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下雨天,季潼奶奶的腿就疼得厲害,人已經躺在床上半天了。</br> 傍晚,雨下的更大,柱子一樣往下泄。昨夜季潼拉著何灃聊了半宿,第二天困得睜不開眼,吃完午飯便爬床上睡覺,若不是周歆給她來電話,怕是得睡到黑天。</br> 周歆開車碰到人,目前在醫院,手機那頭是嘈雜的爭執吵鬧聲,聒噪地快聽不到她說話。周歆罵罵咧咧地往人少地方走,聲音才清晰些,“你奶奶怎么不接電話?”</br> “她睡著了,可能壓到手機沒聽到。”</br> “媽撞了個人,現在在醫院,待會還有事,得晚點回去,你們不要等我。”</br> “好。你沒事吧?”</br> “我沒事,別擔心,奶奶腿還疼嗎?別讓她做飯了,我給你們點個外賣。”</br> “不用,我去下個面條就好。”</br> “那也行,小心點。”</br> “你也別著急,慢慢處理,回來開車慢一點。”</br> “好好,那媽先掛了,回頭再說。”</br> “再見。”</br> 季潼掛了電話,去奶奶房間看一眼,她還在睡,隱隱傳來鼾聲。于是她輕聲輕腳地帶上門,系上圍裙,到廚房翻出面條,又找了幾顆青菜洗洗。她廚藝不是很好,但是簡單的煮煮粥、煮煮面還是沒問題的。</br> 正切著小蔥,何灃不聲不響出現在她旁邊,靜靜地看她專注地做事。季潼把蔥放進小碗里,轉身去倒水,這才看到何灃,“你什么時候來的?”</br> “切蔥的時候。”</br> “怎么不叫我?”</br> “怕嚇到你,傷了手。”</br> 季潼開火燒水,背靠著廚臺看他,“今天怎么主動來找我了?”</br> “下雨了,想來看看你。”他頓了頓,又說,“不想見我?那我走了。”</br> “別走。”季潼直起身,無意識地伸手想抓他,撲了個空,手指蜷了蜷,默默放下來,“不要走。”</br> 何灃沒有動彈,“你在做什么?”</br> “奶奶又不舒服,晚飯我做,煮面條。”</br> “多煮點。”</br> “你也要吃嗎?”季潼笑著說。</br> “燒給我?”</br> “好呀。”</br> “太麻煩,算了。”</br> “要不,你附到我身上吃一點?嘗嘗我的手藝。”</br> 帽檐下,他的唇角彎了彎,“我不用吃東西,你快去做吧,水開了。”</br> 季潼抽出一把面條放進鍋里,加上佐料與配菜,何灃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鍋里的白面。</br> 季潼瞄他一眼,晃了晃手,何灃看著鍋一動不動。</br> “你想什么呢?”</br> 何灃沉默了一會,說道:“想起從前你做面條的時候,我和青羊子在旁邊弄了很久的面。”</br> 季潼聽得臉紅了,何灃在懷念面條,可她滿腦子都是做面前后的事,她控制住心跳,趕緊試圖轉移注意,“對了,青”</br> 話說了一半又被咽了下去,不管青羊子有沒有死于那次圍剿,她都不該問這些問題,讓他更加傷情。</br> “我燒給你吧,不麻煩,感覺你好想吃。”</br> 何灃移開眼看她,“下次吧。”</br> 季潼被他看得紅了耳朵,該死,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br> 何灃知道她在想什么,再這樣下去,她的耳朵怕是比鍋里的面條更熟了,“你做吧,小心點,我出去一下。”</br> 季潼點頭,筷子亂攪著柔軟的面條。</br> 剛出鍋,奶奶嗅著味出來了,“潼潼,你怎么做飯了?”</br> “媽不回來吃飯,我們隨便吃一點。”季潼端著碗出來,“你去躺著,我端給你。”</br> “不躺了,我這腿突然就不疼了,過去都得疼個兩三天。”她抬了抬腳,自言自語,“一點都不疼了,還覺得特得勁,怎么回事?”</br> “慢點,別摔著。”</br> “八成是你爺爺保佑。”奶奶一身精神,進廚房拿筷子出來,“讓我來嘗嘗小潼潼的手藝。”她呲溜吸一大口,“鹽放少了。”</br> “那再加點?”</br> “就這樣剛好,清淡點好。”</br> 吃完飯,季潼收拾碗筷去刷碗,奶奶攔住她,“我來,你回房去吧。我現在渾身舒服,筋脈打通了一樣。”</br> 季潼被她擠到一邊去,“好吧,有什么事叫我。”</br> “去吧去吧。”</br> 何灃在季潼房間站著,手里捧著一本書。</br> “我奶奶的腿突然好了,她讓我進來休息。”</br> “我知道。”</br> “不會是你使的法力吧?”</br> “不叫法力。”</br> “那叫什么?”</br> “鬼力?”</br> “那你可以幫人治病了欸。”</br> “不可以,治標不治本,暫時好了而已。”</br> 季潼看向他的書,居然是高中數學,“你哪來的課本?”</br> “我們這也有書店。”</br> “……”季潼覺得不可思議,“陰間也高考?”</br> “那倒沒有。”</br> 季潼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下一秒聽何灃說:“從今天開始,我們一起學習,我監督你,不許偷懶。”</br> “……”</br> ……</br> 季潼喪了一整天。</br> 她考了第四名,就差那么一點點!</br> 周歆接她放學,見她垂頭耷腦的,“怎么了?心情不好?”</br> “沒考好。”</br> “不是第四名嗎?”</br> “嗯。”</br> “已經很棒啦,休學大半年呢,而且這是你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考試,媽媽非常滿意。”</br> 季潼看著窗外,幽怨地長嘆了口氣,“就差兩分。”</br> “什么差兩分。”</br> 季潼敲自己的腦袋,“那題我明明會的!怎么那么粗心!”</br> “誒誒誒,別打自己啊,慢慢學,不著急,能學成什么樣就什么樣,不要給自己壓力,就算以后上不成好學校,普通大學也不錯,媽媽只要你健康、開心,不要想太多,凡事盡力就好,結果不重要,聽見沒?”</br> 季潼敷衍地應了聲。</br> 她第一次那么不想見何灃,可又怕他知道自己考了第四名真的再也不來了。</br> 距離下次考試還有一個月。</br> 三十天,也太久了。</br> 她難過地洗了澡,趴在書桌上看著試卷,越看越生氣,一股腦揉了扔到墻角。</br> “扔了干什么?”</br> 季潼登時回首,看見站在門口的何灃,她撇了下嘴,“我輸了。”</br> “成績出來了。”</br> “嗯。”</br> “第幾名?”</br> “第四。”</br> “只差一名。”何灃見她難過的快哭了,“也不錯,那就按最先說好的,三個問題。”</br> 季潼激動地抬眼看他,瞬間又垂下眼去,“算了,說好的第三名,我認輸。”</br> 何灃笑了笑,“這么認真。”</br> “愿賭服輸。”</br> “那我走了?”</br> 季潼皺著眉無可奈何地看他,何灃到她身前柔聲道,“前三名是你的賭約,前五名是我的賭約,在你那你輸了,我這里是贏的。想知道什么?問吧。”</br> “可是”</br> “第一次放松點,下一次,我可就要嚴格了。”</br> “那我問了。”</br> “問吧。”</br> 季潼緊握著手,指甲戳著手心,問道:“你是怎么死的?”</br> “病死的。”</br> “病死?三十五歲病死?”</br> “嗯。”</br> “什么病?”</br> “這是第二個問題嗎?”</br> “是。”季潼一臉認真地望著他,“我想知道。”</br> “積勞成疾,頭、心臟、肢體,內外傷,具體什么病我也不清楚。”</br> “打仗留下的?”</br> 何灃提了下眉梢,眼里帶著笑意,“第三個問題?”</br> 季潼趕緊搖頭,“不問這個。”</br> “想清楚再問。”</br> “我想聽那天你回山寨后的事情,從頭到尾。”</br> “打了一仗,沒打過,被日本人炸了,燒了,殺光了。”何灃太冷靜了,提及這些事的時候并無半點情緒波動,好像說的盡與自己無關,“他們人雖然不多,但是武器先進,山寨里槍本來就不足,彈藥也不夠,打不過,扛不了多久,敗是必然的。”</br> “那你是怎么活下來的?”</br> “我中了槍,又被炸暈了,醒來時候被青羊子帶著躲進西山的一個小山洞里。傷口感染,發燒,差點死在那,好在青羊子略懂一點草藥,稀里糊涂把我給治活了。日本人沒找到我的尸體,滿山翻。你也知道,山里機關和陷阱很多,尤其是西山。他們起初往里亂闖,吃了兩次虧,就不敢貿然進來,慢慢往里面搜,我和青羊子差點被發現,白哥出現了。”</br> “然后呢?”</br> “是它救下了我們,卻慘死鬼子的槍下。當時我一心想與小鬼子拼命,青羊子不同意,他雖比我小,遇事比我穩重很多,他說留得青山在,日后有的是機會報仇,我不同意,被他一拳打暈,背著跑了,再醒過來,已經是在山下。”</br> 何灃見她憤慨的表情,笑了下,“還要聽嗎?”</br> 季潼點頭。</br> “鬼子要的就是煤礦,他們沒有殺礦里的兄弟,逼著他們沒日沒夜的干活,抵抗的就殺掉。青羊子帶我在鄉下朋友的家里住了一段時間,等我傷好后,去找了二叔,你記得嗎?送你刀的那個。”</br> “記得。”</br> “二叔手下的人并不多,一百多號。我們夜里悄悄進礦,殺了幾十個監守的鬼子,搶了他們的裝備,再聯合里頭的兄弟把礦洞給炸了。田中久智他們駐扎在雷寨,聽到動靜趕來已經晚了。后來又惡戰一場,最后我們只活下來不到十個人,好在將他們全滅了。”</br> 季潼握著拳,氣的胸悶,“然后呢?”</br> “解決完所有事情,我去你家找你,你爹故意氣我,說你被沉潭了,我起初不信,可到處找不到人,就去水里摸了兩天。后來你的四哥找到我,告訴我你去了蘇州,我又去蘇州找你,還是沒找到。”</br> “我回去找你了,我從你告訴我的那條密道上的山,可是寨子被燒光了,人也都……后來我就不記得了,發生了什么,去了哪里,一點都想不起來。”季潼嘆息一聲,“他們太可恨了。”</br> “所以你要好好學習,自己強大,別人才不敢欺負你。就像你班里貼的標語一樣,為中華之崛起讀書。”</br> 季潼難過地趴在椅背上,耷垂著腦袋。</br> “好了,問題回答完,你該學習了。我也要出去巡查。”</br> “我哪還學的進去。”季潼抬起頭,動容地看著他,忽然鼻子發酸,淚水在眼眶打轉,“你別走,再陪我會。”</br> “別流眼淚。”何灃蹲了下來,仰視著她,微笑著柔聲道,“你與前世性格偏差好多。”</br> “嗯?”</br> “從前的你渾身都是刺,眼里裝滿了心事,一肚子主意。現在與那時相比單純了很多,也脆弱了很多。”</br> 季潼眨眨眼,憋住淚,“你不喜歡了嗎?”</br> “不管你變成什么樣,我對你都不會變。”</br>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她,可已經不是純粹的她了。她對我來說就只是一份記憶。”</br> 何灃看著她悲傷的樣子,突然沒了影。季潼身子一抖,左看右看,以為他走了,“何灃。”</br> “何灃”</br> 床邊放著的小白狗忽然飛了起來,飄在半空。</br> 季潼驚訝地看著它,“何灃?”</br> 小白狗懸在她的臉前不動了。</br> “是你嗎?”</br> 它軟綿綿的小爪子探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br> 那一刻,季潼的腦袋空了,眼淚卻像潑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住。</br> 小白狗擦去她的眼淚。</br> 季潼剛要去抱它,小白狗掉在了地上。何灃現形在她眼前,“好了,該學習了,時間寶貴,不該用來悲春傷秋,糾結于過去沒有任何意義。”</br> “……”</br> 季潼撿起玩具狗,撣了撣,放回了床上,“那你呢?”</br> “出去一趟。”</br> 她落寞地“噢”了一聲。</br> “然后再來陪你。”</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