要是傳出去,人家還當他們皇城司的人都是軟柿子呢。
他正想再勸兩句,就聽宋朝仁冷哼了兩聲,一甩袖子轉身走了,“活該!自作自受!誰讓他們偷人家老婆!”
雜役,“……”
雜役撓撓頭,有些不確定了。
既然宋大人都這么說,難道……丁大人真的偷人了?!可宋大人說的是“他們”,雜役心想,難道曹大人是和丁大人一起去偷的?!
曹溶被鳳隨按在地上,氣得快爆炸了,“老子……”
一句話還沒說完,鳳隨一拳頭又砸了下來,直接把他后半句話都給打回了肚子里。
鳳隨死死盯著他,一雙眼睛漲得通紅,“你算計我,我看在你是一條狗腿的份兒上,忍了。但你連我兄弟一起算計,誰給你的狗膽?!”
曹溶被他一拳險些打出了腦震蕩,耳朵邊都是嗡嗡嗡的,眼角的余光瞥見曹九黎的臉露了出來,但很快就被人一腳踹飛了。
他記得這個叫司空的人,能解機關,身手也好,是鳳隨手下的一個大殺器。
曹溶怎會甘心被鳳隨壓在地上打,他使了個暗招,一拳搗在了他的腰側。他早就觀察過了,鳳隨那里有一道破口,破口周圍有血跡,明顯是受了刀劍傷。
鳳隨果然疼的一縮,曹溶一個鷂子翻身,將鳳隨從自己身上甩了下去。但他剛爬起來,身后一股大力襲來,又被鳳隨一腳踹翻在地。
曹溶五臟六腑都像是扭絞在一處,一抬頭噴出一口鮮血來。
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嚴桐也抬起一腳,踹飛了擋在丁濤身前的小兵,丁濤下意識地伸手去拽自己的親兵,卻被這一股大力拽得站立不穩,向后踉蹌起來。
丁濤怒喝,“你們還有沒有王法,大庭廣眾……”
話沒說完,被嚴桐一拳搗在臉上
這一拳又快又狠,丁濤只覺得腦子里翁的一聲響,整個人都被打懵了,兩管鼻血嘩的噴了出來。
丁濤是武將。
將與兵的區別,就是兵要能打,但將要懂得統籌,能把士兵安排到最合適的崗位上,去組成一個高效運作的團體。
所以丁濤自認是一個腦力工作者。
何況他已經快四十的人了,論拳腳是怎么都不能跟嚴桐這種正值壯年,如狼似虎的士兵相提并論的。
再說以他的職位,他不想動手的時候,誰能逼他動手呢?
嚴桐卻并不覺得解恨,反而被鮮血的顏色所刺激,心頭越發狂暴。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劈手一個耳光,咬牙切齒的罵道:“老王八,說的時候是協助,打起來就成了縮頭烏龜。被你這種王八所害,老子的兄弟死不瞑目!”
嚴桐恨不得一口咬斷他的喉嚨。
這要是在戰場上,以下犯上,他是別想活了。但此時此刻,嚴桐卻覺得能有機會痛毆這王八一頓,能跟死去的兄弟們說一聲“老子替你們出了一口氣”,哪怕是拼上一條命,也他娘的值了。
嚴桐手勁兒極大,這一耳光打過去,丁濤的半邊臉頰都腫脹起來,牙齒也松動了,想要怒罵對他施暴的人,卻只是發出了嗚里嗚嚕的聲音。
他帶來的幾名親兵都被人纏住了,根本沒有辦法搶過來救他。
曹九黎就在丁濤身后,清清楚楚看著這一幕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但他拳腳都被司空鎖死了,根本沖不過去。
司空也不跟他拼命,他只是纏住他,四兩撥千斤一般,將這人困在自己的包圍圈里。其實在折騰了一整夜之后,他也有些精疲力盡了。這會兒真要讓他跟曹九黎拼命,他也不一定拼得過。
但司空知道,曹溶身邊這個侍衛是有兩下子的,要想痛毆曹溶和丁濤,就必須攔住了曹九黎。
曹九黎簡直要瘋了,他抬手向司空的領口抓去,怒吼道:“我家大人不過是領命行事,他有什么錯?!”
司空抓住他的手腕,扭身后退,一腳踹在曹九黎的膝窩里,將他踹得跪倒在地。
“上面的人說一句打狗,你家主子就提刀上陣,再親手將它切成一塊一塊……”司空攥著他的手腕,胳膊肘向前一輪,撞在了曹九黎的太陽穴上,惡狠狠的罵道:“這么一條懂事的好狗,不打他打誰!”
曹九黎遭受重擊,眼前頓時一黑。
鳳隨將暴怒的嚴桐從地上拉了起來。
嚴桐雙眼通紅,不住的喘著粗氣,顯然還沒有從憤怒之中回過神來。被他按在地上狂毆的丁濤已經鼻青臉腫的看不出人形了。
鳳隨轉頭望向四周,就見曹溶的公事房已經被砸得什么都不剩了,一眾幫手也都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
曹九黎受傷倒是不重,但受傷不重才是司空留給他的最要命的一道傷——主子都快被揍死了,他一個護衛卻手腳齊全,只是受了點兒輕傷,以后曹溶還會不會繼續死心塌地的相信他?
曹溶和丁濤這一對難兄難弟俱是滿臉血地躺在地上,死活不知。但鳳隨知道,大家心里其實都有數。死是死不了的,頂多斷條腿,在床上躺上幾個月。
打人也是有技巧的,有些傷看著不嚴重,也不至于傷及肺腑,但卻會讓當事人疼到想死。
司空到最后也打紅了眼,他一個人把大門口沖進來拉架的皇城司禁軍的半個小分隊都給干翻了。
當然這也不全是因為司空勇武,而是這場架打到這會兒已經沒有什么懸念了。就算一開始司空給人家造謠偷人什么的,大家這會兒也都知道了真實的原因。
主要是嚴桐和他手下的那幫家伙都是直脾氣,一打起來就憋不住火氣,罵罵咧咧的把什么都嚷嚷出來了。
有個詞兒叫兔死狐悲,大家都是當兵的,稍一代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
話說自己在火線上拼命,說好的援軍卻死活不來,眼睜睜看著自己和身邊的同袍被活活耗死……誰樂意攤上這種事兒?
安排這種事情的人簡直比敵人還要壞!
事情越鬧越大,漸漸就有收不住場的趨勢。
到了這個時候,宋朝仁就算再不樂意,也不能不出面了。但他是文官,沒那個力氣把一群打紅了眼的猛獸拉開,至于皇城司還有禁軍的問題……
曹溶不是把他擠兌得只能忙一些內廷雜事嗎?他還要忙著給幾位娘娘的殿里換馬桶呢,禁軍沒有曹提點的命令,他宋某人使喚不動啊。
這事兒最后還是驚動了大理寺卿和青羽衛防御使趙柏年,趙柏年親自帶著一隊親兵過來封了皇城司的大門,將打成了一鍋粥的各路人馬分開。
不過趙柏年不想摻和這些事,打架的人一分開,他就讓自己的人退開了,擺明了兩不想幫的意思。
鳳隨的人本來就都是一身血污,再經過這一番混戰,一個個看上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反而是挨了打的丁濤和曹溶看上去還體面一些,身上臉上沒有那么多血污和黑灰,至少看得出原來是干凈的。
這么一比較,大家就都同情起這一群剛爬下戰場的苦主了。
大理寺卿原本還想批評鳳隨不夠冷靜,御下不嚴,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嚴桐這個鐵塔似的漢子竟然往地上一蹲,抱著腦袋狼哭鬼嚎地痛哭起來。
他一哭,大家的眼圈都紅了。
宋朝仁看了半天熱鬧,到了這會兒,也終于良心發現的愧疚起來了。
他想他干嘛要縱容曹溶這個小白眼狼呢?他身為提舉,在官職上天然就對一個小提點有優勢,曹溶手里的活兒,他可以搶啊。
如果他昨天就搶到給禁軍安排任務的活兒,他能昧著良心讓大理寺的同僚只帶著幾個屬下去送死嗎?!
那必須不能。
所以出了這么大的事,宋朝仁想,他也有責任吶。
宋朝仁不敢對丁濤動手,卻又氣怒難平,他忍不住走過去用力踹了曹溶兩腳,頂著曹九黎殺人似的視線罵道:“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誰讓你……”
話沒說完,就見堵著大門口的禁軍們向兩邊讓開,一個身著盔甲的身影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宋朝仁結巴了一下,馬上換了詞兒,“……誰讓你們不知羞恥,非要去偷人家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