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趙氏站在馬車旁邊,微微仰著頭,仔仔細細的打量馬上的青年。
那天在昭德殿上她只顧著發怒了,其實看的并不那么仔細,只記得司空大概的模樣氣質是像極了虞諒的。如今離得近,又是在大太陽底下,虞趙氏就想好好的看一看這個跟她還有血緣關系的孫子。
虞趙氏越看越心驚。
她想,若是有虞諒年輕時候就認識的老友看到司空,是一準兒會認出他來的。爺孫倆的五官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虞諒年輕的時候性情開朗,愛說愛笑,但眼前的司空卻是一副冷清的面孔。
他看著她的神情,那種仿佛淬了冰似的視線,倒更像如今的虞諒。
老嬤嬤又在拼命給她使眼色了。
虞趙氏收回視線,強忍著屈辱的感覺沖著司空行禮,“老身特來求小將軍一件事,求小將軍看在與自韌父子一場的份兒上,替老身勸一勸他……”
說著說著,她大約也是觸動了心腸,眼圈都紅了起來,“他上有父母,下有兒女……”
司空漫不經心的聽著,心想虞道野被她像養種豬似的養了半輩子,不就只生了兩個兒子么?那里來的女兒?
或者這只是個固定的說法?表示虞道野正值壯年,上有老,下有小,不應該拋家舍業的一走了之?
但這些又關他什么事呢?
司空側頭,對身后的人說:“去個人,找老公爺說一聲。他們家的事,外人不好做主。”
這個老公爺,指的是虞道野的父親虞諒。
手下干脆的應了一聲,掉轉馬頭,飛快地走了。
虞趙氏離得不遠,司空又沒有故意小聲,這句話虞趙氏主仆都聽見了。老嬤嬤立刻露出了擔憂的神色,虞趙氏卻只是皺了皺眉。
她不擔心虞諒,但司空不接她的話,讓她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且司空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卻依然騎在馬上,連一個下馬跟她行禮的意思都沒有。這做派也讓她不喜。再往前翻翻舊賬,他還抽過她鞭子……
虞趙氏臉色更不好看了。
但她不能不來,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她兒子不是就看重這個兒子嗎?那她就來求他,哪怕給他跪下,也要求著他去孤云寺里看一看,去把虞道野勸回來。
她不能讓她的兒子出家……他出了家,她這大半輩子的名聲就都完了。
司空不管她說什么,就是不吭聲。
他會做很多事,但是不擅長玩心眼,更不擅長跟個宮廷里養出來的宮斗高手勾心斗角。哪怕虞趙氏打著“勸回兒子”這樣的旗號,司空也不能夠信任她。
她固然是想找回兒子,但她對司空所抱有的恨意也不是假的。否則她為什么一定要鬧到鳳家的正門來?!
這壓根也不是求人的態度。
虞趙氏一臉懇切的表情,看著就非常可憐,講到動情處還會眼角帶淚,哽咽難言。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舍不得兒子,求著司空去把兒子勸回來。她甚至還很動情的說了句“只要你肯去勸勸他,讓我給你跪下,我也是肯的。”
說著她作勢要下跪,被一旁的嬤嬤扶住,她一頭栽在嬤嬤的身上痛哭起來。
高門大戶的門外,上了年歲的老婦人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形容憔悴地苦苦哀求,旁邊還有老嬤嬤在抹眼淚……
司空冷眼旁觀這一幕,完全能想到遠處看到這一幕的人會怎么想,大約就是: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人,在欺負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吧。
這應該就是虞趙氏的目的了。
煽動一下輿論,給她自己爭取一點兒同情分。
但司空不在乎,朝廷再削他的職,也不會削弱他在鳳云鶴、鳳隨心目中的重要性。鳳家知情的人估計都巴不得朝廷不把司空當回事兒呢。
朝廷再看不上他,也是要放他回北邊去的。
那里才是他的天地呢。
司空完全沒有反應,虞趙氏哭了一會兒便有些氣急敗壞了。這可真不愧是她兒子的種,簡直心硬如鐵!
虞趙氏有那么一瞬間有些懵。在她和嬤嬤商量這個計劃的時候,都認為司空這個時候無論怎樣也會跟她嗆火幾句……只要他開口,她就能繼續演下去,將這件事折騰出更大的聲勢來。
但她沒料到司空會始終不接話茬。這讓她怎么往下演呢?總不至于真的下跪吧?!去跪一個目無尊長的小輩?!
她絕對無法容忍這種事!
虞趙氏的嚎哭聲就這么突然放大了,她像是受了多么強烈的刺激,身體幾乎癱倒在了嬤嬤的身上。
“你怎么能這樣……”虞趙氏舉起袖子擋住了自己的臉,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的指責他,“你怎么能這么冷酷無情……枉為人子……”
果然,遠處那些被攔住的看熱鬧的人都開始譴責起司空一行人。有幾個熱血青年的嗓門還挺大,嚷嚷的都是司空一行人欺負人的話。
司空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就想笑,“虞趙氏,你也別想著跟我玩這一套了。我問你,你是真想勸回你兒子?還是只想拿這事兒做一個噱頭,來我這里討點兒便宜?”
虞趙氏悲悲切切,旁邊的老嬤嬤忍不住說道:“小將軍怎么說話的?”
司空似笑非笑的斜了她一眼,轉頭對虞趙氏說:“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吧。你想讓我去見虞道野,那我也提一個條件,你同意,我就去孤云寺見他一面。”
虞趙氏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
老嬤嬤卻滿懷希望的問道:“什么條件?”
司空在馬上微微俯身,饒有深意的盯著虞趙氏說:“你提了一個讓我感到為難的條件。我這里,自然也會提一個讓你感到為難的條件,這樣才公平……你說呢?”
安平街,太白樓。
空青抹一把滿頭的熱汗,擠開上菜的小二,一路小跑的往樓上竄。
店小二手里還端著盤子,被他隨手一推,險些把手里的東西摔了,忍不住就要張口罵人,但一轉頭認出這人身上的腰帶——這是今天來赴宴的鎮北王府的下人。他一肚子罵人的話又不得不憋了回去。
旁邊的伙伴拍拍他的肩膀,勸了一句,“沒事,真摔了東西,也是他們自己人摔得。掌柜的要是問起來,我給你作證。”
他們都是在太白樓里打小工的,這種時候當然要站在一起了。
店小二就笑了,“多謝了,兄弟。”
伙伴也笑,掃一眼樓上,那個急急火火的小廝已經看不見了,忍不住就嘀咕一句,“跑這么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要命的事。”
店小二忙說:“大人們的事,別胡說!”
他這樣嗔著同伴,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今天來頂樓赴宴的的可都是貴人們,除了鎮北王府的幾位主子,還有不少朝中的大人們,也不知是出了什么要緊事,王府的下人趕得這般著急?
空青可顧不上琢磨被他撞了一下的人在想什么,他心里都快急的冒火了。
有人跑到他們王府門口去鬧事,這種事別說現在了,就是他們家大人還沒有封王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發生過。
誰知道這里面有什么玄機?或是有人做局……這都是有可能的!否則只是為了找司空,郡公府的老太太至于跑到王府的大門外去鬧騰嗎?!
空青走在樓梯上就聽到了頂樓那里傳來的說笑聲。
他跟守著樓梯口的徐嚴打了個招呼,繞過擋在樓梯口的山水屏風,悄悄的朝著一旁陪坐的鳳隨身后走去。
這件事他是一定要跟家里的主子們說一聲的。但鳳云鶴正跟左光書說話,他走過去就太顯眼了,還是先跟他家大人說一聲吧。
太白樓今日被鳳云鶴包了下來,他做東,宴請朝中的幾位相熟的大人。一來他剛剛封王,雖然因為手下告御狀的事,在官家那里鬧得不大痛快,不好在王府里大擺酒席,但該慶祝的總要有所表示。
二來當日在大朝會上,左相帶頭支持他,不管他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思,但明面上鳳云鶴還是要表達一下感謝的。
能坐在一起推杯換盞,他才有機會套一套老狐貍的話。
頂樓開了六桌席,鳳隨作為他父親的陪客,也在主桌上坐著,空青一上來,他就看見了,心里也猜到這肯定是有事。
另一邊,鳳云鶴與左光書正東拉西扯,就看到了一個王府的小廝鬼鬼祟祟地摸進來,湊到鳳隨的身后嘀嘀咕咕說起話來。
鳳云鶴心里想的是怎么把這個小插曲遮掩一下,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最好還是等他們回去了再處理。他不打算讓左光書這些人有機會對他的家事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但他還沒來得及有所表示,左光書已經笑瞇瞇的問話了,“這是出了什么事?”
鳳隨飛快的與鳳云鶴交換了一個視線。
這時,坐在左光書身邊的一位年輕人笑著說了句,“相爺也是關心王爺的意思。畢竟王爺駐守邊關,多少年都不帶回來的,對這京城里的事怕是不大熟悉。若是需要幫忙,相爺自然不吝援手。”
鳳隨認識這位說話的年輕人,他姓梅,名實,字子謙,年紀輕輕就進了御史臺。左光書近些年很喜歡栽培這些年輕的手下,是以走到哪里都帶著他。
他的話乍一聽好像沒什么,但經不住深想。
鳳云鶴就算常年不在家,也不至于自己家的事也要去問旁人。怎么,你一個做丞相的,難道還在同僚家里安插眼線不成?
左光書也覺得這話說的不大合適,淡淡掃了一眼身旁的梅子謙,笑呵呵的往回圓了一下,“大家同朝為官,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只管說。”
鳳隨想了想,笑著說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我們很少回來,對京城里的情形也不大了解,怎么最近京城里治安好像不大好。”
左光書聽的稀奇,“這話怎么講?”
鳳隨就說:“剛才家里有人來報信,說郡公府的老太太到我們家門口來鬧事,招來了一堆看熱鬧的人,圍在門口指指點點,連路口都堵住了,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但這個時候,他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