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夙沙府,火光沖天。
各式的哀嚎與呼救,如歷史重演般充斥整個府邸,廝殺聲、慘叫聲,繞梁不絕。
時值半夜,夙沙府地處僻靜的山水之間,事發突然,無人施援手。
花瑤站在對面的高坡,冷眼旁觀這慘烈的一幕。
“不知花瑤姑娘可滿意這份厚禮?”站在花瑤不遠處的六合,矯首昂視地問,
“你索要的香藥我已盡數給你,包括控制人心的蠱心丹,我已經沒有任何靈丹妙藥可以給你了。”花瑤一針見血,不與六合繞彎子,
“花瑤姑娘,要知道我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各取所需罷了,你試想如果木詡煙知道你背叛她……”
“少拿這個來恐嚇我。”花瑤不屑道,“我與她只是合作關系,失去利益價值合作自然解除,談不上忠誠與背叛。再說,這算什么厚禮,夙沙葛秋和夙沙飏不在里面。”
“姑娘莫急,我與木詡煙不一樣,該給的決不拖欠。”六合說著,看了一眼那滿天火光,“夙沙父子的命換你一次承諾,而當下這份薄禮,我跟你換個情報,如何?”花瑤皺了皺眉,勉強地點了點頭。
“那么,你有什么情報能給我?”
花瑤眼珠子一轉,壞笑道:“白落澄已下山了。”
翌日,夙沙父子大鬧寬仁殿。
然而他們并非叫冤,而是大庭廣眾之下指責肖帝三世居心叵測,設計使他們父子無法及時回家營救,還扯出陳年舊事,當年備受尊崇的褚氏一門就是死在他的算計之下。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三世卻泰然自若,悠悠道:“上卿啊,無憑無據莫要口不擇言。朕體諒你家門蒙難,難免性情激動。你要靜下心來好好思量,素日誰與你結仇最深,就應當從他身上查起。”
看似安撫的話語,卻是無形的離間計。
“今日夙沙上卿殿前大鬧,污蔑圣上,論罪當誅。但朕本著好生之德,且你們二人曾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便免去死罪,在牢中靜思己過吧。”
然而夙沙父子怎肯作罷,不依不饒,仗著武將之身,打倒前來押解的御林軍,場面極度混亂。
三世瞇起眼,十分不悅,這時玄影衛現身,灑出迷香迷暈夙沙父子,鬧劇才得以平息。
站在龍椅屏風后的六合,滿足地邪魅一笑。
二更天,李縈軒被人秘密地綁到了大牢外,解下縛眼的布帶后,她看見了六合和兩名暗衛。
鼻腔內還殘留著一股香味,縈軒搖了搖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些。好熟悉的香味啊,她心里想道。
六合扔給縈軒一張玄影十二衛專屬的面巾,帶著她來到牢房深處。
“把臉蒙上。”六合吩咐說。縈軒照做,她倒想看看六合葫蘆里賣什么藥。
牢房門大開,里面困住的是夙沙葛秋與夙沙飏。他們被鐵鏈纏著,臉上寫盡不滿。
“區區女流,不在后宮呆著,處處拋頭露面,惹是生非。”夙沙飏啐了一句,鄙夷地瞥了六合一眼。
“哼,階下囚,廢話真多。”六合冷笑一聲,偏頭對縈軒說,“用他們的死來證明你的忠誠吧。”
不僅縈軒,連夙沙父子也一同驚詫了。
“不!我們要見陛下!!我們要見陛下!”夙沙父子發瘋一樣吼叫起來,咆哮間,夙沙飏與縈軒對視了一眼——
“是你?!竟然是你——經常圍著慕容家那個病秧子轉的托世嫫母!”夙沙飏歇斯底里地喊起來,“怎么!那短命種沒帶你一起走嗎,那她黃泉路上該多寂寞啊?哈哈哈哈哈哈——?!”
戛然而止的笑聲,染血的刀刃,昭示夙沙一門的隕落。
肖媛趕到時,為時已晚。
原本暫時收押夙沙父子,能有機會從他們口中探知褚氏一門被滅門的秘密,現在死無對證,當年的真相恐怕要永久掩埋了。肖媛想著,心中無比懊悔和自責,然而更讓她戰栗的是,面前的李縈軒,雙眼失去了神采,沒有像從前一樣的光,眉間還藏著一點戾氣。
這種眼神她曾看過,在褚帥的靈堂,木詡煙望向皇兄的那一眼,便是如此。
“任務完成,你們慢慢聊吧。”六合滿意地從肖媛身邊走過,
“這真的是皇兄的命令嗎?”肖媛問。
六合置若罔聞,牢里現在只剩兩個死人和兩個活人。
“你真以為殺了他們,陛下就會信任你?”肖媛冷冷地問。
縈軒收起刀,回道:“不會啊。哪怕我按他的命令殺一個無辜之人,他也不會相信我會對他忠誠。”
“那你還……”
“與虎謀皮,我想讓他知道我有可用的價值,這樣我才能獲得我想要的情報。況且,這兩個人,并不無辜。”
縈軒走出大牢,心跳如擊缶,咚咚作響,刺鼻的血腥味沖得她頭暈炫目,連夏日的風也忽覺料峭。
牢籠外的路分岔成好幾條,她該往哪走呢?她已經不記清來時的路。
但還是要往前走,不論選擇哪一條,總比停在原地好。縈軒暗示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遠處慢慢走來兩個影子,一高一矮,矮的更像是一頭獸類的身影,將要走近時,縈軒精神不濟倒在那人的懷里……
「落澄,是你嗎?」
“縈軒,是你嗎?”是熟悉的聲音,但不是落澄,縈軒緩緩抬頭,看清了一眼后便昏厥過去。
內室外的交談聲擾了縈軒的清夢,她在頭痛中醒來,緩了緩神,開始環顧四周。
陳設高雅無奢華之風,屋主許是一位風雅溫和之士,再看向床前那頭興奮搖尾的大灰狗,縈軒笑著摸了摸它的頭:“好久不見,予痕,已經長這么大了呀。”說著,她隨意披了件衫下床,偷偷拉開一條門縫,向外窺視。
剛瞧了一眼立馬縮回來,心里不由暗罵自己笨,記得肖子淵的聲音卻沒記起慕容明鏘的聲音。
“不必躲了,我已經看到你。”慕容明鏘提高聲音說道。
“好,我捯飭一下就出來。”縈軒也不掖著,整理一番儀容儀表后打開室門,予痕比她更快地竄出來,繞到肖子淵腳邊。
沒等縈軒說話,慕容明鏘就嘲諷起來:“喲,闖禍了就往人家臥室里跑,這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呢?現在更高明了,躲到皇子的寢殿來了。”
“寢殿?!”縈軒一聽咋舌,倒不是因為才知道這里是皇子的住處,而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皇子住的地方,是因為…過于寒酸?
正在四處眄睞的縈軒還未發覺,慕容明鏘看她的眼神已經變了。
“你的臉…你的衣著……”慕容明鏘強忍怒火,咬牙切齒地瞪著縈軒。縈軒佯裝無事,卻輕手輕腳地挪到肖子淵身后。
“我以為…落澄已經選擇與你遠走高飛,不問世事。可你,不但以真容出現在帝皇家,還當了玄影衛,那他呢?他在哪?”慕容明鏘壓低聲音,盡力息怒,“你被劫走后,他就請旨去了燊南,自此杳無音信。如今倒好,你出現了,他不見了,你把他丟下了!”“我沒有!”縈軒堅決否認,但又沒有底氣。
子淵夾在二人中間,見氣氛冰冷立馬抬手調停:“好了好了,兩位都稍安勿躁,也許縈軒姑娘會我們一個解釋。”說著,子淵看向了縈軒。
縈軒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明鏘見狀,憤怒地奪門而走。
“是有何苦衷么?”子淵憐惜地問。縈軒苦澀地扯了扯嘴角,蒙上玄影衛特有的面巾,行禮拜謝后悄悄從后門離開了。
今日陽光明艷,肖媛帶著人到夙沙府上勘查現場。
在一方花圃前,隨行的人想采下已燒成桿的花枝細看,但這些殘枝太脆弱,稍稍一折便化作灰燼。
“碎成這樣,還能看出什么端倪嗎?”肖媛問道。
隨行者點點頭,刨開泥土,土里的根須還很新鮮,他揪出一棵根須觀察著,肖媛也順勢蹲下來一同觀摩。
“她繼承了太陰位,六合指使她了結了夙沙父子。”肖媛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透露道,隨行者拿著根須的手怔了一下,看似在抖落根須上的泥巴。
“稟朱雀大人,這是即焚草的根。”隨行者接話道。“即焚草?當時皇兄賞賜夙沙家的明明是……”肖媛正疑惑,勾陳前來稟報要事。
“這位仵作好面生呀。”勾陳玩味地打量與肖媛隨行而來的人。“他是住附近的仵作,我跟他打聽這幾日夙沙家眷的動向,順便驗驗尸。”勾陳聽了挑了挑眉:“哦?花草也要驗尸呀?”
“好了,少貧嘴,有何要事。”肖媛打斷勾陳的話,口吻變得嚴肅。
勾陳也收斂了調侃的神情,湊近耳語道:“太常歿了。”
此話如晴天霹靂轟得肖媛腦門生疼,她穩住呼吸,問:“何時?何人所為?”
“兩個時辰前,犯人當場抓獲,已扣押在禁閉室。”
玄影十二衛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犯了事的成員,不論輕重,不下獄,押禁閉室等候發落。
肖媛再次瞳孔震顫,瞪向勾陳,聲音壓得很低:“禁閉室?兇手是我們的人?!”肖媛發覺自己有些失態,扶額挺直,又問:“殺太常的人是誰?”
勾陳躊躇不說,一副為難的模樣,肖媛頓時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這里交給你,我回去看看。”肖媛拍了一下勾陳,囑咐道,“讓那名仵作回去吧,沒他什么事了。”勾陳點著頭,轉身送肖媛出門,最后瞥仵作的那一眼耐人尋味。
——三個時辰前——
縈軒回玄影寮時一路謹小慎微,唯恐讓人知道她結識九皇子,從而連累他們。
“喲,日上三竿才回來,去哪了?”正要推門之際,身后就傳來六合的聲音,縈軒穩了穩心神,回身一揖:“六合大人安。”
縈軒眼瞼低垂,刻意回避六合的目光,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那道打在自己身上的寒光。“畢竟經驗尚淺,所以害怕得躲起來了。”縈軒回道。六合聽了冷冷一笑,譏諷道:“那便多殺幾回,就能習慣了。”
“……”話語尖銳,縈軒也只能恭敬地站著,不可反駁,而六合又接著說道:“陛下欲邀白之涯進宮下棋,不巧他又外出游歷去了,你去把他尋回來。”
“容卑職先請示朱雀大人。”縈軒不買賬,拿肖媛當推托的借口,六合就不高興了:“怎么?你是認為我這個副席說不上話嗎?”
已經上過一回當了,難道還會再上第二次嗎?縈軒心想著,一本正經地解釋說:“我是朱雀大人帶回來的,自然得事事向她匯報,得她允許才能行動。”六合略微慍怒,哼哧一聲,先一步進入寮內。
縈軒也不屑和她共處一室,轉身拐去別處,不知不覺跟著記憶走到了司樂坊。
“常夫人。”縈軒看太常坐在庭中,于是輕喚了一聲。“太陰。”太常笑著朝她招了招手,“自引見后我們未有機會再碰面,快過來坐。”
“這是什么?”縈軒在太常身邊坐了下來,指著她手邊的一摞書問道,其中最上面的一本圖冊吸引了縈軒的目光。
“山海圖?”縈軒好奇地拿起來翻閱,不由一驚,圖冊里所繪皆是奇珍異獸,其中包括龍生九子的圖樣。
“那是同僚們在秘書閣借閱的書籍,我負責統一收回歸還,方才六合大人已把最后借閱的書交回來,我正要前往秘書閣歸還…”太常還在回答縈軒方才的提問,可現在縈軒什么也聽不進去了。
“常夫人,這本圖冊我能借來看看嗎?”
“不可,你只能在秘書閣登記借閱。要不,你跟我一同去秘書閣,再重新借閱?”
縈軒連連點頭說好,放下圖冊隨太常前去秘書閣。
秘書閣只有兩名侍衛守著僅有的一個門口,閣中的光線很昏暗,伴有很濃重的蕓香香氣。太常領縈軒來到一案上,展開登記冊,說:“你在這上面錄下姓名、書籍名及借閱日期。”
太常交代完就去歸類所還書籍,縈軒下筆前瞄了一眼前面的借閱記錄,發現沒有人借過《山海圖》。
正當縈軒疑惑之際,身后忽然傳來“嘩啦”一陣書山傾倒之聲,轉頭望去,太常被壓在書堆下,紋絲不動。
“太常?”縈軒輕喚道,“常夫人?”
多聲未應,縈軒咽了一口心慌,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推了推太常:“常夫人,你聽得見嗎?”
縈軒頓時僵住了,緩緩抬眼,一個人影站在她們的斜對面——縈軒大驚失色,不禁叫了一嗓子。
“噓…是我。”人影走了出來,急忙捂住縈軒的嘴,好不容易定神一看,是闊別已久的璃塵。
縈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太常,疑竇叢生:“你干的?”
璃塵搖搖頭,小聲說:“我看著她倒下的,被那邊射出來的東西。”說著,她指向第二排書架。縈軒二話不說上前查看,在兩冊書中間發現一個細小的竹筒,她掏出手帕取了下來。
“這是兇器嗎?”璃塵跟上來探頭問。“可能吧,要拿回去研究才知道。”縈軒細心地包好,卻察覺四周的氛圍過于違和。
「方才那么大動靜,為什么門口的守衛一點反應都沒有?是都被暗算了?還是他們其實是……」想到這,縈軒立馬在發現竹筒的兩冊書之間前后各折一下角,再拿起登記案上的《山海圖》,連同抱著竹筒的手帕交給璃塵。
“璃塵,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出現在此,既然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得來到這里,自然也會有辦法出去,有勞你把這兩樣東西交給……”縈軒停了下來,剎那間她判斷不出肖媛的善惡,萬一她也是龍生九子的一員……
“交給白落澄吧,我相信你找得到他。順便告訴他十二有九,九減五得四,讓他調查竹筒時戴個手套,以防筒上沾有其他毒物,還有…一切小心。”
“你為何不跟我一起出去呢?”璃塵百思不解,“這明擺著是一個栽贓嫁禍的陷阱。”
“走了就坐實了我的罪名。”縈軒邊回答邊將璃塵往隱秘處推,“快藏起來,不要被發現了。”
縈軒回到太常身旁,探她鼻息,人已涼了,她秀目半睜,死狀安詳,這樣毫無征兆地死去,如同雪落的聲音。縈軒輕輕蓋下太常雙眼,心中默哀。
這時,大門打開了,不出所料,兩名侍衛中一個還在站在門口值守,另一個通風報信的跟在六合身后,可沒想到的是,與六合同行的還有慕容明鏘。
六合沒有過多的質問,示意把縈軒拿下,繳了她的武器。
“知會沈鳳渠,請他節哀。”六合用手帕捂住口鼻,小聲吩咐身邊的人,然后沖著縈軒提高聲音,“押去禁閉室。”
六合果真陰險,開個栽贓嫁禍的局也不忘帶個見證人,明鏘認出了縈軒,但此刻卻只能隱忍不發。
“大人,尸體在仵作來之前不可隨意挪動,以免有心人動手腳。”縈軒單膝跪下,抱拳請求道。六合欠身嘲諷道:“那個有心人不正是你嗎?”
縈軒不再進言,反正那番話是說給明鏘聽的,只要他領會到就可以了。
不知從何時起,縈軒好像不怎么懼怕黑暗了。禁閉室的能見度比秘書閣還低,徒有四壁,在這關久了怕是會關出失心瘋吧。縈軒無所事事地到處摸索,異想天開地想摸出一道暗門來。
誰曾想異想天開也會成真,她當真摸到了一個機關,一道暗門敞了開來。縈軒震驚之余擔心有詐,一番心理建設后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
暗室里綠光幽幽,只因鋪在盆栽上的石頭全是螢石,在這種詭異之光的烘托下,像極了恐怖片里的情景。
一簾紗幔后的巨影把縈軒嚇得不輕,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縈軒仍舊壯起膽子掀開紗幔——紗幔下坐著一個身穿黑袍的魁梧的人,他的兜帽很大,幾乎罩住了整個頭。縈軒下意識后退幾步,戰戰兢兢地問:“你是誰?”
那人沒有應答,莫不是個死人?縈軒又湊近些,只偷瞄到他戴著一副異獸面具。
“好看嗎?”
六合的聲音陰森,嚇得縈軒跌了個踉蹌,不慎推倒了那個黑袍人。那人一倒,頭掉了下來,這又令縈軒一個顫栗,原來它是一具空殼。
縈軒看了一眼面具猙獰的“頭”,既憤怒又不解:“六合,你我雖各為其主,但我僅是一個寂寂無名之輩,何故要三番五次地暗害我?”
六合拾起假頭安回去,仿佛被逗笑一般:“何故?哼,要怪就怪你太過倒霉,成了他人的替罪羊。”
“什么?”縈軒更迷惑不解,六合看了過來,她不笑的時候臉上泛著一股狠勁,令人望而生畏。
“當我知道你跟著太常去秘書閣,我便把他攔截住,讓他與我同行……”六合說著吹了一口煙,迷暈了縈軒,“另外,就怪你自己為何與木詡煙有交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