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碗湯(五)
住在連家的這些天,清歡一直在觀察連爺爺身上的那只鬼。對方似乎沒有要加害連爺爺?shù)囊馑肌蛘哒f,是想加害但是加害不了,于是它不甘心,更加不肯離開。
而且它對連家的其他人也都充滿仇恨,別的不說,清歡看到過好幾次小鬼瞧見連的時候露出那種陰狠的眼神。這一切都得歸功于這塊地勢,如果房子不是建在這里,如果連家人不是都住在這里,他們一家早就被小鬼禍害死了。
可是當(dāng)年的事情實在是難以查詢,那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更何況,那種不光彩的事情,連爺爺還年輕的時候就想著要徹底掩蓋,恨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要查出真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萬般無奈之下,清歡也只能試著與這只鬼溝通,看大家能不能取得一個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樣的話活人死人都皆大歡喜。
可她才剛靠近一步,小鬼就沖著她咧出尖牙示威,惡狠狠地看著她,似乎想吃掉她可是又畏懼她掌心的天雷印。清歡嘆了口氣,在房間里點了一段引魂香:“你看這樣,咱們打個商量,要么你自己乖乖走去投胎,要么我把你收了——這個結(jié)果你不會喜歡的。”天師所收之鬼大部分都是厲鬼,它們要被鎮(zhèn)壓九九八十一年,直到心中怨氣消散,才能夠重新投胎。但是這鎮(zhèn)壓的八十一年可不好過,很多鬼寧愿魂飛魄散都不愿意受這種苦。
在清歡心里,也包括她眼睛所看到的,這只小鬼非常陰毒。不管是在連爺爺?shù)耐壬弦蛔鴰资辏€是日日夜夜撐著一個老人的眼皮不讓他睡覺,都可以說是深仇大恨。哪怕連爺爺本身不是好人,這只鬼在死后也不是好鬼了。
因此她早做好了完全的準(zhǔn)備,眼睛盯著小鬼防止他有下一步的動作,手里的青瓷小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就等雙方溝通失敗開始捉鬼。
可接下來,當(dāng)小鬼發(fā)出聲音的時候,清歡驚呆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沙啞遲緩,有著森森的鬼氣,還有讓清歡說不出來的茫然。
連與父母一直等在外頭,因為清歡不讓他們進(jìn)去。可是從清歡一個人進(jìn)去到現(xiàn)在都過去兩個多小時了,怎么人還沒出來?連與父母想是一眼,開頭還能聽到里頭有說話聲,后來就徹底安靜了,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如果清歡因為自己的請求出了什么事的話,連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自己。他伸手握住門把,剛要轉(zhuǎn)動就被人從里頭打開,清歡出現(xiàn)在他面前,眼睛帶著淡淡的光。她看起來和剛認(rèn)識的時候那個嬌憨可人的少女有些不一樣,穿上道袍驅(qū)鬼的她,的確配得上天師這兩個字。
此刻清歡的表情很凝重,她回頭看了房間一眼,對著連爺爺膝蓋上的小鬼說:“我說到做到,一定會幫你撿骨安葬,但是你也得說話算話,不然你知道我的本事。”
然后她帶上了門,再看連一家的時候,眼神帶著憐憫與悲哀。連父問道:“怎么樣了,我父親能治好嗎?”
清歡說:“這些問題都不重要了,我需要你們跟我去一個地方。”
連家人不明所以,清歡又說:“想救連爺爺?shù)脑挘挥羞@一個方法。我不想讓里頭那只鬼魂飛魄散,活人遷就著點死人吧,畢竟這是你們家欠他的。”
她是個心腸很軟的姑娘,這一點一眼就能看出來。可是現(xiàn)在這個心腸柔軟的姑娘在提到一個下半身癱瘓的癡呆老人時,卻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連忍不住去想爺爺究竟做了什么,會讓清歡這樣的人都如此不屑。
他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半晌,嘆了口氣,道:“爸媽,聽清歡的吧,她不會騙我們的。”
其實清歡在連家也住了快一個月了,這段時間里她對除了連爺爺之外的連家人都知之甚深,和連爺爺比起來,其他人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基因突變了。
她把道袍脫了下來抱在懷里,說:“我們?nèi)市。”
H市是很偏遠(yuǎn)的一個縣級市,也是連家祖籍所在地。如今的連家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是H市的好招牌。不過連家發(fā)跡后就搬到首都去了,留在H市的只有一個很老的宅子。就這么所老宅子,成天大門緊鎖沒有人出入,連爺爺雇了人看守,卻不讓人進(jìn)去,更不許人靠近。連父接管家業(yè)后遵循父親的叮囑也一直這樣做——他一直以為父親會這樣要求是因為他對老家十分眷戀。
可就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肯定有什么他們都不知道的事情。
連爺爺?shù)钠拮尤ナ赖脑纾B父小時候基本上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她也不知道三十多年前到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會兒他還在讀書,連家到他這一輩就他一個讀書人,學(xué)習(xí)成績好,自幼深受師長喜愛。那時候還是工頭的連爺爺對他寄予了深厚的希望,所以高考完后連父就去深造了,接下來得到的就是連家一飛沖天的消息。
那時陪在連爺爺身邊的只有他的妻子,也就是連的奶奶,可惜這位老人家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所以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到底有沒有什么奇怪的事情發(fā)生。
明明是第一次來連家老宅,可清歡熟悉的仿佛在自家后山一樣。連問她:“你怎么知道這里怎么走?你以前來過這兒?”
“沒有。”清歡搖搖頭,“那個傻子告訴我的。”
“傻子?”
“哦,就是纏著你爺爺?shù)哪侵恍」怼!鼻鍤g皺著眉頭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大槐樹前面停下,看了眼這棵長得遮天蔽日,這么炎熱的天氣都讓人感到陰涼的槐樹,輕輕嘆了口氣,手指甲在樹皮上輕輕一摳,大槐樹立刻抖了一下葉子,樹皮下竟然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那血鮮紅中泛著黑氣,散發(fā)著濃濃的臭味。
拿過早就準(zhǔn)備好的鎬頭鐵锨等工具,清歡把他們交給了連和他的父親,然后將連母拉到一邊,對父子倆說:“開始挖吧。”
“我也來……”
“伯母不可以,伯母身上沒有流著連家人的血,你來挖的話會惹怒小鬼的。”
連不知道清歡要自己挖什么,所以每一下都很小心,可隨著他越挖越深,槐樹的枝干也抖動的越來越厲害,這奇怪的一幕讓父子倆都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去看。清歡站在一邊喊著:“都什么時候了,你們能不能快點,一會兒到了正晌午你們是想出事嗎?”
于是又挖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將槐樹根挖了出來,這時候清歡叫了一聲停,讓他們父子倆上來,因為樹坑里傳來陣陣黑氣,普通人如果吸了一口至少得病個大半年。她念了幾句清心咒,把自己的道袍鋪開,伸手下去,到樹根的地方一點點地掏。過了好一會兒,才拿出一根已經(jīng)泛黃的人骨。
找到了。
清歡松了口氣,連卻震驚不已:“這個是……”
“你們還不知道。”清歡看了他們一眼,“跪下來磕三個頭。”
說話的同時她還在往外面取骨,一點一點將其拼成一個完整的人形,連與父親依言磕了三個響頭后清歡問他們:“你們真的想救連爺爺嗎?”
“想。”
“那我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們愿不愿意去辦。”
“只要你能救我父親,別說是一件事,就是千百件我也愿意辦!”
清歡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嚴(yán)重了伯父,不需要的。不過這個要求可能有點強(qiáng)人所難了,你也可以看著情況答應(yīng)。今天晚上咱們不會去了,你們父子倆得在這棵樹下面守七天的靈,否則那個怨鬼不會輕易放過連爺爺。”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鬼到底是誰?跟我爺爺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連完全搞不懂發(fā)生了什么,可是清歡什么也不說。
因為清歡不說,因此他又問了幾遍,直到清歡嘆了口氣:“你真的很想知道嗎?伯父伯母呢?”
“想!”
清歡又嘆了一口氣,她發(fā)現(xiàn)最近幾天自己嘆氣的頻率直線上升。這一點她跟師父不一樣,師父總是恨不得自己知道的告訴所有人,可清歡卻覺得,如果隱瞞某些東西可以讓善良的人們過得更幸福的話,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尤其是這種根本不應(yīng)該輪到連來背負(fù)的罪孽,應(yīng)該找真正的罪魁禍?zhǔn)撞攀恰?br/>
有時候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一種幸福呀。
她伸了個懶腰,“先這樣吧,我肚子餓了,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告訴你們,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說著她又在白骨天靈蓋處點了一根引魂香,然后默默念了幾句往生經(jīng)文——當(dāng)然一如既往沒有什么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