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沐子還是看不下去,只好按照蘇盛亞的指點,出門右轉,走過這條街,再到馬路去對面的超市買礦泉水。
她拿著水走到柜臺,想了想,替畢飛濤買了瓶兒童飲料。
走回畢家,按響門鈴,她打量眼前雕花精巧的黑色鐵門,不由想到自己家藍灰色的樸素大門。那層藍灰色就是漆皮,時間久了會鼓起來,是中空的泡。童年時頑皮,岑沐子會去剝它,把藍灰的漆皮剝開,里面是銹紅的粗糙里子,不小心會拉破手。
“把它的黑漆剝掉,里面會是什么呢?”
岑沐子想著,伸手去摸。黑色鐵門沉甸甸的,表面光滑的像它本來的顏色,找不到可以入手的破損處。岑沐子的研究還沒結束,側門吱得開了,早先給他們開門的張伯不耐煩的探出頭。
岑沐子看出他臉上的嫌棄和鄙視,她還是笑了笑,沖張伯舉了舉手里的飲料。
天真熱,回到大廳,被充足的冷氣一吹,岑沐子才覺察自己汗流浹背,白T恤的背心都濕透了。她遞給畢嘉樹一瓶水,隨即擰開兒童飲料遞給畢飛濤。究竟是小孩子,畢飛濤歡呼一聲,捧著瓶子咕嚕嚕的往下灌水。
“我們走吧。”岑沐子看著畢飛濤的可憐相說:“眼看要到中午了,這里連水都沒有,也談不上飯了,濤濤會餓吧。”
畢嘉樹不吭聲。岑沐子望著他嘆了口氣。
聽見她的嘆息,畢嘉樹抬起臉說:“你想要什么,總是要付出的。比如你要出版的小說,那就要辛勤寫字,不能遇見什么就放棄。”
他說的沒錯,可又有哪里不對。岑沐子正在想哪里不對,忽然聽見院子里一聲喇叭響。
她向干凈透明的玻璃窗望去,一輛黑色邁巴赫緩緩駛進來。岑沐子習慣性的看向它的車牌,默默記下那串數字。
空蕩蕩的大廳忽然有了細碎響動,好像房子深處的精靈都被驚醒,發出窸窸窣窣聲,以提醒岑沐子,房子里是有人的。這讓岑沐子意識到,畢嘉云回來了。
她看了看畢嘉樹。后者仍然保持平靜,慢條斯理的替畢飛濤整理翹起的衣領。這樣的胸有成竹倒讓岑沐子暗自慚愧。
很快,大廳左側的一扇門打開了,里面走出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黑色半膝連衣裙,踩著同色半跟皮鞋。她走路時掂起腳跟,只用腳尖著地,如此一來,鞋跟不會敲擊地板發出嗒嗒聲。
岑沐子提了提唇角,做了個算做笑的動作,暗想,她就在那間屋里,廳里所有的聲音都應該能聽見,包括我們給小孩要水喝。
可她真能沉住氣啊,就是當不知道。
大門很快開了,先走進來的是眼鏡男,看來他之前出門是去接畢嘉云的。眼鏡男推了推眼鏡,看看筆直站在大廳中間,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岑沐子,干咳了一聲。即使隔著眼鏡,岑沐子也能感受到他翻了個白眼。
畢嘉云隨后走了進來。
岑沐子設想過畢嘉云的樣子,應該和畢嘉樹差不多,偏瘦,高個,長腿,表情嚴肅,不茍言笑,有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事實上,岑沐子猜的差不多對了。
除了岑沐子能想到的,畢嘉云有著好看的眉骨和湛亮的眼睛,他下巴上淡青的胡茬增添了冷峻的況味。他的確是個嚴肅的人,而且目光銳利,甚至有些陰鷙。
見到廳里的不速之客,畢嘉云像是沒反應過來,愣愣站著。可是岑沐子想,眼鏡男應該一早就告訴他,畢嘉樹來了。
沉默讓大廳里的冷氣發揮出最大威力,增添了要把全世界都凍住的勢頭。三十來歲的女人走回來,柔聲問:“畢總,中午在家吃飯吧?”
她的話打碎了沉默。畢嘉云迅速看她一眼,點了點頭:“啊,在家吃。”他說著話,慢慢走到廳里,走到畢嘉樹面前,看著低頭不說話的弟弟。
“有七年了嗎?”畢嘉云問。
畢嘉樹沒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
“那我們的對賭協議有結果了?”畢嘉云又問。
畢嘉樹點了點頭。
“誰輸了?”
“我。”畢嘉樹嗡聲嗡氣說。
畢嘉云笑了起來:“那你回來做什么?當初我們說好的,她過不了七年,你就不再是我畢家的人。你要把那個小島退還給我,然后永遠,永遠,永遠,不再讓我看見你。”
他說永遠的時候,一聲比一聲著重,也一聲比一聲切齒。畢飛濤在他的聲音不自覺的抖了抖,縮著小腦袋,滿眼驚恐的望著這個應該與他有血緣關系的男人。
“濤濤,你到我這來。”岑沐子開口說,向畢飛濤伸出手。
畢飛濤幾乎沒有猶豫,立即奔到岑沐子身邊。廳里大,人又少,這個動作很引人注目了,可是畢嘉云連眼珠都沒有轉動,完全當畢飛濤是透明的。
畢嘉樹仍然不抬頭,雙手交握坐在沙發里,他帶著微笑,不知道看著什么地方。
“你怎么不說話?”畢嘉云逼問:“我早就跟你說過,自己選擇的路什么結果都要吞下去!”
這句話刺激到岑沐子,她打個冷顫,忽然開口了。
“畢先生,七年前畢嘉樹只有十八歲,只能算勉強成年,他那時候的選擇,就要背負一生嗎?”
畢嘉云靜了靜,回過頭盯著岑沐子。他的目光掃過來時,岑沐子不自覺摟著畢飛濤退了一步。她從沒接觸過這樣的眼神,凌厲又刻薄。
“你是誰?”
“她叫岑沐子。”畢嘉樹說:“是我現在的女朋友。”
畢嘉云冷笑一下。
“又換了個女朋友。”他說著話,從頭到腳掃視著岑沐子,不由瞇起眼睛:“看來這七年你改變不少,選女友的標準也改變了。”
“人都是會變的。”畢嘉樹仍然很平靜:“我這次回來,就是告訴你,我變了。”
“我是個商人,”畢嘉云冷冷道:“七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是個商人,只尊重協議。那個女人沒有陪你走過七年,你的事就和我無關了。”
畢嘉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說完轉身向樓上走去,沖著眼鏡男揚了揚手:“叫他們走。”眼鏡男低聲答應,注目他走上樓梯,這才很有禮貌的說:“畢先生,岑小姐,你們可以離開了。”
畢嘉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仍然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氣氛僵在那里,畢飛濤怯生生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這就是我們的家,”畢嘉樹微笑說:“我們哪里也不去,這就是我們的家。”
眼鏡男微咳一聲,帶著尷尬說:“畢先生,畢總脾氣不好,請您不要惹他生氣。有些事還有商討的余地,這么堅持下去沒有好處的。”
畢嘉樹當然不理睬。
站在門口的三十多歲女人走了過來。她站在畢嘉樹面前,說:“嘉樹,他的話你不會聽,那么蕾姐的話,你總能聽兩句吧。”
畢嘉樹抬臉沖她微笑:“蕾姐,沒想到你還在我們家。時間對你真好,你看上去還像二十多歲的小姑娘。”
“我老了。”蕾姐無可奈何說:“你騙不了我,我知道我老了。但是嘉樹,你和七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我說過,我變了。”
面對畢嘉樹的堅持,蕾姐搖了搖頭:“那時候你肯給你哥點時間,不逼著他承認那個女人,也許不會壞到這個地步。”
“可是她懷孕了。”畢嘉樹平靜著沖畢飛濤揚了揚下巴:“她有濤濤了,我不能眼見著她去打胎。”
蕾姐嘆了口氣:“你聽我一句勸,讓你哥安靜幾天,也許就會不一樣。”
畢嘉樹搖了搖頭:“和七年前一樣,我今天坐在這里,也是無路可走。我沒有錢了,一分錢也沒有。小島的租約快要到期了,他很快就能收回小島收回飯店,我什么都沒有了。”
他用絕望的眼光望著蕾姐:“濤濤只有七歲,他要上學,要吃飯,我可以苦,但我不能苦了他。”
蕾姐輕聲說:“這七年時間,你什么也沒做嗎?只靠著小島和飯店過日子?”
畢嘉樹沒有回答。
廳里再度陷入沉默,岑沐子說:“蕾姐,我能冒昧說句話嗎?”蕾姐沒有看她,只是點了點頭。
“我是個外人,本來沒資格評論什么。只是有時候,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有兩句話是何時何地都能說通的道理。”
蕾姐轉過臉看著她:“是什么?”
“一句是,血濃于水。另一句是,孩子是無辜的。”
蕾姐笑了起來:“很淺顯的道理,很好懂。但感情是感情,道理是道理,你明白嗎?”
“我想見一見畢先生,”岑沐子鼓足勇氣說:“至親則疏,有些話他們不好說出口,也許我好說一些。”
蕾姐打量著她,眼鏡男上前一步,在她耳邊小聲說:“蕾姐,畢總從來說一不二,他認定的事誰也改不了。”
“嗯。”蕾姐漫不經心的哼一聲,不再搭理岑沐子,轉身往樓上走去:“我問問畢總,他中午想吃什么。”
等她上了樓,眼鏡男得意笑道:“畢先生,岑小姐,叫保安實在是太難看了,請你們離開吧。”
“你貴姓啊?”岑沐子冷不丁問。
眼鏡男怔了怔:“我姓方。”
“方先生,你有家人嗎?”
“當然。”
“你和你家人吵過架嗎?”
“……岑小姐,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是……”
“方先生,”岑沐子毫不客氣的打斷:“他們兄弟之間的事,我們都是外人。有些事不要做的太絕,畢先生嘴上說的話,未必是他心里想的話!”
眼鏡男愣了愣,他的愣怔不是被岑沐子說的話打動了,是在想怎樣駁斥。
就在眼鏡男要繼續開口時,樓梯上傳來蕾姐的聲音:“岑小姐!請你上來一下。”
岑沐子心里一緊,迅速看向畢嘉樹。可畢嘉樹沒有看她,只是含笑望向畢飛濤,伸手招喚道:“濤濤,到我這里來。”
我們的感情是合同啊。岑沐子感嘆著想,我怎么能把他當作依靠呢。
她把濤濤推向畢嘉樹的懷里,腦子里飛快過了一遍吳俐說的話:欲望是動力,沒有欲望,你一事無成。
我的欲望,是讓我曾經的選擇值得,至少值得。我要見到沈暮成,讓他為我錯失的青春買單。
岑沐子狠狠想著,給自己打著氣,慢慢走向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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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嘉云的書房很大。嚴格來說,是三間臥室打通連成的房間。第一進是客廳,第二進是書房,第三進應該是臥室吧。但岑沐子只被允許進入書房。
她站在寬大的油桃色的寫字臺前,看著低頭翻閱資料的畢嘉云。他當然知道岑沐子站在面前,可他若無其事的態度仿佛岑沐子是一束魂魄,作為凡人,畢嘉云看不見她。
岑沐子在心里嘆氣。接觸這對兄弟的時間不長,但岑沐子已經發覺,他們很像。所不同的,畢嘉樹用平靜掩蓋著情緒,但畢嘉云不必這樣,他可以隨心所欲的釋放心情。
站了很久,畢嘉云終于說:“你要講什么呢?”
岑沐子已經開始神游海外,也不知在亂想什么,被他一問,先愣了愣,這才開口說:“畢先生,我托蕾姐帶給您的兩句話,她跟您說了吧。”
畢嘉云面無表情:“兩句話就能打動我?”
“不,”岑沐子面不改色說:“要我說,您不必聽任何話就會被打動。”
“憑什么?”畢嘉云從書本上抬起眼睛,直視岑沐子:“就憑他是我弟弟?”
“這個理由足夠啦。”
畢嘉云茫然著眼神,像是聽見了一個萬古流傳的笑話,過了過才笑起來:“岑小姐,這世上沒有應該。所有的應該都是該死的人類文明強行賦予的。誰說哥哥就要無條件原諒弟弟?他當初決絕時,有沒有想過作為我是他哥?”
“當年,他是為濤濤吧。”岑沐子躊躇著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做了父親應該做的事。”
“那么是我的錯了?他會當父親,而我不會做哥哥。你是這個意思嗎?”
面對畢嘉云的牙尖嘴利,岑沐子嘆了口氣。
“這就嘆氣了?”畢嘉云冷笑著說:“就這樣的水平,也想和我談談,也想來說服我?岑小姐,與其讓你說服我,不如讓我來問問你,你為什么會站在這里?”
“什么?”岑沐子沒聽懂。
“他是沒錢了,才會回來找我。你呢,你是為什么,才肯接受有七歲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