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琢磨了一會兒“二管事”的權限。
在他看來,永平公主哪怕再相信趙玉,也不會輕易將趙玉的人放在自己身邊一個重要的位置上。
除非他很有用。這種用處,已經(jīng)超過了她對他身份的戒備。
太華的能力是什么呢?
或者說,太華為了避免一個“男寵”的身份,他會在永平公主的面前展現(xiàn)出什么樣的能力呢?
比較直觀的一個標準,司空覺得,應該就是他很能打。這個劉隊長不知道在公主府管著多少侍衛(wèi),但司空看得出,他應該不是太華的對手。
這樣一個厲害的人物,永平公主大概會想要借助他的力量來提升一下她家里的安保級別吧。或者,干脆承諾他一定的好處,來換取他的保護。
如此一來,太華在公主府里會掌握一定的權限就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了。而身份地位上的提升,對他,對他的主子趙玉來說,應該都是有利的。
至于他為什么還留在戲班子,司空就想不明白了。或許他只是想拿華云班來作為身份上的一個掩護吧。
畢竟有些事情,公主府的二管事出面去解決會比較引人注意,但換成是一個下人,就沒那么多人會注意了。
能忍辱負重,司空心想,這個太華恐怕圖謀不小。
司空琢磨了一會兒太華的身份,繼續(xù)問溫娘子,“你們在這里要住幾天?”
溫娘子說:“說好明天走的。”
她要抬著自己的身份,在這些權貴面前她的腰就不能彎的太低。但她的姿態(tài)也只是虛張聲勢,她自己知道,司空也知道,一旦真有哪個權貴要收拾她,也只是抬抬手的事。
要是能幫她找到一個真正可靠的靠山就好了……
司空對她懷有歉意,但貴族這個圈子里的事他并不了解。他只能先把這件事放在心里,等脫身之后跟鳳隨打聽打聽。
溫娘子又說:“這個太華不好惹……你跟我們一起離開,然后恐怕要委屈你跟著我們住幾天。”
司空點點頭,“你們在城里有住處?”
溫娘子笑了笑說:“其實是師父的住處。他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外面游蕩,除了我,偶爾素心也會過去住幾天。”
司空知道她的師父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林山翁,而林山翁的另外一個弟子,就是在牡丹樓做教習的李素心。
死去的春娘子就曾經(jīng)跟著李素心學習。
哦,還有牡丹樓的老板李騫,這一位據(jù)說是林山翁的師弟。
司空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始終對牡丹樓的政治立場有些懷疑,連帶著跟牡丹樓有關系的這些人,包括李素心在內(nèi),在他看來也都是非常可疑的。
司空決定趁著這段時間,跟溫娘子好好的打聽一下這些人的情況。
溫娘子用手臂輕輕地碰了碰司空。
司空抬頭,就見劉隊長帶著太華正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等下你別說話,”溫娘子叮嚀道:“都聽我的。”
司空點點頭。
劉隊長和太華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這個小隔間的門口。
溫娘子站了起來,十分客氣的行個禮,“劉隊長,二管家……有何貴干?”
劉隊長的視線在她身后這些人的身上掃了一圈,“你們的人都在這里了?”
溫娘子落落大方的點頭,“是。”
太華的視線落在司空的身上。他其實也并不知道溫娘子身邊到底帶了幾個人,每一個人又是什么模樣。但劉隊長特意提到,在梨花院的時候,這個男人是跟溫娘子一起走出來的,太華就忍不住對他留意起來了。
雖然穿著打扮不同,但從身量上看,這小子跟偷聽他們說話的那個黑衣人還是很像的。
太華沖著司空揚了揚下巴,“這誰?”
溫娘子掃了一眼身旁一臉老實相,垂眸靜坐的司空,微微一笑說:“這是奴家?guī)煹軐㈦x。”
太華的視線在她和司空的身上掃了兩圈,“沒聽說娘子還有這么一位師弟。”
溫娘子對他的質(zhì)疑不以為然,“難道二管家記得奴家這里的每一個人?”
太華卡了一下殼。
就算大家都住在梨花院,他也不可能把其他班子里的每一個人都記住。他所懷疑的,也不過就是劉隊長所說的“與溫娘子一起出來”這一句話。
太華沒有理會溫娘子的挑釁,笑了笑說:“等下這位將離先生也會上二樓吧?”
溫娘子不閃不避的與他對視,“二管家說的是,今晚正巧就是奴家的師弟來領隊呢。還請二管家不吝賜教。”
太華挑著嘴角冷笑起來,“好說。”
兩個衣著相似的侍女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們似乎對樓下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有些不解。
太華不悅的回頭看著她們,“什么事?”
侍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行禮,“陳夫人請溫娘子上樓,殿下要請客人欣賞溫娘子的新曲。”
陳夫人就是永平公主身旁的女官,在內(nèi)院,她的權限要比幾位管家大得多。
太華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就請這位將離先生來演奏吧。”
司空抱著溫娘子的琵琶,學著身旁幾位樂師的樣子行了個禮,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跟著溫娘子上樓去了。
太華或許只是想要確認自己懷疑的方向,也一言不發(fā)地跟了上去。
司空一邊走一邊隱晦的左顧右盼。
他發(fā)現(xiàn)他們現(xiàn)在走的是一條類似于員工通道這樣的樓梯,或者是酒樓里伙計們上菜時走的那種傳菜通道,避開了客人們上下樓所要經(jīng)過的主樓梯,裝飾沒那么華麗,但明顯更為實用。
樓梯不寬,上去之后就是一處被巨大的屏風隔開的單獨的空間,有十幾個身著紗衣的舞姬正等著上臺。
這里差不多就是劇場的后臺了。
風起,吹開了厚重的帳幔,露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宴客大廳。
大廳的角落里立著一人多高的燈臺,宛如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向著各個方向延伸出密密麻麻的枝條。每一根枝條的尖端都燃著一支蠟燭。
除了燈樹之外,大廳里還懸掛了無數(shù)的燈籠,將云中樓照得亮如白晝。
精美的屏風、桌椅之間,是這個時代最有權勢的一撥人,他們身著錦衣,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最精美的食物,而這些五官都有些模糊的臉上,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懶散和隨意。
他們對這樣的享受習以為常,彼此交換著唯有他們才能懂的信息,只有在舞姬們上場的時候,他們才會分出一些注意力,用不加掩飾的貪婪又不屑的目光去打量這些鮮嫩的身體。
司空有一瞬間產(chǎn)生了某種幻覺,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活生生的《韓熙載夜宴圖》。只是眼前的畫卷更生動也更為華麗耀眼。
這是這個時代頂層的權貴們的世界,也是司空不了解,也無法觸碰的世界。
他不可以,但鳳隨是可以的。
司空也是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了他與鳳隨之間相差的距離。
一曲舞罷,舞姬們退回了屏風的后面,再由侍女們領著從樓梯回到了一樓。
溫娘子帶來的樂師們訓練有素地開始上場了。
太華的視線轉(zhuǎn)了過來,饒有興趣的落在了司空的身上。
溫娘子拉住了司空的袖子,像一個大姐姐似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的領口,又低著頭檢查他手指上的護甲。
司空看出她在緊張,忍不住笑了笑,“我沒事。”
他擔心的,只是自己水平不如溫娘子,回頭再砸了溫娘子的招牌。
溫娘子對這一點卻毫不擔心。她只擔心司空缺乏舞臺經(jīng)驗。他要是露了怯,她在劉隊長和太華面前的掩飾就都白費了。
溫娘子輕聲叮嚀他,“不要緊張。所有的人……他們都以你為主。”
司空點點頭,“我知道了。”
想來在以往的訓練中也是如此,溫娘子是首席,其余的人都是在給她伴奏。司空覺得這樣的安排對他更為有利,真有什么失誤,伴奏也會幫他掩飾過去的。反正聽琴的人也沒有幾個能達到溫娘子這樣的欣賞水平。
司空信心滿滿地上臺了。
溫娘子緊張的心跳都亂了。但她知道太華正在看著她,還得分出兩三分的精力來強裝出鎮(zhèn)定的模樣。
太華果然溜溜達達地走到了她的身旁,不懷好意的問了一句,“娘子的這位師弟,不知水平如何?換了人,也不知殿下會不會不高興?”
溫娘子厭煩的幾乎要罵出聲了,這賤人的試探還有完沒完?!
“那是因為,”溫娘子轉(zhuǎn)過頭,學著太華的樣子擠出一臉假笑,“殿下想要欣賞我們的新曲。而這首新曲的演奏,師弟的水平遠在我之上。我們自然要將最好的演奏獻給殿下。”
一氣之下,她都忘了要自稱奴家了。
太華不以為意,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那就……拭目以待吧。”
司空從屏風后面走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樂師們都已經(jīng)落座,只剩下最中間的一張椅子還空著。
這樣的排位,還真有幾分首席的范兒呢。
司空大大方方的落座。
滿座賓客都已經(jīng)知道今夜的宴會上能聽到溫娘子的新曲,此刻見坐了首座的人并不是溫娘子,雖然有些詫異,倒也沒人提出什么意見。
司空就更沒什么意見了。
在演奏的席位和宴會廳之間還有一道輕紗的帳幔,似霧非霧,隔開了兩個空間。司空覺得有這一道帳幔遮擋著,他完全看不清宴會廳里客人們的臉。包括主座上的公主殿下,他也只能看到發(fā)亮的一團。
那是她身上的衣衫和珠寶首飾反射的亮光。至于她這個人,在司空眼里已經(jīng)完全模糊成了一片背景色。
距離感,讓司空對周圍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更加不會緊張了。
或許鳳隨會認出他,司空心想,這樣一來知道他的下落,鳳隨和陳原禮也不用瞎操心了。
司空把溫娘子的琵琶抱在懷里,開始調(diào)試琴弦。
溫娘子的琵琶不知是什么來歷,每一根琴弦都仿佛都是活的。它們不像琴弦,倒像是某種神奇的植物的枝蔓,每一下?lián)軇樱l(fā)出的琴音里都仿佛飽含著水分,會在空氣里蕩開一種旺盛又靈動的生命力。
真是好琴。
司空這樣贊嘆著。然后,他就沉浸了進去。
熟悉的曲目將他拉回了自己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里,他是天之驕子,在父母的寵愛之下無憂無慮地長大,身邊一群人愛他。
他去學校里給師弟師妹們做演講的時候,無數(shù)只手舉著手機聽他講課。閃光燈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閃閃爍爍,他就是他們眼里的星星。
而他在試驗場里的時候,更是所有人心中的至寶。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站在了這個時代科技的最前沿,并且還有望做出進一步的突破。
他曾經(jīng)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希望,他披掛著很多很多的愛與期待,一往無前地走在實踐理想的道路上。
司空的眼角滲出一絲淺淺的水光。
他在心里悄悄的對自己說,原來,我曾經(jīng)擁有過那么完美無缺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