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離開了酒肆之后便朝著秋月坊東南邊走去,據費掌柜說,如今張小六在那河邊租下了一間小宅子,長年都在那里。</br> 這般世道,沒有戶籍,沒有銀錢便是寸步難行,倒不是說不努力,而是有些事本就是這個時代的人難以逾越的。</br> 河中間圍出了一塊空地,其中有四五只鴨子正在走動著,在那空地后面便是一間老舊的屋子,有些年頭了。</br> 在那河邊正坐著一人手握著竹竿,焦急的等待著魚兒上鉤。</br> 陳長生走近過去,看了一眼那毫無動靜的河水,又看了一眼坐在河邊的人。</br> 相比起當初,張小六的身形傴僂了許多,側邊看去都依稀能夠看清楚那黑白交錯的發絲。</br> 蒼老了不少,估計也并非是因為歲數,而是因為難熬。</br> 張小六收回桿來,又重新拿了半截地蚓重新下了一桿。</br> 這一下午,仍舊是毫無所獲。</br> “魚好釣嗎?”陳長生問了一句。</br> 張小六驚了一下,連忙往一旁看去,他的雙眸瞪大,但隨即卻又反應了過來。</br> “陳先生何時回來的……”</br> 陳長生沒有理會他的驚訝,也不管地上臟不臟,隨即便坐了下來。</br> 他開口問道:“都這般潦倒了,怎么還有心思年年往山上送酒?”</br> 張小六抿了抿唇,眼神有些躲閃。</br> “先生都知道了……”</br> 陳長生點頭答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也不笨,為何不到山上來尋我,就算我不在,墨淵也在觀中,怎么也能給你討回個公道來,又怎會落魄至此。”</br> 張小六張了張口,卻又無奈嘆了口氣,說道:“陳先生恕罪,只是小六…實在開不了這個口。”</br> “老掌柜還在的時候小六就欠下了先生解圍之情,老掌柜亦受先生恩情,得一杯仙酒,墨公子他又對小七有指點之恩,可我張小六卻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連這恩情也還不上些許。”</br>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你不欠陳某的,反而是陳某欠你,那賬本上白紙黑字的寫著陳某欠了你四兩銀子,如今是不想要了?”</br> 小六張了張口,不想要肯定不是的,他只是覺得心里別扭。</br> 陳長生搖了搖頭,轉頭又看向了圈里幾只鴨子,問道:“這些年,你便是靠著養些牲畜,釣幾條魚度日?”</br> 小六張了張口,搖頭道:“沒,沒有,我,我替別人養著的。”</br> 陳長生看了他一眼,隨即看向了那間破屋,問道:“那木屋呢,可避風、避雨嗎?”</br> 小六想要反駁,但卻是沉默了下來。</br> 那屋子窗戶破爛,瓦片之間又盡是窟窿,不避風也不避雨,甚至還不如一間破廟。</br> 陳長生又看了一眼張小六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皆是補丁,不知有多少個年頭了。</br> 張小六顫了一下,似要開口,他想了又想,還是說了出來。</br> “其實……”</br> “小六明白,若是說出來,陳先生一定會幫我。”</br> 張小六又怎會想不清楚,他接下來的一番話才真正說清楚了緣由。</br> “幾年前我上山拜見,聽墨公子說小七他資質上佳,我便想著等有朝一日見到先生希望先生能給他指一條明路。”</br> “這情分只在分毫之間,我夫婦二人都已經做好了打算,苦也苦些,熬一熬便過來了。”</br> 陳長生聽了他這一番話沉默了片刻。</br> “你怕有了這次,便沒了下次?”</br> 張小六是這么認為的,但卻又不敢點頭。</br> 他手中的魚竿落下,隨即便在陳長生的眼前跪了下來。</br> “還望陳先生恕小六冒犯之罪。”</br> “常言道仙緣難求,我張小六一無本事,二也不曾幫到先生什么,唯有些許酒水拿得出手。”</br> “小七有資質,我這個做爹爹的,也希望他往后能有一番別樣的天地,一樁一事皆有道理,我夫妻二人就算苦些,也不希望小七埋沒下去。”</br> 張小六的雙眸渾濁,有些發紅。</br> “小六求求你了,陳先生。”</br> 陳長生沒再看他,而是問道:“你就不為自己想一想?”</br> 張小六搖了搖頭,說道:“不敢。”</br> “何謂不敢?”</br> “老掌柜當初便告誡過我,有些東西,求是很難求來的,若是稍不留神,便徹底沒了蹤影,若是僅有這一次機會的話,還望先生留給小七。”</br> 河面上倒印著那遠處的黃昏落日,似有半邊山水也被印在了河中。</br> 陳長生從未想過,張小六會這樣跪在他的面前。</br> 在他看來其實并不需要這些,他也是人,并不比這天下任何一人高上一等。</br> 他一直都將張小六視作故人,就如當初的老掌柜一般。</br> 可如今卻讓人覺得有些變了味了。</br> 就如同那秋月釀一般。</br> 河中的魚兒輕躍而起,激起一陣浪花,隨即便隱入河中,圈中的鴨子張嘴叫著,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東西。</br> 陳長生說道:“陳某答應你了。”</br> 張小六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陳先生。</br> 陳長生轉頭卻又忽的說道:“不過此事卻要另當別論。”</br> “先生請講。”張小六低下頭來。</br> 陳長生說道:“往后你需每日去到流云觀上三炷香,再將上山的臺階盡數清掃一遍,十年為期,以此來換令郎一樁仙緣。”</br> 張小六懸著的心平復了下來,他伏地磕了一個響頭。</br> “小六!謝過先生大恩!”</br> 他的頭重重的磕下,發自真心實意。</br> 陳長生沒有說話,起身過后便要離去。</br> 走出幾步之后,他便回過頭看了一眼。</br> 張小六仍舊跪著。</br> 陳長生開口道:“明日你便讓他到流云觀來,不必再跪了。”</br>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也逐漸消散在這河邊,僅是眨眼之間,便在張小六的目光之中消散而去。</br> 張小六叩首三次,額頭之上已有血漬涌出,雙膝也盡被泥土攜裹。</br> 他望著那空寂的江邊,隨著一聲嘆息,頭也慢慢垂了下來。</br> 他明知這會讓先生不悅,但還是想為兒子求得那道仙緣,縱使情分斷絕,苦上一輩子,他亦不后悔。</br> ……</br> 離去的陳長生來到了張五弟的墳前。</br> 那墳前的兩棵松樹如今已然有數丈之高,為此地遮陰避陽。</br> 陳長生將酒水灑在了張五弟的墳前。</br> 陳長生對那墓碑說道:“……小六他的確是出息了。”</br> 槐序的風吹過此地,伴隨著沙沙之聲還吹動了這墳邊的一縷雜草。</br> 最后一抹余暉落下。</br> 眼前的山包也在陳長生的目光之中暗淡了下去。</br>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br> “是陳某想當然了。”</br> 陳長生自嘲一笑,仰頭大灌了幾口酒。</br> 縱是如此,依舊沒能暢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