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路之上,鐵木真已事先度好了地形。紅柳林這地方在卯溫都兒山之東南,夾于克魯漣河上游與喀爾喀河源之間,正面是兩河之間的地峽,地勢局促,足以抑制敵軍優勢兵力的展開。同時,這片茂密的樹林對處于防守態勢的自軍也起到天然屏障的作用,即使最終被敵所圍,亦可以峙險防守到五千后援部隊趕來里應外合,襲破敵軍。這個以鐵木真本人為餌的絕大冒險計策便是在出兵之后才悄然決定下來的。</br></br>鐵木真之所以選擇兀魯兀惕和忙忽惕二部為第一線部隊,完全是出于對其戰力的充分考量所致。他們的身上流著蒙古戰神的血脈——這是鐵木真自幼年時代便從那位博學多聞、記憶驚人的老人察剌罕老人口中得知的對二族的評判,雖然這位老人已經死去很久了,但是他那些對往事的精準描述依舊令鐵木真記憶猶新:</br></br>——合必赤把阿禿兒之子蔑年土敦(3)娶妻那莫倫(4),共生有七個兒郎。長子合赤曲魯克,善馳如駿馬。他亦有一子,便是鼎鼎大名的海都汗。說到他的六位弟弟,個個也皆是了不起的英雄:合臣、合赤兀、合出剌、合赤溫(5)、合闌歹和納臣(6)把阿禿兒。其中,納臣把阿禿兒娶了北方巴兒忽真(7)部的女子為妻,他的母親及六位兄長被七十戶札剌兒人所害,只有年幼的海都汗被母親藏于積薪中才得以幸免。納臣聞訊趕回,單騎追去,斬兩狩者,奪回數百匹駿馬歸來。之后育有二子,即兀魯兀惕和忙忽惕二部之祖。</br></br>——這兩部的人們啊,飲敵血為酒,食敵肉為飯,雖當混戰時不亂,進退翻旋變化中間,一體渾然!</br></br>——那兩部的百姓嗯,有戰神的魂,為王者的盾,便是箭雨也難困,自小慣在刀槍里混,銅額鐵身!</br></br>——他們出兵,慣常不與旁家同行,兀魯兀惕黑旗擎,無人敢承迎;忙忽惕白花的旗旌,誰家不心驚?!廝殺疆場血盈盈,方顯那戰神后裔名!</br></br>老人或說或唱,到得鏗鏘激昂之處,聞者聳然動容,眼前莫不展現出一派鐵騎突出、銀瓶破的驚奇畫卷。今日,鐵木真便要親眼看一看這傳說中的戰神后裔是怎樣上演他們那華麗無雙的廝殺戰技。</br></br>“主兒扯歹伯父,我想請你以先鋒的身份出戰。”</br></br>主兒扯歹尚未答言,忙忽惕部的首領忽亦來已經搶先回答道:</br></br>“安答,逢大戰而受命先鋒,此乃武人的至高榮譽!我愿先你而戰,如果血染黃沙,請你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8)</br></br>此人方當盛年,壯如雄獅,完全是霹靂火的性情。</br></br>“什么約定?”鐵木真追問道。</br></br>“當年我們義結安答之時,曾經約定如果二人之中有一人戰死,他的孤兒寡婦將由另一人照顧一輩子。但是,我們今天要的是勝利!可汗,請看我兀魯兀惕與忙忽惕兒郎憑吞禿鷲汪罕!”</br></br>兀魯兀惕首領主兒扯歹——這個五短身材、酒糟鼻子、細長眼睛的干瘦老者立時從一副無精打采的表情中反應了過來,始終瞇縫著小眼睛中倏忽之間射出兩道精光,若酒徒遇佳釀,饕餮見珍饈。尤其是最后一句說出的時候,那干癟的胸腔中所暴出的竟然是不可思議的雷鳴之響!</br></br>二人接了令便直回本部隊列中宣布作戰指示。不一時,自二部中發出尖銳得長嘯之聲:</br></br>“哦呼呼呼噫呼——”</br></br>黑花二色的旗幟在陣地前展開,迎面攔劫住克烈亦惕部屬下打頭陣的只兒斤(9)氏廝殺起來。但見黑旗在前,攔住敵軍正面,花旗輕搖,側向迂回,本來是兩千人對兩千人的對等作戰,只是陣列稍變,就化作二部合圍之勢。不一時,在克烈亦惕部內有精銳勇猛之譽的只兒斤部已被分割包圍成若干小塊,逐一為二部所吞食。他們真得將克烈亦惕人吃下去啦!</br></br>鐵木真看得正欣喜間,一名傳令兵飛馬近前,將一顆血淋淋的首級丟于他馬前,然后大聲報告:</br></br>“主兒扯歹大人斬汪罕座下驍將合答吉!”</br></br>只兒斤部被全殲不久,汪罕部下另一支精兵土綿土別干人在其族長阿赤黑失侖的統領下殺到。他們的兵馬已經勝過兩部的合計。</br></br>阿赤黑失侖是有名的勇將,聽說主兒扯歹殺了自軍的先鋒合答吉,便打算親自斬了這老兒,以彰顯自已的武威。當下,他分出一千部下抵住忽亦來的忙忽惕部,自率剩余的近三千兵馬奮力沖擊兀魯兀惕與忙忽惕兩部的結合部,試圖將他們分割開來。自己則在亂軍叢中,揮舞貫用的鑌鐵大錘指名點姓要單挑主兒扯歹。</br></br>主兒扯歹自不怯他,擺刀上前接戰,沒打上幾個回合,兩人便被混戰中的部隊給隔開了。阿赤黑失侖狂叫著要找到主兒扯歹繼續交手,忽聽背后自軍叢中一陣紛亂,急回頭看時,花旗閃動中,一人如飛將軍從天降,已至面前,人到、馬到、兵器到,金風響處,阿赤黑失侖還來不及動個念頭,心窩處早中一矛,直透后心,整個人被搠下馬去,當場斃命。</br></br>“忽亦來斬敵主將,土綿土別干人潰敗!”</br></br>前后兩戰下來,兀魯兀惕與忙忽惕二部損兵不過二、三百人,卻已擊敗了汪罕的兩大主力近六千之眾。這是一個足以振奮人心的消息。鐵木真尤其著意關注著兩部之間那種默契得彼此配合——以一軍在前誘敵,另一軍則從后包抄,往往可于敵眾我寡之際補足戰力上的差距,這是草原諸部都不曾使用過的全新戰法。他暗中記下這種戰法,準備在渡過眼前的危機后立刻在全蒙古部中推行起來,爭取讓每一只蒙古狼身上都沾染上一點戰神的血漬。</br></br>然則,提下來的戰斗就相應困難了。汪罕部下的第三支王牌部隊——斡欒董合亦惕部(10)又殺將上來。雙方甫一接戰,敵軍便仗恃優勢兵力將忙忽惕的部隊包夾起來,及至主兒扯歹率部奮力突擊將忙忽惕軍救出時,該部已陣亡半數,忽亦來也身帶重傷,一支長矛從他的左脅下深深刺入,傷他的人顯然已死在他的反擊下,但是他本人也無力將長矛拔出。只能帶著長矛奮戰,直到因失血過多而死。主兒扯歹一邊指揮著自己的兀魯兀惕部與忙忽惕部合兵,一邊命人救護忽亦來退回紅柳森內。</br></br>合兵后的二部在主兒扯歹的指揮下,再度與董合亦惕部混戰在一起。這時,汪罕手下的另一親信大將豁里失列門太石指揮著全克烈亦惕中最為精強,歷來由汪罕所直轄的一千名護衛隊(11)以旋風之勢自蒙古軍的肋部切入,立時令戰神的后裔們陷入了苦戰。</br></br>“是否該親自上前增援呢?”</br></br>鐵木真也同樣陷入了凝思之中。自己目前可用的預備隊只有區區一千多人,而在不遠處的地方,克烈亦惕的后援部隊還在陸續趕來。此時盡顯自己的全部實力絕非明智。他又向戰場上眺望了一眼,發現忙忽惕的花旗幾乎所剩無幾,而兀魯兀惕的黑旗也明顯減少了許多并不停得后退著。所幸者,紅柳林面前的空地過于狹長,克烈亦惕的優勢兵力無法得以全面展開,是以人數居于劣勢的蒙古軍還足以支撐。可是,就這樣讓兩部全軍覆滅,鐵木真又有些不忍。</br></br>正在這時,一名傳令兵飛馳到面前,身子一搖,滾落馬下,他的背后正有一支箭簇深深得釘入體內。兩旁的箭筒士急忙上前攙扶他來到鐵木真面前,傳令兵用斷斷續續得聲音向他報告著主兒扯歹的口信:</br></br>“主上……不可輕……輕動,我軍尚可……尚可支撐,……勿以我等為念……援兵會到的!汪罕和……桑昆若想害你……只能……踏過我們的……我們的尸體!”</br></br>“帶他去救治吧。再派人傳話給主兒扯歹,鐵木真與他同在,一步不退!”</br></br>這一誓言被迅速傳達到兩部軍中,一時間軍心大振,激戰的疲倦被一掃而空。主兒扯歹不失時機得鼓舞著士氣,揮刀大呼道:</br></br>“以鐵木真之名,以神圣的蒙古歷代祖先之名,讓汪罕部下的鮮血染紅我們的戰旗!”</br></br>僅存下來不足一千人的兩族士兵發出懾人心魄的戰呼,熾烈如火的戰意立時將汪罕軍逼得連連后退,主兒扯歹帶領二十幾名衛士,突擊了豁里失列門太石的本陣,不但砍倒了他的將旗,還險些取了他的性命。蒙古軍乘機大喊:</br></br>“克烈亦惕人敗啦——克烈亦惕人敗啦——”</br></br>克烈亦惕軍回頭不見了主將的旗幟,登時慌亂起來,先是人心惶惶得茫然后退,接著便不由自主得開始全面潰退。號稱精銳蓋世的兩支部隊就這樣敗在蒙古軍隊那堅毅如鐵的戰意之下。</br></br>鐵木真命令全軍后撤,退入紅柳林中修整,檢點人數,損失已經超過了一半以上。</br></br>此時,汪罕的后續一萬三千名生力軍也在煙塵籠罩下急急趕到。汪罕傾聽著手下回報上來的傷亡情況,眉頭皺了起來。他回首向札木合與桑昆道:</br></br>“看到了嗎?調動了一萬多人也拿不下對手,你們兩個還大喊什么殺掉鐵木真輕而易舉的昏話嗎?札木合,這事情是你挑起的,就該你去收拾,讓你的札只剌惕軍去沖鋒吧。我克烈亦惕可沒那么多送死鬼!”</br></br>說罷,他撥馬帶領自己的直屬部隊退出了戰場。</br></br>桑昆也開始焦躁起來,他無法相信:克烈亦惕部軍隊兵多將廣,又處于攻勢,竟然屢次失利。莫非上天注定克列亦惕部軍隊要輸掉這場戰爭嗎?正是他堅持要發動這場戰爭,正是他親自去說服動搖不定的父親,促使他同意開戰。</br></br>“難道蒙古軍都是鐵人嗎?就是鐵人,我也要用自己的馬蹄去踏碎他們!”</br></br>桑昆心煩意亂地想著,同時吩咐手下準備進攻,他要親自上陣沖鋒,希望籍此證明自己比鐵木真更強。說來,他對鐵木真的恨意,有一多半時來自眾人對其的溢美與褒揚。人們提到他的時候,總是說鐵木真如何如何了不起,而提及自己名字的時候,卻總是要在前面加上“汪罕之子”四個字。他被這四個字所壓迫得太久啦,今天也許正是一個徹底解脫的時候。</br></br>“鐵木真啊,你這個我生命中的魔咒!今天上徹底解脫的時候了!用我的刀!你的血!”</br></br>在桑昆的帶領下,數千名克烈亦惕軍呼嘯而前,發起來新一輪沖擊。</br></br>“汪罕離開戰場了嗎?桑昆親自來了嗎?看來這是克烈亦惕軍的最后瘋狂了。頂住他們!札木合是不會賣力作戰的。”</br></br>鐵木真鼓舞著部下。然則,他自己心中無法確定是否可以打退敵軍的再次沖鋒。</br></br>“援軍!援軍!你們在哪里?”</br></br>鐵木真心急如焚,不停地暗自呼叫著。雖然他相信自己那些忠誠的部下此時一定正在馬不停蹄地趕來此處,但是危局已經迫近眉睫,他又不可能做到心靜如水。</br></br>第一輪箭雨過后,克烈亦惕軍雖然倒下來近百人,但是背后有桑昆的嚴厲督率下,并未少卻,反而向前更進一步,很快沖到了林邊。第一排的蒙古軍已經抽刀在手,準備與其開始肉搏。</br></br>桑昆大喝道:“向前去,砍掉鐵木真的腦袋,手刃者重——”</br></br>言猶未盡,斜刺里一箭射來,正中他的面頰。桑昆那一個未能吐出的“賞”字立時化作“哎喲”一聲慘叫,隨即倒撞下馬去。</br></br>“是者別!”</br></br>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鐵木真立刻順著來箭的方向望去,者別那顆尖銳的頭顱立刻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在他背后依次是博兒術、孛羅兀勒、赤老溫、忽必來、木華黎、速不臺、者勒蔑等諸位麾下大將。跟在他們身后的正是那五千援軍!</br></br>“援軍來啦——援軍來啦——”</br></br>鐵木真帶頭呼喊起來。林中的蒙古軍聞訊后,發出一陣壓過山林風嘯的熱烈歡呼并立刻士氣高昂得展開了反攻。</br></br>脫黑脫阿見勢不妙,向札木合問道:</br></br>“怎么辦?就這么讓鐵木真輕易溜掉?”</br></br>札木合卻好整以暇得用鞭子敲了敲馬鞍,悠然說道:“戰爭結束啦,我們撤。”</br></br>“就這么撤了?那我們這一次豈非又是竹籃大水一場空?”脫黑脫阿不甘心得說道。</br></br>“本來我也沒指望桑昆這種平庸到極點的廢物能除掉鐵木真,否則還真是令我對這位安答失望呢。不過,我們已經在克烈亦惕與蒙古之間打下了一個永遠無法拔除的楔子,這一點已經足夠啦。剩下的事情,就是他們兩家之間的對決啦,我們等著看好戲就足夠了。”</br></br>他用鞭梢遙指西方的天空,那里正有大片的火燒云聚集著。</br></br>“看啊,多么難得的好天氣啊,放開戰馬跑上兩圈,出點兒汗,然后找兩個女奴來玩玩,人生何其快哉!”</br></br>說完這些話,札木合漫不經心得催馬轉向來路而去。只留下脫黑脫阿一個人呆呆發愣,直到蒙古軍的幾支箭簇釘入他馬前的地面,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招呼自己的蔑兒乞惕兵馬追隨札木合的后塵而去——</br></br>(2)《秘史》作Kichiliq,然則正常寫法應為“Kichliq”(伯希和《通報》,1930,32);《拉施特書》作Qchlq。G.B博士認為此詞系以突厥語的“人”(Kichi)為詞根,lig,含有財產之意。因此,正確寫法為Kichilik。</br></br>(2)音:saulesRouges,忽剌安。</br></br>(3)土敦(toudoun)一詞顯然來自突厥語,意為“村落管理人”、“水流分配者”,715年統治喀什噶爾的突厥人已經在使用這個頭銜了。參閱沙畹博士著《西突厥》及湯姆生譯《鄂兒渾碑文》。</br></br>(4)《元史》及《拉施特書》均作莫那倫。《元史譯文證補》及《新元史》等書均從此說。而《秘史》第46節作那莫倫。</br></br>(5)又是一個同名者。蒙古人喜歡給自己的兒子起前輩勇者之名,其中不乏紀念意義。因此,也速該才會給予自己的兒子這樣的命名。</br></br>(6)《元史》作“納泌”或“納其”。</br></br>(7)巴兒忽真(Barghou)的地名在現今的Barghoud部落名中保留了下來。《馬可.波羅》游記中確定蒙古人的居留地在“Ciorcia”與“Bargu”之間,足見其精準。“Ciorcia”指女真人所居之滿洲,“Bargu”(巴虎)是貝加爾湖東岸。</br></br>(8)其實,這個“安答”所指的并非主兒扯歹,而是鐵木真。此事見于《元史.畏答兒傳》,畏答兒就是忽亦來,《秘史》稱忽亦剌答兒。其中記載,忽亦來有一個名叫畏翼的兄長率軍叛逃。忽亦來追之不能回,只好自己來見鐵木真。鐵木真問他,你兄長走了,你為何還留下呢?忽亦來一時無以自明本心,遂折箭發誓,如不終身事主,有如此箭。鐵木真大喜,當即贈與他薛禪(賢者)之號,并與之結為安答。</br></br>(9)《元史》作朱力斤。</br></br>(10)《拉施特書》作Tongqayout,《元史》作董哀。</br></br>(11)《元史》作火力失列門。他是mingghantourgha’out的指揮官(uduridun),即克烈亦惕人的一千護衛隊。護衛隊是古老的突厥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