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舒沅而言,和蔣成莫名重逢之后的所有日子,仿佛都像一場漫長而旖旎的夢境。
起初她甚至不太敢確認,是自己,平白無故獲得對方諸多溢于言表的嘉許。
是不是搞錯了人?
她每晚跟好友顧雁煲電話粥都忍不住提起。
不然,實在無法解釋,為什么記憶里,那個明明永遠風華無雙、恃才傲物的少年,如今偏就突然和緩神色,只對她略顯……“獨一無二”?
即便在最繁忙的公事加身時,仍抽空來聽她講課。
說是為了給他作傳,實則聊起天來,卻更像對她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無死角的訪問調查他明明缺席了自己數年的人生,這次重逢,倒似乎突然開始好奇著關于她的所有。
尤其是,自己從北大到牛津訪學那段經歷。
每每問起,他就像個眼里永遠閃爍著求知欲的好奇寶寶,問題一個接一個。
任誰來,似也無法把面前這個和顏悅色的帥哥,跟報紙雜志上那位永遠一副生人勿近氣場,西裝革履的蔣氏太子爺聯系起來說句實話,老天待他如此偏愛,只要稍微扮乖,是個人都忍不住被他看得心里直犯癢吧?
舒沅:“……”
她輕咳兩聲,不由為自己在心里默默“褻瀆”金主的行為向上天懺悔。
回過神來,一時失笑間,卻也不好再搪塞敷衍。
只當做是拉近距離的談心,索性大談特談。既聊起自己那時好像永遠上不完的課,課上睡覺第一次被點名的囧事;也談到初次去大英博物館參觀的目不轉睛、第一次交到外國朋友的驚喜,以及,第一次被陌生男孩追求的驚慌失措……堪稱精彩紛呈的一段人生。
只可惜,當時的她,還在為自己的手頭拮據焦頭爛額,永遠只忙于穿梭在各個兼職之間,自然也就沒有閑心和誰談情說愛。
倒是飽受異國他鄉廚師那殘酷廚藝的重重折磨,足足瘦了三十多斤。
她失笑:“你能想象嗎?后來我看到薯條都想吐以前不吃飯總會餓,到后面,惟愿一整天都不用去食堂?!?br/>
“但凡哪次手里空出些錢,就巴不得能點個中餐外賣解饞可惜就是沒錢呀。所以后來餓著餓著,回國的時候才發現,跟大變活人似的?!?br/>
“……難怪,比我想象中還瘦好多?!?br/>
他聽完。
不知想起什么,莫名喃喃了句。
不等她想明白個中蹊蹺,重點卻又不知不覺被他帶著轉走。
兀自笑了笑,便轉而問起:“現在呢?經濟情況,有沒有好一點?”
“當然啊,我都工作了嘛?!?br/>
“嗯?”
“至少現在不用我爸媽給我攢學費,還可以每個月補貼一部分家用,也還完了當時出國的助學貸款……”
她一下一下掰著手指,說到最后,臉上忍不住也掛滿笑意,“總之,心里有底多了。所以我真的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狀態了能既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又能養活自己,在當下這個社會,稱得上真的很幸運?!?br/>
“我也覺得?!?br/>
“你……也覺得?”
她滿臉疑惑,一下從過往回憶中回過神,只問:“為你的工作嗎?”
蔣成愣了愣。
反應過來,卻也只掩飾似的低頭抿口咖啡,悄然將這話題掀過。
“我只是為你高興?!?br/>
他說。
“至于我,無論過多少次,好像還是這樣的生活,沒什么稀奇的?!?br/>
但話雖如此。
據她后來所知,當天,剛一“散會”,蔣成便還是瞞著她,將合同上原定便已高于市價兩成某人美其名曰:“友情價”,拒絕傷感情的簽約價格,默默又提高了三個點。
所謂為她高興,實在高興得過分徹底。
但究竟是為什么?
她雖開心,仍忍不住悵然若失。
恰好手機提示鈴響起,她低頭看,卻是某個意料之外的來信。
遲疑許久又許久。
對面鍥而不舍地打來,她咬了咬牙,還是將電話接起。
此后。
隨著她和蔣成如此這般斷纏斷纏續綿續綿的交往,那部傳記,最終不得不超出原定預期,一直寫了四個多月才交稿,造就她職業生涯中的最長紀錄,也花盡心血。
大概連老天也感受到她用心。
于是,就在交稿的那一天,她也收到一份意外的驚喜。
一枚藏在文件袋角落里的鉆戒。
直到很久以后,回憶起那一天的兵荒馬亂,她仍忍不住發自內心“嘲笑”。
只說但凡有眼睛,應該都能看得出來那天蔣成有多緊張。甚至連裝模作樣遞給她那合同時,手也止不住似的一直在抖。
“都完全沒驚喜,你知道嗎?”
她一邊給小兒子擦臉,一邊第一百三十二遍,又重復起這故事里的這句話。
順帶瞥了眼那頭正哄女兒睡覺的某人。
嘴里還是忍不住,咕咕噥噥笑道:“那天我進去辦公室的時候,其實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了。總覺得你爸的臉異常不對,超級的紅,而且竟然還是特意噴了摩絲,做了造型的?!?br/>
“我當時還在想,交個稿而已,怎么搞得像在弄頒獎典禮?”
而其中。
頒獎嘉賓西裝革履。
圍觀群眾蓄勢待發。
只有她這個最最重要主角之一,當時卻裹著笨重的羽絨服,穿得像個粽子甚至連妝都一如既往敷衍,完全一副狀況外的表情。
只得滿頭問號,循著對面某人的提示,沿著文件袋邊邊角角探出手,左邊摸一下,右邊
哦。
確實,有個東西挺硌手。
她愣了愣。
一時不知是該懷疑自己觸覺有誤,還是旁的感官失靈,最終,卻還是從文件袋里,顫顫巍巍掏出枚戒指來。
先是打量了兩秒。
都沒來得及感慨鉆戒鉆太大、款式太土、一看就是直男審美。
卻先聽得“撲通”一聲響,近在耳邊。
原是蔣成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
沒猶豫,也沒說話,先就這樣“撲通”一聲跪下。
聲音仿若重重鈍響,她聽著都膝蓋發痛,連忙伸手去扶他,扶了一半,看人臉色鐵青,滿臉不可置信,這才反應過來哦,這次、這次不能扶。
可是干嘛要雙腳都跪?
“單腳啦,單腳……”
她注意到方忍在旁邊,手里還舉著攝影機,一副憋笑的表情,忙低聲提醒。
無奈蔣成整個人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根本聽不進去。
看她手里分明攥著戒指,又不知為何遲遲不戴,竟然還抖抖嗖嗖,從西服兜里掏出只“備用品”重新舉起。
款式樣式都一樣。
只是鉆石換作粉鉆,明顯是怕戒指不對她“胃口”,連顏色都格外準備。
“你要是不喜歡手里那個,那這、這只吧,試試這只,是半年前我在蘇富比拍下的,看起來好像比較鮮艷……不是,比較好看,你喜歡哪一個?”
他說。
見她似對“半年”這字眼滿面不解,忽的擦了把額上冷汗。
摸摸索索,又從西褲兜里胡亂掏出另一只,“還有這只,是上個月,我、我在法國的時候,專門為你挑的。”
不是……
舒沅愣了。
有誰結婚準備這么多只戒指?
他卻像是意識不到這個中古怪,仍緊張到不停介紹著,仿佛要一次性補她個千百次求婚典禮。
“還有這只,雖然很便宜,是上海一家老金店做的對戒,但是據說很靈驗,都叫寺院開過光的。”
“這只好像也不貴,但你別、別看它只是個玩具戒指至少看起來很有童趣,對不對?你點一下,還會有激光線喜歡嗎?還是不,不喜歡?”
“或者,這只呢?我聽湘……不是,是拍賣師介紹,這個顏色一定很襯你?!?br/>
……
噼里啪啦一通介紹,他就從沒這么多話過。
舒沅恍惚間,還以為自己不是在被求婚,是遇見鉆戒導購,連“觀禮群眾”們四下對視一眼,似都被他說累。
低頭看,林林總總,她手里被塞的那一大堆戒指,粗略一數也有十幾只。
舒沅哭笑不得。
見他已是“窮途末路”,再沒有什么準備的招數,這才反應過來,也跟著半蹲下身,一把攥住他手。
“我沒……”
我……沒?
她忽的喉口一哽。
四目相對,竟覺得他恍惚下一秒便要落淚。
可到底為什么哭呢?
明明是定終身的美滿啊,看起來卻像是永遠的告別。
她只能將他的手握緊又握緊,恍惚間,如調轉了求婚或被求婚的對象,卻還溫柔笑著,輕輕捧住他臉。
“我沒說我不嫁呀。”
她說:“蔣成,你不知道,小時候,光是幻想能夠嫁給你這件事,就能讓我開心到一整晚睡不著覺。從那時候起,能嫁給你,就成為我這輩子最開心、最快樂的事之一。”
“那現在呢?”
蔣成問她:“現在,阿沅,這樣的人生,你也一樣會開心嗎?”
能夠順利畢業,入學。
靠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還清貸款。
成為老師,育人的園丁,傳道授業。
而后,和我有一段美滿的婚姻,這樣的話,你會開心嗎?
舒沅沒有回答。
只從那滿滿當當的一手戒指中,挑出最初那只也是唯一全然由他挑選,不曾做備選那只,緩緩套入無名指。
尺寸嚴絲合縫。
仿佛天生。
那一瞬間,四面都是歡呼聲。
她看見父母開心地擁抱在一起,看見蔣母激動落淚。
也看見顧雁眼圈通紅,看見阿柿沖她微笑,而后忍不住低頭拭淚。
一切的緣分,命運,人生,都終將交匯在一起。
“開心,但其實不只是因為結婚才開心?!?br/>
她說。
“但這個秘密,我想,有機會的話以后再說給你聽。”
“蔣成,就像你愛我那樣,我也真的很愛你。”
屏幕上,畫面就此定格在此處。
幽幽熒光投射在屏幕前少年清俊臉龐,他神色若有所思,不住調整著手中智腦按鍵,然而徒勞無功,反反復復,亦都卡住,繼而進度條開始如舊飛速運轉,等到重新交由他掌控,畫面里,已是數年后兒女雙全、人至中年的光景。
關于婚姻,關于二人世界,只有空白的跳躍。
一旁的助理見狀,忙小心翼翼走近。
叫他神色凝重,不由低聲提醒:“萬總,你已經工作接近四十個小時,夫人非常擔心您的身體狀況……”
“別來吵我。”
“可是”
“我說別來吵我!聽不懂嗎?我沒有時間了!”
他驚怒之下的暴喝響徹整個房間。
然而無論怎么調試參數,怎么更改設定內容,屏幕上的劇情仍舊上演,一成不變,萬元緊緊攥住那智腦芯片,整個人因憤怒無力而不住顫抖。
怎么會這樣?
到底為什么?!
十年了。
自從外公因器官移植手術失敗,最終陷入長期昏迷,身體機能不斷衰竭,他便意識到離別之日終將來臨,科技將無法拯救至親的性命,因此,一直在反復進行所謂“平行時空”的測試,試圖利用至今為止有限的影視資料和外公的儲存記憶芯片,通過22世紀強大的溯源技術,復刻一個近乎完美的二次空間。
在那里,他們不會受到傷害,不會被逆轉人生,甚至不會有生老病死。
只要記憶能夠復原的,一切都能再造。
然而,他沒有想到,不知道什么緣故,或許是記憶太過遙遠模糊,或許是這幸福本身便是空中樓閣,并沒有安居的土壤,從十年前開始,故事里的“人物”便逐漸進入長達數年的空白期,不受控制,無法監控,與之同時而來的,是外公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書。
問題究竟出在哪?
他實在想不通,想不透,更加焦慮也懊悔:外公的記憶究竟在抗拒什么?
還是說經年的離別,外婆年輕時候的樣子,婚姻里最初的樣子,外公早已經不記得了,也自然無法再回味?
“阿元!”
恰是時。
母親的通訊卻又一次打來,打斷他的重重思索。
屏幕上,和外公極相似的臉,帶著似隱若現的憤怒。
“你看看自己的樣子!你是不是又在琢磨那個回溯裝置了?!”
他默認。
偏過頭去不愿理睬。
母親卻愈發震怒,連一旁的父親也拉不住,聲音響徹房間內外:“我說過了,不要自以為是!”
“你外公是想再見外婆,是想跟她永遠在一起,誰不想能和愛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你了解他們嗎?你了解他們的人生嗎?你憑什么用冷冰冰的科技去干預他們的人生?!”
“人,不是為了得到看得見的幸福才有意識去相愛的!相反,恰恰是在那個過程中,才真正體會到愛,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在舍本逐末,你根本不知道對外公來說,他們最寶貴的時刻在哪里,他愛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不是在幫助他幸福,是在逐漸改變他記憶里那個人??!所以他才這么抗拒,你不知道嗎?!”
“不、我沒有……我,我只是……”
他被母親異常的憤怒吼得怔在原地,反應過來,卻立刻猛然站起,言辭激烈的否認:“我沒有!我只是想幫忙!……我親眼看見也親眼聽見,我知道外公每次、每一年,都很想、很想外婆,我知道他很寂寞,常常會哭,他說他已經老了,他也會死,可是人是沒有下輩子的,科技已經……已經證實了來世的荒謬,一輩子如果只有一次,能有更圓滿的活法不好嗎?!”
“媽媽,明明是你在自以為是!”
他說著。
整個人都在發抖。
不久前,醫院已然給了最后的通告,外公將會在凌晨時分離世,哪怕最尖端的科技,也將無法延續這位老人的生命,身為他最疼愛的外孫,如果至死也不能為他圓滿這份心愿,他這么多年所學的一切有什么意義?!
人總是為了給身邊人帶來幸福,才努力咬牙活著的,不是嗎?
他激動得手也顫顫,少年時可怕的回憶似都一瞬間涌入腦海,大腦花白一片,胡亂揮舞著手,智腦的通訊瞬間掛斷。
“走!”
“都給我走??!”
他近乎咆哮著,趕走了實驗室中其他修理人員,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跪伏在地上,淚水順著指縫涌出。
偌大的實驗室里,唯有他歇斯底里的哭泣聲,無助如許多年前的孩童,蜷縮在昏暗的角落里。
什么也做不了。
許多年過去了,只是在重復著同樣的命運,什么也做不了
“你找我來,是要跟我聊什么?”
突然的。
一段女聲,卻猛地打斷了這哀痛中的死寂。
舒沅在接到電話的當天下午,趕到了對方相約的目的地。
露天咖啡廳的座位對面,一身紅裙瀲滟的女人扶起黑色墨鏡,沖她嫣然一笑。
“來了?”
“嗯?!?br/>
而她點頭,“葉小姐,你找我來,是要跟我聊什么?”
“挺多想聊的,又不知道從哪說起。”
葉文倩聳聳肩膀,“看著你,實在有太多回憶了?!?br/>
“是嗎?”
舒沅臉上寫滿心虛兩個字,似乎也隨著對面話音,在竭盡所能地搜尋著腦海中為數不多的記憶,最后卻仍只能放棄,小聲接了句:“可我……不記得我和葉小姐你,有太多特別深刻的回憶。”
“因為我在你的人生里無足輕重吧,一直都是?!?br/>
“……?”
葉文倩突然掏出煙盒,嫻熟地叼了根煙,嘴里吞云吐霧好半會兒,復才接著說下去:“所以,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蔣成。你說他是特別自我中心嗎?確實是,他非常自我,完全不顧他人感受,永遠自詡天下第一,目高于頂,看起來比誰都薄情,因為他們只愛自己。我一開始也這么認為,所以雖然很看不起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其實是一類人?!?br/>
“可后來我發現,原來不是的。他跟我不一樣,雖然命運一樣苛待他,從來沒有教會他如何去愛一個人,可是,他沒有丟掉愛人的能力?!?br/>
“多好笑???看起來最目中無人的那類人,竟然深情的時候,最堅貞不移,因為他們永遠相信自己的眼光,認定了是那個人,就會一直那個人,從頭到尾,永遠不會改變。但我做不到,我害怕被拒絕,害怕付出得不到回報,比起愛情,我更愛惜自己的尊嚴,在關鍵的時候,愛情這種不值錢的東西,理應放在天平更輕的那一邊?!?br/>
“你在說什么?”
舒沅聽得一頭霧水,“為什么……葉小姐,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拿你和蔣成比?你們本來也不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樣的?!?br/>
“你知道嗎?舒沅,我是從什么時候發現這個世界或許不是真實的世界的。”
“什……?!”
“從那一秒,我很想,很想逼著你給出答案,但是我的身體不受控制,我說的話不由自主,我可以像現在這樣平心靜氣跟你說話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很怪,它美滿和諧得不可思議,每個人都那么盡善盡美。”
葉文倩笑了笑:“但是世界有可能這樣美好嗎?我不相信。我得承認,對你,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br/>
而這,正是一曲無需他人傾聽的,長達十年的獨角戲。
至于她能聽懂多少,體會多少,都是“天意”。
“這樣美好的世界,每個人都為你們的愛情牽線,順風順水,但我不喜歡,舒沅,這樣的你,是上天捏出來的瓷娃娃,好奇怪或許這就是我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因為愛你的人,都知道你變得不像你。”
“你不是這樣的?!?br/>
“你驕傲,進取,絕不屈服于一眼就望到頭的命運,你是愛讀書,但是讀書并不是你的志愿,你想用讀書改變的,或者達到的,更不是這么無趣的人生,你不會甘心做婚姻里的小鳥,你有不輸給任何人的倔強和決心雖然我并不喜歡那種決心,但你,你確實做到了。你有著最堅韌的溫柔,那是我第一眼看你,就很想靠近你的,唯一的原因?!?br/>
“可惜,”她說,“我用錯方法了……一直都是?!?br/>
舒沅默然,靜靜看著她。
表情卻逐漸變得古怪,眼神不再懵懂,轉而凝重,深沉冰冷。
獨獨針對某些人的冰冷。
葉文倩好似沒有看見,一笑而過。
卻在臨別前,忽又問起:“那首歌,有沒有聽?”
“沒有。”
“你不問我是哪首歌嗎?”
“……”
“不過沒有就好,”她說,“沒有就好啊。舒沅,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了?!?br/>
“……”
“這一次,我和顧雁誰比較好看?”
她們的目光,在半空中靜靜相撞。
末了,卻是葉文倩忽的歪了歪頭,露出個從未有過,天真浪漫的微笑。
“其實我一直知道答案?!?br/>
她說著,一行淚水默默蜿蜒而下。
“舒沅,對不起。”
萬元怔怔抬頭。
看向面前從未出現過的陌生畫面,一時間有些傻眼外婆他認識,另一個人,他自然也認識,除了外公的記憶使然,他對人物關系已倒背如流,也因為情況實在有些特殊:若沒記錯,這位葉家的“祖母”應是英年早逝。
他隱約記得,不過三十來歲,就因為抑郁癥猝然離世。
因此,按照原本的程序設定,她是不可能出現在這段記憶里的,怎么會突然冒出這么多bug?
屋漏偏逢連夜雨也不過如此。
他猛然抹了把眼淚,手腳并用著爬起,只能安慰著自己:或許最后再努力一把,還能有些許轉機。
然而,出乎意料,機器卻偏偏再一次失靈,完全不受控制。
芯片甚至滋滋冒出火花。
他無法靠近,整個人陷入崩潰的邊緣:一邊是醫院催促最終簽署同意書的通訊,一邊是眼下尷尬的處境,他的大腦已逐漸失去運轉能力,只能一下下重復著機械的操控程序。
直到。
“阿元?”
一雙冰冷的、毫無溫度的手掌,忽而由上至下,輕輕捧起了他的臉。
“阿元?!?br/>
說話的人像是有些失笑,反復咀嚼了這發音數遍,復才無奈的搖了搖頭,“怎么取得這么像我,喊起來,還真有點怪怪的?!?br/>
他的眼淚凝在眼眶中,遲遲未落。
只近乎驚恐的看向面前,那全然由數據凝成的模糊臉龐,依稀可辨的輪廓,無比熟悉的聲音
“阿元,不用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br/>
“外婆為你而驕傲。我們阿元,原來已經長得這么大,又這么能干,真好,湘湘把你養成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數據并不穩定,始終波動著,那人形臉上也反復呈現著異樣的起伏。
然而她竟還是那樣溫柔的。
溫柔地拂過他的臉,像小時候受了欺負跑回家,所有人都一個勁在問發生什么了,“大膽的說”,“不要害怕”,只有外婆,外婆會伸手便抱住他,輕輕地抱,笑著哄他:“阿元,不哭了,外婆在這里,阿元,最最堅強的小阿元?!?br/>
他的堅強在這一刻終于崩潰。
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斷的問著:“我該怎么辦?”
“外公該怎么辦?我該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他說,“外婆,阿元是不是做了壞事?”
“沒有。”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和外公都知道你盡力了,你做得很好?!?br/>
而對方回答。
不住輕輕拍著他肩膀。
“只是阿元,你知道嗎?人生很長,很遠,痛苦和快樂一樣短暫,但是,也正是那些、所有真正能夠留下的,無論是多年后想起仍快樂的事,還是無論什么時候想起都痛苦的事,它才讓你成為你,讓我成為我。”
“雖然幻想很美好,可當你長大,就會明白,原來無垢的幸福是不存在的: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痛恨父母的漠視,寧可不要財富,他不能體會,為什么和諧美滿的窮孩子卻總在悲嘆出身的貧窮;美貌的少女擔憂容顏老去,被色衰愛弛的詛咒環繞一生,同樣無法體會,為什么貌丑無鹽的孩子寧可在臉上千刀萬剮難道她不害怕臉垮嗎?人不是生來就分好看難看嗎?美麗也是種負擔。這種話說出來,她會覺得理所當然。而人生要邁過去的,最重要的一關,其實也無非是告訴自己,學會接受這部分不甘心和不美滿”
“我已經足夠幸福了!”
她說,“阿元,這是我的真心話。因為,我活了這么久,這么久,回頭看才發現,原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沒有缺憾的。”
“我和外公,我們都很清楚,任何人都不能抹掉這部分生命的重量。”
“可你不想要更幸福的人生嗎?”
萬元問:“沒有霸凌,沒有討人厭的葉家人,沒有宣揚,宣展……”
“我當然想。”
那聲音回答他。
不過一團數據,竟也隱隱約約勾勒出微笑的弧度,繼而逐漸波動,模糊
“可是我不要空中樓閣的人生?!?br/>
而這,也是在數據消散前,他聽見的,最后的回答。
“那是算法給出的最優解,不是我做的選擇。”
實在是讓人萬分疲倦的一個夢。
蔣成不記得自己這夢做了多久,只覺得像是陰魂不散繞圈轉似的,這夢里沒有出口,兜兜轉轉,他又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角落,身體也跟著越變越年輕越變越小。
“……”
他撇了撇嘴,看向自己頗迷你的手掌,一臉嫌棄。
話說,自己這是不是算死了?
反正也活夠了。
老不死老不死,拖得他都累了,這會兒真能死,仿佛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但原來眼前既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
只有一段漆黑冗長的甬道,他短胳膊短腿,慢悠悠往前晃,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還有什么可害怕樂文小說網
“喂?!?br/>
“啊!!!!”
背后突然伸出來只手拍他肩膀,給他嚇得,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時候是瘦不拉幾小蘿卜丁,屁股上也沒肉,一下只有呲牙咧嘴喊疼的份。
“誰啊!”
他看多了古典小說,以為要來什么牛頭馬面。
然而,眼前不多時,卻只忽然蹲了個胖嘟嘟身影。
圓臉,大光明,高馬尾。
懷里拽著只黑貓布偶,蹲下身來,小腿越發像個胖蘿卜。
他傻了。
她見他傻乎乎不說話,也有些害羞,撓了撓頭發。
“聽說這會兒是什么樣,下輩子還得是什么樣,看來我下輩子又得當胖妞了。”
“……”
“你再不來,我真的以為你要變成老妖怪,不老也不”
她愣了愣,話音一滯。
反應過來,卻也只是笑著,默默將人回抱住,抱得緊緊。
“還真是?!?br/>
“不老也不死?!?br/>
“幸好,我還算是有耐心。”
“阿沅!你看清楚!我長這樣,高鼻子,紅嘴唇,雙眼皮!看清楚了沒?后面的別擠了!別擠了!”
“對了,我這還有一點痣你知道吧?”
“看清楚?。e認錯了!”
“阿沅”
好啦好啦。
原來如此嘛。
來生,是羅里吧嗦求來的緣。
作者有話要說:有始有終,不負相遇。
諸多遺憾,也得圓滿。
我們下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