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朔月帶著玉檀進來伺候賀蘭淳雪起床的時候,看著那熏爐中多出來的一堆紙灰什么也沒問,只是一臉淡然地通報:“公子,宮里下帖子了,請公子爺七日后赴皇后娘娘的早春花宴。”
“皇后?江陵蘇氏?”賀蘭淳雪想起了素瀲冊子上對這位皇后娘娘的評價,繼后蘇氏,出身江陵,其兄蘇若與官拜丞相。性慈,溫和,育皇七子言曦,頗得圣寵,為太子養母,母子情深,感情甚好。朝堂內外,皆稱贊其為佛母慈心。
“是,帖子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內官親自來送的。”朔月一邊給賀蘭淳雪束發,一邊道:“皇后娘娘還讓人送了些補品來。說是聽聞公子身體不好,便選了些尋常的來,若公子進宮了,娘娘再給您尋太醫院院判親自來看看,到時候再給公子好好調養。”
賀蘭淳雪端坐在銅鏡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蘇皇后跟我母親是舊相識嗎?”
“不是。”朔月略一思索,在妝臺上選了一支和田碧玉的簪子,便挽起了賀蘭淳雪如烏木般的長發,隨口應道:“蘇皇后長于江陵,她來盛京就是為了嫁于當時的今上做側妃的,與公主并無往來,她入王府之后也一向安分,從不做出頭露臉之事,奴才也未見過她,不過聽說她一入王府就是專房之寵。”
“這就奇了,我可不信這種斗敗了元后讓元后不廢而廢,穩坐中宮殿十幾年的女人真是什么菩薩心腸。既然不是我母親的故交她憑什么對我這般照顧?”
“許是因為陛下呢?”朔月眉眼低垂,一轉眼就挽起了一個好看的環髻:“皇后娘娘與陛下夫妻情深罷?陛下肯定是希望皇后娘娘能夠善待公子。”
“也許吧。”
看來月叔真的很信任陛下呢賀蘭淳雪隨意地想著,他母親在后宮生活了十九年,從萬事不知的嬰孩到風華正茂的青蔥少女,那十九年間朔月陪著兗國公主所認識的那個人,還是不是現在的帝王呢?
皇后的早春花宴定在七日后,皇后給長陵王府下帖子在盛京不是秘密,主子表明了態度,那些揣摩上意的人自然是要表現一二,與蕭氏一族并不親近的朝臣都開始向賀蘭淳雪試好,冷清了幾十年的長陵王府一時間門庭若市了。不過賀蘭淳雪下令,外客一律不見,禮品一律不收,只留下帖子,來日拜會。
“盛京朝堂上還真是派系分明啊。”賀蘭淳雪一手撐著額角,玩味地看著云檀遞上來的帖子:“與太后關系密切的真的是一個都沒有給我下帖子。”
“皇后娘娘的母家與尋常氏族不同。江陵蘇氏人丁單薄,娘娘所依靠的不過是他兄長,蘇相為官清正,是個純臣,從不為家族謀利。因此頗為太后忌憚。”諸瑛隨手翻著一卷兵書,他對皇后的事情了解不多,只是在賀蘭訣身邊時學到了不少,來盛京數日,早就把這些事情爛熟于心。
“蘇氏到現在左右就兩房人,三個子嗣,蘇相就是謀利也不劃算啊。倒不如一心依附陛下,權勢在手才是最要緊的。太子和七皇子都在蘇氏手里,太子是長子,又是元后嫡出,身份貴重,七皇子是陛下幼子。最得陛下疼愛,兩張王牌在手,低調一時才是正路。”賀蘭淳雪對諸瑛的話不置可否,但是他總感覺這蘇家絕不是表面看見那樣簡單。
自古以來,前朝后宮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蘇家真這樣高風亮節,蘇皇后的位置早就保不住了,正如當年元后楊氏被后宮里的女人拖下去踩死一樣,后宮女人的一己榮辱都干系家族興衰,元后楊氏獲罪禁足之后,她的家族也受牽連,弘興楊氏當機立斷,將元后一脈除族,弘興楊氏沒有元氣大傷,但是元后一脈卻是全族男丁斬首,女眷充公發賣,但元后至死都沒有被廢黜,至少保住了太子,弘興楊氏遭逢大變,卻還是全力支持太子,儲君日后的指望也是楊氏一族翻身的指望。
素瀲說的沒錯,如今的盛京早已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個盛京了
早春花宴算是大雍舊俗,一般在三月末四月初的時候會由中宮之主設宴于御花園的百慕庭,早春花宴不宴朝臣命婦,只宴各家尚未婚配的少男少女。能赴皇后娘娘早春花宴的男女,大體上都是門當戶對的,因此那花宴上總有一見鐘情的美談,賀蘭淳雪無語,這不就是變相的相親嗎?于是也興趣缺缺,就怕那位愛做好人的皇后娘娘給他亂點鴛鴦。
所以進宮赴宴賀蘭淳雪也沒有刻意準備,一襲天水碧色的夾衫,腰間墜著兩枚同心玉墜,他尚未及冠自然不需要束發,一頭青絲隨意散在腦后,只是斜釵了一只水玉簪。
雖然打扮簡單,但是耐不住那張臉實在是難得,冶麗得有些許妖異,云檀和玉檀捧著心口,看得直流口水,朔月別過臉,一臉沒眼看的表情,真不想說這就是他培養出來的大宮女。
賀蘭淳雪進宮的時辰尚早,接引的內侍躬身在前方引路:“二公子,皇后娘娘吩咐了,若是您到的時間尚早,那就請您到皇后娘娘的朝陽宮一敘。”
“勞煩內官了。”賀蘭淳雪不著痕跡地和朔月交換了一個眼神,便淡淡地應道:“蒙皇后娘娘厚愛,我一介草民何德何能。”
那內官連忙低頭:“公子,奴才名叫慶云,不像您身邊的這位公公領了總管銜,您喚我慶云就是,內官可是不敢當。”
“你既然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身份到底貴重。一聲內官也當得。”
慶云被賀蘭淳雪臊得狠了,頭更低了:“二公子玩笑罷了,當不得的,公子,皇后娘娘的芷寧宮到了,您進去吧。”
言罷,落荒而逃。
朔月盯著慶云飛快跑走的背影,低聲道:“皇后身邊的人能有這樣的性子真是難得啊。”
“皇后娘娘教導有方,下人都知道分寸。”
賀蘭淳雪一撩衣擺就跨進了朝陽宮的垂花宮門,朔月看著朝陽宮的宮門神色間似乎有意義,越往朝陽宮內走朔月的神情就越奇怪,賀蘭淳雪不動聲色地瞟了他一眼。
朔月似乎變得難過了,那樣的哀傷濃烈得讓人根本沒有辦法忽略。
“月叔?”賀蘭淳雪問:“怎么了?”
“這里跟十七年前一模一樣啊,沒有變化。”朔月木木地看向朝陽宮花園中的一個秋千架子,那是個古舊的秋千,凹凸不平的木料上有的是歲月風雨之痕,似乎那個秋千已經擺在那里很久了。
“那是陛下給公主扎的秋千。但是沒扎牢,公主第一天去蕩秋千就摔了下來,皇后娘娘嚇壞了,先帝把陛下一頓數落,說他技藝不精,害公主摔了這么大個跟頭,后來先帝就帶著陛下重新扎了一個,這個很牢,公主從五六歲一直蕩到十九歲,一次都沒有摔過公主出嫁之前,就是在那個秋千上坐了一整夜,什么話也不說,就這么靜靜地坐著。”
“朝陽宮是歷代皇后的寢宮,但是這宮中陳設和布置,都應該是內需司負責的吧。新君即位,按照新主子的喜好重設宮院,這才是常事啊,我似乎明白蘇皇后為什么可以這么多年圣寵不衰了。”
賀蘭淳雪笑得有些詭異,看得朔月莫名有些發冷。
“公子?”
“沒事,咱們快進去吧。”賀蘭淳雪嘴角挑起一抹笑意,“皇后娘娘等不及了。”
朝陽宮中并不只有皇后一人,還有兩位宮嬪模樣的貴婦,皇后蘇氏一襲粉金色的牡丹花裙端坐在首座,兩位宮嬪坐在下首,香爐中焚起淡淡的清香。殿內一應陳設都透著十分古樸,應該也是當年的曲皇后宮中的陳設。
“草民賀蘭淳雪參見皇后娘娘。”賀蘭淳雪規矩地給蘇皇后行了一禮,“見過二位娘娘。”
“來了?”蘇皇后的聲音透著溫和,從上方緩緩傳來:“孩子,這兩位一個是蕭淑妃,一個是張貴妃,過來見見。”
賀蘭淳雪眼前只看見了鳳穿牡丹花的裙擺,就覺得周身一輕,染著丹寇紅的手指伸了出來,扶起了,賀蘭淳雪抬起頭,頓時如遭雷擊。
怎么會這樣呢?難怪朔月從未見過這位當年盛寵在外的王府側妃。
蘇皇后似乎沒有察覺異樣,自顧自地拉起賀蘭淳雪的手,似乎真的是要給他介紹兩個宮嬪:“來,見見”
賀蘭淳雪只覺得蘇皇后的聲音越來越遠,他的腦子里就像塞了一團棉花,什么都聽不見了,突然他的眼前一黑,竟然直直地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