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云鶴進城,顧不上先回家見一見自己的老母親,先跟著左光書進宮面圣。
同行的除了鳳隨,還有被他押送回京的林玄同林太尉。
陳原禮司空等人先帶著隨行親衛回了國公府。
時隔一年,司空再一次回到了他在鳳家的宿舍,心里竟覺得有些親切。房間看得出是時常有人打掃的,窗明幾凈,也不見有潮濕的霉味兒。
床帳被褥也都是新換上的,離近了就能聞到一股被太陽曬過的清新的味道。洗漱用的熱水、熱熱的飯食也都備好了,讓司空萌生出了一種“回到家”似的親切感。
收拾利索之后,司空就派出手下去各處報信:梧桐巷、謝六郎家、金小五家。他自己則趁著鳳隨還沒回府的時間,帶著幾個隨從去了林宅。
林宅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看門的大叔也還是那一個,看見司空回來,老臉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殷勤的喊來個小廝,引著司空進去。
林山翁和李騫都不在家,但李騫的院子里是有自己人守著的,李騫的東西也都還在。司空作為李騫的弟子,不管他上門找誰,這都不是做下人的應該過問的。
小廝引著司空往里走的時候,司空就問起了溫娘子。
小廝以前也見過司空,但是沒怎么近前說過話,這一年來司空一直在戰場上打滾,大約神情中也多了幾分煞氣,小廝看著他的時候就有些局促,“溫娘子帶著樂師們去了賞春園,估計要過兩天才回來。”
司空點點頭,估計這就跟上一次被請到永平公主府演出的性質是一樣的。只是不知道這個賞春園在哪里,做東道的又是什么人。
說來也有趣,鳳云鶴今日進城,想來消息早就傳開了,這人卻偏偏選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設宴……
這位東道主、還有前去赴宴的賓客的態度,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院門口,管著李騫院子的那位宋嬤嬤已經一臉是笑的等在那里了。
作為李騫信得過的大管家,她是知道司空的真實身份的,每次見了他,眼神都慈和的不得了。司空人還沒進來,茶水點心都已經預備好了。又說溫娘子前幾天就讓人買了活羊來養著,就等著他回來宰了做給他吃云云。
司空沒那么多時間寒暄,直說要見蔡嬤嬤,宋嬤嬤連忙讓人喊她過來,又悄悄囑咐司空說:“老奴知道先生臨走前有事托給她,只是這些年阿蔡極少見外人,性子也執拗得很,還請小郎君多多擔待。”
讓主人去擔待一個下人,這話說出口,宋嬤嬤自己都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但她若是不能將兩邊協調好,回頭李騫交代的事情辦砸了,擔責任的人還是她。
宋嬤嬤就小聲的補充了一句,“阿蔡是娘子的奶娘,當初娘子被公主帶去京城的時候身邊跟著兩位奶嬤嬤,阿蔡也是跟著娘子同行的,但是公主一進門,就讓人把阿蔡給關了,只留了一個奶娘……就是李冬月李氏。”
司空沉著臉點了點頭,李冬月么,他記得,這老婆子已經在涿州被斬首示眾了。
這種話就不必說出來嚇唬人了。
丫鬟們送上了茶點,又退了出去。宋嬤嬤還想交代幾句,正躊躇要怎么說,屏風后面就響起了小丫鬟清脆的嗓音,“回宋管事,回小郎君,蔡嬤嬤到了。”
宋嬤嬤只好收住話頭,把前廳留給了司空和蔡嬤嬤。
蔡嬤嬤年歲與宋嬤嬤相仿,五、六十歲的人了,面容慈和,就是帶著一臉的苦相。而且她顯然也是知道司空的身份的,一見面,眼睛里就浮起了淚光。
但她什么都沒說,行了禮之后就將一個包袱遞了過來,示意司空自己看。
司空看見包袱就想嘆氣,這個年代沒有各式各樣的背包提包,出遠門的時候富裕的人家就是帶著箱籠,窮人家就是拿粗布把衣服細軟卷起來背在身上——既不好看,更不安全。
尤其他一上手就感覺到了,這里面都是票據文書一類的東西,這就更不安全了。
司空就想著,鳳家的宿舍里還有幾個他托鳳隨找匠人給制做的羊皮文件袋,回頭拿一個過來用好了。
包袱打開,出現在眼前的果然是當年李道與李持盈的婚書,婚書上寫著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們的簽名和手印,還有當地官府的大印。
婚書下面是李持盈的嫁妝單子,司空粗粗掃了一眼,有田莊有商鋪,也有古玩首飾、名人字畫一類的小件。
李持盈如果能從京城順利逃出來,只靠著這些嫁妝,也足夠把她和司空兩個人照顧得妥妥帖帖。
司空嘆了口氣。
嫁妝單子下面,還有幾份狀紙,有族中長老出面敘述李道如何入贅李家的經過,也有家中下仆的狀紙,說的都是李持盈是如何被挾持到京城,又被逼死的全過程。
司空問蔡嬤嬤,“我娘的嫁妝呢?”
蔡嬤嬤忙說:“都在李家。姑爺是贅婿,田產仍由李家的管事照料。再說,事發時姑爺帶著娘子出門在外,也沒帶什么值錢東西。”
就是說李道其實沒挖走李家的銀子。
那他當初同意入贅李家,到底有沒有貪圖李家財富的成分?!
蔡嬤嬤又說:“先生已經提前送了信,讓家里把春琴、夏瓶,還有幾個當時陪同娘子一起進京的下人都送過來。算算時間,這兩天就該到了。”
司空知道他師父這是在給他準備人證——要對付虞道野那樣的人,僅有幾份文書估計是不頂用的。
當然,有了人證也未必有用,但有總比沒有要強。
如今這個時機也卡的恰恰好,以林太尉、左光書為首的文臣團體得罪了以鳳云鶴為首的武將一派。
崇佑帝要想挽回顏面,一定會拼命的向武將施恩。
而司空還會進一步升官。
官階與軍階的提高,意味著朝廷會注意到他,而他在軍中也會有越來越大的影響力。
這真是……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了。
司空抬頭望著蔡嬤嬤,剛要說話,心里卻忽然涌起了極為怪異的感覺,他留神打量蔡嬤嬤的眼神,不知是不是他看錯了,他覺得他看到了一個人卸下重擔之后,無以倫比的輕松與解脫。
一個被負疚感折磨了半輩子的人,一旦解脫,她會怎么做?!
司空心跳加快,神色卻依然平靜,他端詳蔡嬤嬤鬢邊的白發,輕聲說道:“嬤嬤一直照顧我娘?”
蔡嬤嬤噙著淚水點了點頭,“我與李氏是前后腳進的李家,老奴說一句托大的話,娘子是老奴看著長大的。”
司空垂眸,“我娘那時被困在京城,好不容易有逃出去的機會,卻把我托付給了寺廟,她又回去了……你說,她到底疼不疼我?”
蔡嬤嬤語氣急切,“這是自然!娘子她把你看的比她的命還重呢!”
司空微微一笑,“那蔡嬤嬤,以后你要不要來照顧我?”
蔡嬤嬤呆住,片刻后稍稍有些無措,“這……”
司空看她的神情,好像這個建議完全打亂了她的計劃,她似乎想要拒絕,又猶豫該不該拒絕,一時間就躊躇起來了。
“嬤嬤是我娘的奶娘,想來我娘在你眼里就跟親生女兒也差不多。說句忌諱的話,嬤嬤大約會比我走得早。等你到了那個世界,見到我娘,她若是問你:嬤嬤,我的兒子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要怎么回答呢?”
蔡嬤嬤一下就明白了司空的用意。她的眼淚流下來,被她有些慌亂地抹掉,語無倫次的嗚咽起來,“老奴對不住娘子……沒臉見她……”
司空不擅長安慰一個慟哭的老婦人,只好繼續拿李持盈來開導她,“你對不起她,那就干脆在我的身上做些補償吧。你說你沒臉見她,如果你把我照顧得很好,那以后你是不是就可以挺直腰身去見她了?”
蔡嬤嬤被他畫的餅迷住了。
司空其實也不需要身邊有個老嬤嬤來照顧,他想的是,他師父以后肯定是要跟著他走的,等到了北邊,那里的生活條件肯定不能與西京或者是隴右李家相比。而師父又是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的人。
那就干脆多帶些伺候的人過去吧,盡量把他生活的小圈子營造的舒服一些。像小魚就不錯,不但會照顧他師父的日常起居,還會種菜、做飯、給他師父做襪子。
像蔡嬤嬤這種從小照顧李持盈的奶娘,生活經驗豐富,做事只會更加細致周全。
蔡嬤嬤癱在椅子里痛哭一場之后,整個人的精神倒是比剛進門的時候振作了許多,古井般的眼睛里也有了亮光。
她起身走到司空面前,極為鄭重的跪下磕頭,口稱,“老奴蔡氏拜見小郎君。”
司空心中猶如巨石落地,臉上也浮起笑容,“嬤嬤剛才說,李家過些天會有人過來。這些人我就交給嬤嬤照料了。到時候你讓人到虞國公府給我送個信兒,我要先見一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