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言年紀雖小,可思維極縝密,自有一套詳盡且一絲不茍的邏輯。
因著他的不請自來,舒沅不得不花去十分鐘和他在大廈樓下簡單談了兩句。
從交談中,才得知原來顧雁在兩周前,就陰差陽錯入職了葉文倩目前掌事的天方科技。
因為兩人的早年“恩怨”,加上陳家與葉家昔日在商場上一度摩擦不斷,陳懷言更是首當其沖的導火線,明里暗里,在公司已經被塞了不少小鞋穿。
于是,很顯然。
這半大少年,今天又是為了給顧雁解圍而來。
末了,也終究微一蹙眉,難得坦誠:“其實這件事,如果可以,我不想來麻煩你。我也勸過她放棄在天方工作,可對方開的工資高過市價,她想多攢錢還你,根本不聽。”
的確,顧雁看起來像是個美艷多情女,其實本質上壓根就是個一根筋的女俠,又犟又直。
別說貪什么小便宜,這聽起來就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舒沅忍不住苦笑:“我說過,不會因為這筆錢給她壓力。”
說著,話音一頓,她又問:“而且你覺得我真能幫上你的忙嗎?我現在也只是一個小職員而已。”
“你可以。”
陳懷言直視她,這會兒目光倒不閃不避。
“來之前,我已經托大陸這邊的朋友了解過。以蔣家現在的資產,長珠三角一帶,除了紀家和宋家,基本沒人能跟你們爭龍頭。更何況,天方的大股東本來就是蔣家。”
不愧是昔日香港老派豪門里養出來的精明人,有進有退,有理有據,算盤打得那叫一個響亮。
舒沅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一半大孩子繞進圈子里。
陳懷信倒是又不知從掏出一塊玉佩,放進她手中。
“這是我哥哥的遺物。你幫了我的忙,以后,這個人情,我會雙倍還。”
舒沅默然。
看了看玉,又看了看他,不由一聲嘆息。
這是哪門子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港片的劇情啊?
說真的,換了從前,她八成也就哄著面前小孩不要為難自己。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即將離開,對于顧雁這個難得重逢的朋友,對于葉文倩這個非得重逢的仇人,有一說一,也確實應當有所交代。
老天既然把這口鍋砸到頭上,她也沒有不接的道理。
舒沅下定決心。
“……行吧,但玉你拿回去,這件事我也有責任,不算你欠的人情。”
“我不是還不起。”
“喂喂,我也不是看輕你啊,我是真的……”
“你拿著,以后我會用雙倍的價格買回來。”
舒沅:“……”
哈?
原來是典當的意思啊?
她莫名黑線,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和當下小孩的思維委實脫軌。
但即便如此,前腳掛斷和領導裝病請假的電話,后腳,她也沒忘全權行使成年人的職責,把陳懷言塞進出租車里去。
“事情我會解決,高中生就好好去上課,”她單手扶住車門,不容置喙地攔住他去路,“別忘了,顧雁要是知道你來找我,一定氣得把你趕走。”
“……”
“而且,其實懷言,你也不想讓她知道,你真的很關心她吧。”
“……喂!”
她搖頭笑笑。
也不再去看這小朋友古怪神色,只從錢包里掏出幾張大鈔,放在后座。
扭頭,便又沖出租車師傅打了個手勢,“好了,師傅,麻煩送他去城南中學。小孩子不懂事,逃課來著,別讓他再遲到了。”
*
一個半小時后。
抱著一杯差不多見底的冰美式,舒沅在天方科技的接待室里,坐到幾近昏昏欲睡。
等候多時。
終于,之前見過那位笑面溫柔的女秘書才又再次出現,輕輕叩門提醒:“對不起,舒小姐,我們葉總監剛剛開完視頻會議。方便的話,現在請您移步到八樓辦公室詳談。”
“好。”
舒沅起身,點頭應允。
不得不承認,作為近幾年來,尖端科技領域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天方從一無所有走到現在,從里到外,確實賺夠了牌面。
哪怕是在全市最頂尖地標建筑的誠金大廈,如今都有余力占下足足八樓辦公區。比起當初蔣成大學剛畢業,硬著頭皮回來主持大局時的情況,不知好了多少倍。
——所以事實證明,當年他力排眾議,決定與葉家合力融資,充分借用葉氏先行優勢和己方資金支持,最終成功推進天方的前沿技術攻堅,并急流勇退,以天方為跳板直接名正言順入主總公司,這一決策不可謂不正確。
即便他有太多私下幼稚的一面,但更多的時候,這個說一不二,公私分明的商業奇才,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向世人證明,他的能力出眾,絕不亞于當年一手拓展蔣氏商業帝國的蔣霆威。
舒沅深呼吸,閉眼又睜眼。
不知不覺,便已上到八樓,一路被秘書引到財務總監辦公室門前。
門推開,葉文倩倏然抬眼,視線越過秘書,徑直落到她身上。
那視線稱不上敵意,只如她嗓音一般平靜溫和:“坐吧。”
女秘書在她面前卻不敢多話。
沏下兩杯熱茶,在辦公桌一里一外兩人面前放好,便轉身闔門離開。
偌大的辦公室里,藍白配色,簡單且空闊。
葉文倩低頭,避開舒沅平靜打量的視線,輕輕吹了口茶湯。
悠閑之外,又明知故問了句:“難得你這么主動來找我。舒沅,有什么事嗎?”
“我聽說顧雁在你們這工作。”
“嗯。我上次不就說了,是顧雁告訴我你工作的地方。”
“她在這里工作環境好嗎?”
葉文倩笑了笑,長睫低垂。
“不在一個部門,我手伸不到那么長,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天方旗下的員工,待遇應該都不差吧?”
“那就好。”
話音落地,室內久久沉默著。
舒沅從來都不是會劈頭蓋臉興師問罪的人,她極有耐心,極沉默,極包容,這么多年來,這種平靜仿佛已經融入她的本性,但某種情況下,又仿佛一種無聲的逼問。
葉文倩面前的茶水很快去了大半。
終于,又一次放下茶杯時,突然莫名加重的力氣,還是誠實地泄露了她心底不安。
幾乎下一秒,她便忍不住開腔反問:“為什么不說話。難道你今天來,就只是問我這些?”
“你覺得我想問你什么?”
“你……”
“就像從很久以前開始,你就很喜歡問我,顧雁和你誰比較好看。但其實這種問題本身沒有意義,因為我每一次的回答都一樣。”M.XζéwéN.℃ōΜ
舒沅蹙眉,“所以,非要說的話,我只是想告訴你,葉小姐。如果你是因為我的原因不喜歡顧雁,我真的很希望你不要把私人的恩怨帶到工作里,何況這明顯是遷怒,當年發生那些事的時候,顧雁早已經轉學離開了。”
“你覺得我是遷怒?”
“難道不是嗎。顧雁,她本人跟你有仇嗎。”
“……”
這么多年了,她還是這樣,在平靜中窺伺著人間的一切,然后在平靜中,藏著最溫柔的刀鋒。
她總是這樣。
葉文倩又露出了那天來找她時那種矛盾的神情。
像是痛苦的,但也十足恨意。
那情緒爆發來的毫無預兆,只是指著她的鼻子痛罵。
“舒沅,你憑什么現在這么對我說話?”
“這是我管著的公司,我要怎樣就怎樣,你現在這種態度,就憑你撿了我的漏,當了蔣成的老婆?”
“……”
“這會兒想起來你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大股東的老婆,堂堂蔣家未來的女主人?不是文華拿命給你鋪路,你有今天?”
是了。
如果真按她這么算,要不是當年葉文華臨陣一腳,徹底踹飛了兩家人定而不定的聯姻打算,蔣成“臨陣反水”,反過來維護葉家的“仇人”,蔣太這個位置,合該給葉文倩坐著才對。
所以——這么多年來,葉文倩走不出的怪圈,到底是她妹妹因為這事而死,還是舒沅因為這事成了蔣成的妻子?
到底是“你逼死了我的妹妹”,還是“你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婚姻”?
前者冠冕堂皇,后者八字沒一撇,聽來不免好笑。
舒沅靜靜看著她。
卻足等葉文倩控制住情緒,雙手遮臉,好一會兒又松開,眼淚逼回眼眶里,這才開口。
“我只是作為顧雁的朋友來說這些話,你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我也沒能力逼你。如果我想逼你,也不會等你請我進來,會直接拿著蔣成的卡進門,他們有誰敢攔蔣成嗎。”
“……”
“至于蔣太不蔣太的名頭,”舒沅象征性地抿了口茶水,起身,“你想要,只要蔣成點頭,以后隨時都為你準備著——”
“可是葉文倩,如果你是我,我問你,和我本來的人生比,你覺得我會想要你們葉家現在給我剩的這個嗎?”
整個辦公室再度沉默下來。
舒沅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生活畢竟不像偶像劇,并沒有那么多歇斯底里的女二,葉文倩也并不是毫無修養的女瘋子,很多事情,只需要點到即止。
——她都已經如愿把自己引來了,羞/辱過了,還再為難顧雁有什么意義呢?
然而。
在“蔣太”手指觸到門把的前一刻。
卻突然地,又聽見身后傳來一句極平靜,卻也哽咽的低語。
那女聲說:“我其實一直很羨慕顧雁,你一直把她當作最好的朋友。”
她背對著她,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
然而那聲音還在繼續:“我一共問過你三百多遍吧?舒沅,我一直問你,我和顧雁誰比較好看,三百多次,你都回答我,她更好看。為什么不能說一次呢,哪怕一次,把我也當作好朋友夸一夸。”
“我從小就沒有朋友。他們不是怕我,就是覺得我虛偽,不好接近。或者因為家世不夠好,或者因為她們爸爸沒有我爸爸有錢,所以總是帶著一點討好。就連文華,我們從小玩到大,可是舅舅還是讓她什么都聽我的,她跟我不像是朋友,更像是上下級。”
“所以那時候,我看見你和顧雁一起玩的時候,覺得很驚訝。她明明也是又好看又驕傲的人,而你一點也不起眼,可你還會給她抄作業,講題目。你們一起回家,一起吃飯,好的就像連體嬰,我那時候就在想,我也要有一個好朋友,不怕我,不討好,不隨便被我嚇到,果然,你就是那樣的人。和你做室友那段時間,是我高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但后來我發現,其實你根本也沒有把我當成過朋友。我畢業了,你再也沒有聯系過我,明明我對你很好,可還不如已經走了好幾年的顧雁。文華說,你接近我只是為了蔣成,那一刻我真的很生氣,覺得自己看錯了你。但我沒有放棄,我還是打算給你最后一道考驗,我相信你是真誠的,你有把我當過好朋友。”
“所以,我跟文華說——”
一段長長的哽咽。
“我以為你會來找我幫忙,我真的以為,以為你會來找我。只要來跟我說,一切不就都會解決了嗎?文華什么都聽我的。我不知道她會那么討厭你,也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
我,永遠忘不了。
葉文倩,她永遠忘不了。
那天看見妹妹發來的照片,女孩臥在污濁的灰塵與血污中,蜷縮著,蜷成一團脆弱的陰影。
忘不了那天趕到醫院,看見蔣成抱著舒沅,兩個人都臟兮兮,渾身是血。
她明明一直討厭蔣成,就是討厭這個人永遠高高在上,沒教養,自以為是,自我中心。
但那卻是她第一次看見,蔣成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逢人就問急診科,連打電話通知家里時,手指都抖得幾乎摸不到按鍵。
他血紅血紅的眼睛,像極了當著兩家父母的面踹桌子那天。
文華死了,所有人都在為她的死流淚,感慨她的生命過早逝去。
只有蔣成,一腳踹翻金玉其外,踹飛名貴茶盞,氣得渾身哆嗦。
你們是不是有病?本來就是自作自受的事,現在還要別人給她償命?她配嗎?
十七歲了,又不是弱智,不是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有誰拿把刀別在她脖子上逼她打人了?
滿地狼籍,滿座愕然。
蔣成不合時宜的正義感是那么突兀,眼見著一場爭吵的暴風雨又將來臨,而她顫抖著拽住衣擺,心底猶疑著問自己,到底是誰做錯,舒沅,文華,還是……我?
我做錯了嗎?
這是十九歲的葉文倩,在自己漫長人生回望中,第一次叩問自己。
然而,緊接著蔣成的所作所為,卻猶如當著所有人的面甩了她響亮的一耳光,也打散了她心底所有的自問自厭自悔。
他居然要娶舒沅。
他居然……真的敢,哪怕再不滿意,再相看兩厭,至少這個話題不應該由他提起。
時隔多年,葉文倩緊閉雙眼,仍不住死死握住面前茶杯。
“舒沅,你知道嗎,這么多年,我都在想,哪怕是當時大家都能冷靜,都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呢?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逼你到那種地步,如果是我,如果事情不是那么發展,我會給你時間,讓你——”
“因為我們是朋友嗎?”
舒沅突然問。
“……”
“我真榮幸,曾經成為你以為的好朋友,葉文倩。”
舒沅忽而轉身,走到她面前。
如舊面無波瀾,步伐平穩,天生天養好脾氣。
只下一秒。
茶杯在手,半冷的茶水劈頭蓋臉,潑得葉文倩瞬間呆若木雞。
水,一滴一滴沿著發梢滴入地。
舒沅字字句句,如刀刃剖心。
“知不知道你錯在哪?錯在你永遠不該在一個已經傷痕累累的人面前,為了證明你是救世主,所以再狠狠捅她一刀。”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捅她一刀,她會流血,會流眼淚,哪怕以后你幫她治好了,可她痛啊,那一秒那一分鐘永遠是痛的,痛得想死。葉文倩,你把自己擺得好高啊,可你有沒有一秒鐘為你的朋友設身處地想過?”
“你說你想做我的好朋友,你問問自己,歸根結底,是因為你想要得到朋友,你不被愛,還是僅僅因為你嫉妒別人有你沒有的東西,你偏要搶過來?”
舒沅將辦公桌上那提抽紙扔進垃圾桶。
“現在我有紙你沒有,你是不是也討厭我,要把我的紙搶過來?”
說完,舒沅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
憋著一口氣,舒沅一路殺到樓下,全程一語不發。
直到走出大廈,準備打車時翻開手機,才發現有好幾通未接電話。
蔣成的暫且不論——她現在心情復雜,不太適合哄他這大少爺。
另一個備注“劉律師”的電話卻不能不理,舒沅簡單收拾了下情緒,找了個室外咖啡廳空位坐下。
隨便點了個三明治飽腹,隨即回電對方。
“喂?劉律師,是我,舒沅。”
……
“對,然后呢?除了協議書,我還需要準備什么?”
“是這樣,我們參考了很多香港那邊申請分居的案例,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能夠有些信件、視頻或者相關的材料,能夠證明你們夫妻感情破裂,另外,蔣……舒小姐,在分居地持有新房租賃或購買憑據也是必要的。”
“好,那我——”她話音一頓,“對不起,劉律師,有電話打進來,我們先聊到這吧。”
舒沅瞥了眼來電人備注,飛快按掉同律師的通話。
幾乎電話又一次接通瞬間,語氣便轉到懶洋洋。
——“你到新加坡了?”,,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