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碗湯(二)
秋日一到,天氣逐漸轉涼,每日早晨醒來的時候都覺得寒意刺骨,有那怕寒之人,厚衣大氅都已經裹上了,唯獨在這一方幽谷,無論外面如何寒冷燥熱,里頭也仍舊四季如春。
“公子,是個姑娘,好像受了傷。”
“將人帶進來吧。”
“是。”
……
清歡的目的地跟桃桃竟然一樣,只可惜桃桃除了記得那些美好的記憶之外,只剩下了自己的身體不屬于自己這一件事。清歡本以為她的身體是所謂的“師父”養的藥人,偏偏這丫頭卻不同意,明明很多東西都不大記得了——她成為生魂后四處漂泊,大部分記憶已經被消磨的差不多,唯獨老乞丐和“師父”,成了她僅存記憶中最珍貴的東西。
“師父不是那樣的人,師父……師父對我很好很好,他不會將我養成藥人的,也不會將我的身體送給別人!”
“清歡姐姐,求求你,送我回去好嗎?”
“不管怎么樣,我都想親自再見一次師父,只要再見他一次就好了。”
桃桃堅信師父不會是那等殘酷無情之人,既然她愿意相信,清歡自然不會潑她冷水,這世上能潛心信任他人的已經鳳毛麟角,倘若桃桃相信,她就送她再去見那人一次,無論結果如何,總算也是無怨無悔。
不過在桃桃殘存的記憶中,四方谷不是那么好近的,所幸她還記得師父每個月都會下一次山給百姓看診,清歡便決定來個守株待兔。她倒在出谷的必經之路,不怕沒有人發現。桃桃認為四方谷里都是好人,她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清歡愿意相信她。
即使她見過人間污穢骯臟,也愿意相信世上還有溫柔美好。
為了取信于人,她真的讓自己昏了過去,結果睜開眼卻看見一根插在自己人中的金針,心下吃驚,美目圓睜。
正為她時針的正是桃桃的師父時云,見清歡醒了,溫聲道:“姑娘莫要驚慌,在下并非惡人,而是大夫,姑娘身患奇疾,還請讓在下為你看診。”
清歡沉默了兩秒鐘說:“……我沒有錢啊。”
“無妨。”時云被她逗笑了,他生的并非一等一的美男子,卻是眉目清秀,只笑的時候叫人驚艷,宛若林中綠竹,清冷卻又溫和。“在下并不貪財。”
清歡便躺著不動了。“……我的小泥人呢?”
“姑娘可是說這個?”
一個半大的看起來極為機靈的小廝走了進來,手中正捧著個可愛的小泥人。“姑娘的包裹小的也拿來了,只是不小心將這小泥人滑了出來,幸好小的眼尖,否則可糟了。”
旁人自然聽不見,清歡卻聽的清清楚楚,小泥人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時云,還哭鼻子了。若不是魂魄無法離開泥人,一離開便要化作生魂,桃桃可能已經撲了過來。
時云也看了小泥人一眼,只見小泥人通體雪白,上了色的五官極其清晰可愛,兩頰的粉暈竟如同春日桃花。他只看了一眼便將視線移開了:“既是姑娘的東西,便好好抱著,若是弄壞了我可不管你。”
“是。”小廝吐了吐舌頭,把小泥人放到了桌上。“小的去看藥煎好了沒。”說完一溜煙的跑了。
“姑娘這個病患了多久了?”時云目露擔憂,“在下竟從未見過這般奇疾。天下的疑難雜癥在下醫過不少,可如姑娘這般脈象還是第一次見。”
清歡輕輕一嘆,分外凄婉:“不勞公子費心了,我孤身一人,又患有奇疾,只走到哪兒便是哪兒,若是活不過了,便死在那兒,公子不必管我。”
“身為醫者豈能棄病患于不顧,姑娘便在這兒安心住下來,在下略懂歧黃之術,說不定能為姑娘解去奇疾之苦。”說罷,時云看了下時間道,“在下尚有要事,待會兒姑娘服了藥便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來為姑娘診脈。”
說著對她露出帶有歉意的微笑,便起身離開了。
屋里只剩下清歡一人,她立刻便生龍活虎起來,指頭一勾,小泥人就到了她手中。雖然看不見桃桃模樣,卻也能從她雀躍的語氣中得知她有多么開心:“清歡姐姐你看,我師父不是壞人吧!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變成這樣一定跟他沒有關系!我相信他!”
“你說的對,他確實是個大好人。”清歡莞爾。“不僅免費給窮苦百姓看診,還發放糧食草藥,這樣的人可不多見。”
“嗯嗯!”桃桃開心極了。“師父就是這樣的好人!”
清歡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待在泥人里是不是很不舒服?”
“有點兒,不過沒有關系,清歡姐姐陪著我,我又見著師父了,就是一直待在泥人里也沒關系噠。”
簡直樂天過了頭,清歡又摸摸泥人小腦袋,“等等看,也許能有轉機也說不定。按照你的記憶,你的身體應該沒有損壞才是,只是不知如今怎樣了,還得想個法子。”
桃桃說:“清歡姐姐,你帶我回來見師父,我已經很開心啦,不要再為我煩心了,我已經死啦。”
討人喜歡的孩子,誰能不憐惜幾分呢。在她能力范圍內,若是能為桃桃做點什么自然再好不過。“桃桃啊,聽你所言,你師父很是風雅,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覺得我跟他交個朋友怎么樣?”
“好啊好啊!不過師父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我沒法陪著他,若是清歡姐姐能同他說說話就再好不過啦。”桃桃欣喜不已,然后突然沮喪起來。“可惜我腦子笨,又愛偷懶,師父教我的東西,總是忘的七七八八,這個會一點那個會一點,卻哪一個都不精通。”她想起自己平日同師父下棋還耍賴,真是羞愧難當。
清歡笑了笑,她現在是陌生人,不好直接詢問桃桃的事。可如果能做個朋友,旁敲側擊一下,興許能知道點什么也說不定。
既然是這樣的好人,那么桃桃的身體一事,應當另有隱情。不過桃桃魂魄離體,時云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呢?還是說……像桃桃說的那樣,里頭已經住了另外一個人?
肉身就像是一個容器,卻不是什么東西都裝得下,一定要天時地利人和,不僅命相同時辰相同,還要看老天成不成全。桃桃明明是生魂,陽壽未盡,卻從身體中被趕出來,若說是離魂之癥也勉強說得過去,但桃桃自己說了,身體不再是自己的了,可如何不是的,如今又是誰的,她卻記不清楚了。
難道其中沒有什么人在搞鬼?
清歡是萬萬不信的。
但這人是不是時云,又和時云有沒有關系,這一點才叫她在意。桃桃喜歡時云,小姑娘不說她也看得出來,然而時云心中有人,從桃桃的敘述中也能聽得出來。這二人是神女有情襄王無夢,又有師徒之名,只為人倫,怕是時云也不會接受桃桃,更何況他比桃桃足足打大了快二十歲。
不過這些話清歡沒有對桃桃講,這小姑娘傻乎乎的又一根筋,她并不想讓她難過,更何況這些都是自己的猜測,做不得真。
第二日時云就又來了,他換了一身青袍,看起來更像是挺拔蒼翠的綠竹,當真是應了面如冠玉謙謙君子這兩個詞。與清歡把脈后,他有些苦惱,蓋因這病他著實是沒有頭緒——有頭緒才怪呢,她壓根兒就沒有生病,不過是故意弄亂自己的脈象迷惑他好留在四方谷罷了。
四方谷種了許多藥草,下人們每日都要照料,也正是這些藥草救了天底下許許多多人的命。清歡現在跟時云的小廝——那個叫十七的小伙子關系挺好,她長得美又會說話,不過是給她送藥聊了會兒,十七就差沒給她掏心窩子了。所以清歡知道了時云是有名的神醫公子,人人都說他妙手仁心菩薩心腸,待人接物也溫潤有禮爾雅柔和,總之是完全挑不出毛病的人。
十七這個話嘮子,清歡可喜歡了。
所以當時云面帶歉意的告訴清歡不要灰心,他一定會治好她后,她笑了笑:“我自然相信公子的醫術,不過我這病早習慣了,也無需在床上躺著,只是虛弱了些,公子若是閑來無事,不如同我下盤棋解解悶如何?”
十七在一旁偷笑:“嘻嘻,清歡姐姐,你要同我們家公子下棋?輸了可不能哭哦,我家公子厲害著呢!”
嘴上這么說,已經麻溜的把棋盤拿來了。
清歡哦了一聲,詢問時云:“不知公子可否賞臉?”
時云有些猶豫,他做人總是為他人著想,考慮著別人,清歡看起來年歲比**不了多少,他卻老了,那下棋的話要不要讓著呢?桃桃那丫頭就總是嚷嚷著他太認真不知道哄她……“當然,姑娘請。”
罷了,就陪她下一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