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中只他二人,王德儉仍不免變顏變色,躊躇片刻才湊到舅父耳畔,低語道:“圣上與先帝嬪妃有染。”
“不會吧?”許敬宗一笑而置之,絕不信老實膽小的李治會干出越軌之事,“這些話必是窮極無聊之人編的,你好歹也是中樞官吏,不要以訛傳訛。”
“給事中薛元超說的。”
許敬宗一怔——薛元超與李治自小就是朋友,而且他姑母薛婕妤是教李治讀書的師傅,伴于李治身邊十余年,至今還住在宮里,薛家傳出來的消息還能有錯?
王德儉言之鑿鑿:“前日我與薛元超飲酒,他酒醉后無意間吐露。”
許敬宗吃驚非小。內亂屬十惡之列,何況是子幸父妾?《禮記》有云:“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那個溫文爾雅的小皇帝怎會干出此等丑事?隔了許久他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苦笑道:“圣上畢竟是少年心性,喜好聲色犬馬,但臨幸父妾實在大不應該。何況先帝駕崩才剛半年,做出這種丑事,若傳揚出……”
“舅舅,您糊涂了吧?先帝嬪妃皆是今上庶母,豈能復居宮中?似楊妃、燕妃那等有子女的都搬出皇宮隨子女生活,沒生養的都已落發出家,哪還摸得著?通奸不是最近的事,是前兩年在終南山翠微宮,先帝養病的時候。”
“什么?!”許敬宗驚得瞪圓了眼睛,嘴張得老大。
“千真萬確,而且他與那嬪妃似乎還不止一次兩次,恰被薛婕妤撞見,婕妤當然護著自己學生,便幫他遮掩。此事只薛家姑侄知情,連皇后和國舅都不知道。幸好薛元超酒醒之后全然不記得說過的話,否則孩兒真怕有性命之虞!”王德儉心有余悸撫著胸口。
許敬宗沒再說什么,轉過頭木然望著窗外,但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似是心緒異常激動。馬車內一時靜默無語,唯聞車輪碾過道路的吱吱聲,伴著北風的呼嘯……突然,他一拍大腿,仰天狂笑:“哈哈哈!好!太好了!”
“舅父……您這是?”王德儉莫名其妙,皇家出了這等齷齪事,怎還笑得出來?
“前程有望,怎能不笑?哈哈哈……”許敬宗狂笑良久,繼而手捋胡須面露愧色,“虧我許某人自詡高士,原來是老糊涂,侍奉東宮數載,竟沒看清當今天子的真面目。”
王德儉眨么眨么眼睛:“此話怎講?”
許敬宗不作答,卻反問道:“你覺得當今天子是何等樣人?”
他們舅甥之間毫不隱諱,王德儉直言道:“雖說他內亂好色,但畢竟是良善之人,仁孝寬厚沒的說,但資質有限,而且老實怯懦,有點兒……”他猶豫片刻,終究沒把“窩囊”兩字說出來。
“傻小子,通奸之事是你先聽說的,怎不好好揣摩揣摩呢?竟還執迷不悟。”許敬宗揣著手笑呵呵道,“先帝何許人也?掃平天下威震華夷,秦皇漢宣莫能媲及,弒兄、殺弟、囚父、屠侄,先后賜死流放過三個皇子,其心何忍?而當今圣上膽敢在這樣一位父皇的眼皮底下與庶母通奸,他老實嗎?”
王德儉心頭一凜——這一點他從未深思過。
“還不僅僅是色膽包天。當初在翠微宮時先帝病情垂危,他表面上端水喂藥侍奉有加,背地里與庶母偷歡,他果真那么孝順?再者,此事遮掩得如此嚴密,除他最親近的薛家姑侄,宮禁內外竟無人知,皇后和無忌都蒙在鼓里,他果真不聰明嗎?”
“這……”王德儉無言以對。
許敬宗笑得越發詭秘:“矯情偽飾韜光養晦,曹丕因之奪儲位,宇文邕因之誅權臣,看來咱這位新皇帝也是此道高手。我剛才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還記得當初先帝為何選擇今上為嗣嗎?”
王德儉心緒起伏,茫茫然道:“先帝對原太子李承乾不滿,又有嫡系次子魏王李泰欲奪儲位,承乾串通漢王李元昌、大將侯君集意欲謀反,事泄被廢。那時房玄齡、岑文本等人主張立李泰,國舅無忌與褚遂良等則力挺今上,先帝左思右想難以取舍。今上本無意爭儲,但李泰心中迫切,私下威脅今上,逼他退出競爭……”
說到此處,許敬宗一把攥住他手:“這恰是最有趣之處,他遭到李泰威逼之后是何反應?”
“今上惶惶坐立不安。先帝散朝歸來,見他心神不定忙問緣由,他畏懼不敢言;先帝再三追問,他才吐露李泰威逼之事。先帝大怒,于是放棄李泰,決意立他為……”王德儉話說至此,也意識到有點兒不對頭。如果他真不在乎當太子,主動退讓不就行了?如果他害怕李泰威逼,可直接向父皇匯報此事。但他一不退二不告,卻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在父親面前晃來晃去,最后還是在父親喝問下才吐露實情,既揭露出李泰之行徑,又沒給先帝留下背后告狀的不良印象。莫非李治是扮豬吃虎?
“耐人尋味啊!”許敬宗感嘆道,“昔日先帝宣告群臣,儲位不可經求而得,承乾不道、李泰窺嗣,故雙雙黜落,唯今上本分無爭,故立為太子。現在看來,他真沒爭嗎?他是沒有什么明顯的舉動,可長孫無忌為他搖旗吶喊,褚遂良為他沖鋒陷陣,滿朝文武都替他忙。他仁孝恭順的一面全天下人都看到了,可他丑陋荒誕的一面藏得嚴嚴實實,他比李承乾、李泰聰明得多。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王德儉心下猶疑,他實在不信李治的柔弱單純是裝出來的。在他看來一切或許都是巧合,通奸亂倫也許是那位嬪妃誘惑所致。他摸著脖子上的肉瘤,思量半天才接著問:“這與舅父的仕途有何干系?”
“大有干系!圣上不僅騙過了先帝,也騙過了長孫無忌。在無忌看來,他外甥能當上皇帝皆是自己之力,以此人之性情必會把持大權肆無忌憚。殊不知他外甥是韜光養晦,過不了多久君臣必生嫌隙,到那時……嘿嘿嘿,就是咱的機會了!”許敬宗雙眼迸射出興奮的光芒,“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見于未萌。等著瞧,我不但要雪今日之恥,還要更進一步超登宰輔。那時堂前列戟、光耀門楣,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倒要讓那幫關隴鼠輩瞧瞧我許敬宗是何等樣人!”
王德儉不大敢相信:“常言道‘疏不間親’,圣上與無忌是近親,不至于鬧到翻臉的地步吧?”
“高祖與先帝乃是親父子,為了那張龍椅尚有玄武門之事,何況舅甥?膽敢在父皇病榻之側與庶母通奸的人,在今上之前只有一位,就是隋煬帝!”
“太荒謬了吧?”王德儉連連搖頭,“縱然今上暗藏心機,也不至于和剛愎自負、兇殘暴虐的楊廣相提并論啊。”
許敬宗卻道:“雖不至于暴虐如楊廣,也必胸懷大志權欲熏心,非泛泛之輩。他到底是懦弱無能的晉惠帝,還是一鳴驚人的楚莊王,咱拭目以待!”說罷他眼望窗外狂風瑟瑟的景象,又吟起了詩,還是南朝老狎客江總之作,卻不再是哀傷之辭,而是換了一首莊嚴激昂的《長安道》:“翠蓋承輕霧,金羈照落暉。五侯新拜罷,七貴早朝歸。轟轟紫陌上,藹藹紅塵飛……”
王德儉對舅舅的話半信半疑,李治究竟是心機可怖還是懵懂單純,他實在是辨不清。不過,還有一個人更令他好奇——那位與李治通奸的先帝嬪妃。
是啊!蓄意引誘也好,你情我愿也罷,能讓那位謹小慎微的太子甘冒風險逾越倫理,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