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蕤已經等在城門外了,看見虞道野出來,連忙示意車夫靠過去,“自韌,上車?!?br/>
虞道野抬頭,有些茫然的看了看他,搖搖頭。
宋蕤只能跳下車陪著他一起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勸道:“好不容易跟司空那孩子相認了,你怎么舍得出家?啊,你若真出了家,以后那孩子只能叫你一聲大師,你這輩子都沒機會聽他叫爹了?!?br/>
虞道野有些木然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苦笑。雖然只是一個有些無奈的表情,但從宋蕤的角度看過去,他的表情已經生動了許多。
宋蕤變本加厲,“你多想想司空。那孩子心軟,對我一個不相干的老頭子都硬不下心腸,更何況是血緣至親?你想想他是怎么對李騫的?!?br/>
李騫只是個土財主,雖然有個出名的師父,有些風流名氣,但他的身份跟虞道野相比說一句差了十萬八千里也不為過。
司空從沒嫌棄過李騫的身份,足以說明這孩子品性不錯。
“這樣一個孩子,你舍得?”宋蕤在虞家半輩子,虞進虞保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不得不說,孩子的成長跟教養他們的人有著極大的關系,這兩個孩子對公主和胡氏言聽計從,對虞諒父子倆卻十分疏遠。
虞道野也并非鐵石心腸的人,稚子無辜的道理,他也懂。在這兩個孩子小時候,他也對他們抱有某種期望,還想過要把這兩個孩子帶到前院親自教養,可惜這樣的要求毫不意外的被公主被否決了——他們是虞家的第三代,對公主來說,自然是要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虞道野的失望也越來越大。尤其當他看到自己在爭取這兩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卻堅定地站在公主那一邊。
最后,當這兩個孩子再一次跪在他面前求他去向祖母認錯的時候,虞道野終于死了心,將他們趕出了自己的住處,并且從此定下規矩,不允許他們再隨意進出他的院子。
從那以后,虞道野再也沒有進過國公府的后院,仿佛住在那里的長榮公主、胡蘭母子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在他心目中,唯一的親人就只有他的父親虞諒了。
虞諒當初年紀輕輕就有了軍功在身,也是非常傲氣的一個人,可惜皇家看中了他,就沒有他說不的余地。
在天家公主面前,他們只是臣子,沒有權力對抗,甚至沒有權利說“不”。尤其在公主放棄了彰顯自己身份的公主府,降尊紆貴的以兒媳的身份嫁進了虞家之后,虞家滿門就連一丁點兒不滿的臉色都不能表現出來了。
因為滿朝文武都在贊美公主的謙和孝順,簡直就是大宋朝賢惠女子的典范。
虞道野苦笑著搖搖頭,“他不會認我的。”
是他害了李持盈,怎么敢厚著臉皮祈求李持盈的兒子原諒他。
“當初不死,是要留著這條命找兒子?!庇莸酪澳_下踉蹌了一下,被宋蕤一把扶住,嘆了口氣說:“如今不死,是舍不得再見不到他……但我欠了阿盈的債,總要還的?!?br/>
宋蕤恨鐵不成鋼,“你去守著個長明燈念經算什么還債?!你去她兒子跟前當狗皮膏藥,追著給他喂飯穿衣,當成祖宗一樣伺候……這才叫還債啊,自韌!腦子用一用啊。”
虞道野,“……”
虞道野把自己代入了宋蕤的假設,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他要真變成狗皮膏藥,那個孩子估計會很無奈吧,說不定還會像個小豹子似的氣鼓鼓的磨爪子。
宋蕤勸不住他,只好退一步,“上車吧,從這里到十里鎮還老遠呢,總不能就這么走著過去?!?br/>
“怎么不能?!庇莸酪胺瘩g他,“當初阿盈就是從山上一步一步走回了西京城?!?br/>
她坐著馬車到了山下,拖著沒有恢復的身體上山留下孩子,然后就這么走著回去赴死。
虞道野一想到她當時是如何的……心灰意冷,就覺得他如今哪怕只是想一想司空是否會原諒他的問題都是罪過。
他不配。
宋蕤還想勸,連要不要先回家,沐浴齋戒,請高僧選一個黃道吉日再出家這種借口都翻了出來。
“宋叔,別說了,”虞道野打斷了他,“這些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也都看到了?!?br/>
宋蕤說不下去了,陪著他走了一段,忍不住又問,“你要去哪里出家?”
“孤云寺?!笨涨噙@兩天光跑路了,累得半死,扶著椅子坐下來的時候險些癱下去,“國公爺路上也沒停,上山的時候鞋子都磨破了呢。他就那么進了孤云寺的山門,說要落發出家。”
司空在聽說虞道野出城的時候,就模糊的猜到了他可能要去孤云寺。
這是一種直覺,因為他能夠想到的,南城門外面的地點,只有孤云寺跟他、跟他的母親李持盈有點兒關系。
而從南城門到孤云寺,就是李持盈當初走過的最后一條路。
司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虞道野這是想贖罪?怎么贖呢?剃了光頭念經嗎?!
司空在廟里長大,但他并不相信什么拜佛、積功德的說法。如果一個人做盡壞事,然后通過念經拜佛就能洗刷掉一身的罪孽……那聽著不是很兒戲嗎?
佛祖在他們眼里就那么好哄弄?!
宗教宣揚的是行善之人進天堂,可不是有錢供奉的人進天堂。
司空這會兒就很想對虞道野說,與其有那個功夫念經磕頭(李持盈會稀罕這個?呸?。?,還不如做點兒實實在在的好事。
但這樣的話他也只是想想,卻不會多情地找上門去勸說。
他也是自己的敵人呢。
“郡公府有什么消息?”司空的念頭又轉到了長榮公主身上。
空青是鳳隨身邊的人,自然不會只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兒。要按職場上的職能來劃分,空青和貫節應該算是總裁身邊的秘書,嚴一初和陳榮是顧問,司空、陳原禮這些人是他的團隊。
長榮現在沒有公主封號,食邑俸祿也都收回,不能再叫公主了,只能按照虞諒和虞道野的品級來論,稱呼她一聲虞趙氏??蜌恻c兒的人可以叫她一聲虞太夫人,不客氣的叫法,那就是虞大娘了。
空青一想到這種接地氣的稱呼要落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娘娘身上,他就忍不住想樂。
“郡公府里也亂成一團了,”空青幸災樂禍的說:“聽說郡公要出家的消息傳回京里,虞趙氏就暈過去了?!?br/>
司空心想:不可能。虞趙氏對她的兒子丈夫都沒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她那樣的人,心里只有她自己。
“真的暈過去了?!笨涨鄰乃究盏哪樕峡闯隽怂南敕?,肯定的說:“郡公府連夜叫太醫呢。聽說是虞趙氏厥過去是因為急怒攻心,太醫還說,虞趙氏要是再這么激動,搞不好就要中風了?!?br/>
司空想了想她的年紀,確實不易太過激動。
“她到底為了什么這么激動?”司空還是不能相信是虞道野要出家的事對她造成了這么大的打擊。
空青抓抓頭發,據他所知,虞趙氏就是因為聽說了兒子要出家才激動的。
司空眉頭打結,難道隱藏在虞趙氏對兒子丈夫變態的掌控欲后面的,是深深的愛?!
司空打了個冷戰。
這可真是個可怕的猜想。
虞趙氏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不孝子”這三個字。
她的兒子竟然要鬧著出家,還是在她剛剛挨了官家訓斥,被褫奪了封號和食邑的這個關鍵的時間點!
這哪里是兒子,明明就是來催命的仇人!
虞趙氏是被這個消息氣暈的。
崇佑帝為什么會強忍著惡心也要在昭德殿接了司空的狀紙,還不是為了盡可能的把這件事帶來的影響縮小到一個可控的范圍之內?
朝臣們接受到了官家的暗示,一定會盡可能的弱化這件事帶來的影響,他們也會閉上自己的嘴巴,不再背后議論。
如此,坊間的輿論也會漸漸的被控制住。
但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虞道野要出家的消息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就把官家、朝臣在內的所有人苦心遮掩的遮羞布給掀開了。
鳳家事先放出去的消息也被翻了出來,司空怎么在昭德殿上告御狀,長榮公主當年都做了什么事,她又得到了什么樣的懲罰……
如果這一切對普通百姓來說都還只是半真半假的傳言,那么虞道野出家的消息,就是最后蓋上來的一方印章,徹底的給這件事蓋棺定論:告御狀是真的,虞趙氏逼死人命也是真的,虞家的狗血倫理劇統統都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郡公爺為什么要去出家呢?只是爵位降了一級,這對勛貴之家來說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虞家世代武將,可以再去掙軍功啊。
不知不覺,坊間的傳言由司空告御狀,轉移到了虞道野為什么出家的問題上。各路流言塵囂日上,總結起來無非是虞趙氏太跋扈,兒子想求前程她不許,兒子不想娶胡氏女也不許,兒子離家出走也不許,娶個自己想要的媳婦兒還被逼死了……
總結下來就是:好慘一男的。
虞趙氏就是被流言的風向給氣暈過去的。
虞道野的人生越凄慘,不就說明她這個做母親的越是冷酷殘忍嗎?!虞道野分明就是在用出家的噱頭來狠狠地報復她!
他大約是恨極了她……
這個不孝子!
虞趙氏氣得頭暈腦脹,可她都被氣成這樣了,虞諒竟然也沒有過來看看她,甚至連派個人來問一問都沒有。
他,他也恨毒了她。
虞趙氏轉頭問嬤嬤,“他當初是不是不愿意娶我?”
這個問題,近些年她已經問起了很多次了。嬤嬤回答時也是一臉心酸,“沒有,國公爺當初別提多高興了?!?br/>
那時她還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年輕貌美,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誰能不愛她?
虞趙氏想不明白了,她又問嬤嬤,“那后來他為什么就不愿意了呢?”
新婚時夫妻間也有過甜蜜幸福的日子,可是后來他的態度就越來越冷淡,再后來干脆搬到前院去住,除非有事,不再踏足后院了。
嬤嬤小心翼翼的說:“是駙馬不好,不夠體貼殿下。”
這是長久以來,虞趙氏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解釋。但現在,她卻開始懷疑嬤嬤的話是在哄著她。
他當初愿意尚主,婚后也確實體貼溫柔,她想,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從她表示自己怕吵,把剛出生的孩子挪到奶娘房里去?。?br/>
從她抓到虞道野未經她允許,就溜出門跟小伙伴一起去跑馬,被她捆在院子里打板子?
還是,從她罰虞道野不許吃飯,然后把個孩子餓暈了開始?
……
事情太多了,虞趙氏竟然想不出一個具體的轉折點,只知道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虞諒已經待她很疏遠了。
虞道野也是,小時候還會用可憐巴巴的眼神偷偷看她,后來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
他開始躲著她。
再后來,他看她的目光也越來越冰冷,例行的請安也只是在門外行個禮就走。哪怕她讓人攔著他,他也只丟下冷冰冰的一句話,轉身就走。
“兒子還有事,不敢打擾母親休息”。
他說的是不敢。
他不敢反抗她,不敢承擔“不孝”的罪名遭受千夫所指,不敢因為“不孝”給虞家的門楣抹黑。
他現在終于敢了。
他在她最狼狽的時刻,給了她會心一擊。
虞趙氏抓過被子堵住了即將沖口而出的嚎啕。
她錯了嗎?
她真的錯了嗎?可是她到底錯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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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被人捧著的人,出了事,是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