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研究基地時,表盤上的時針恰好走到了九點。</br> 衡玉拜托警衛(wèi)員把她的行李提回住處，她自己拎著兩大袋橘子走進食堂。</br> 基地的居住條件很惡劣，到了晚上,除了幾間研究室外，就只有食堂是通了電的。所以每天晚上,整個基地最熱鬧的地方必是食堂無疑。</br> 但今天有些不一樣——</br> 衡玉走進食堂,發(fā)現(xiàn)食堂里只是零零散散坐了十幾個人，根本不像平常一樣圍坐滿了人。她最熟悉的郭弘義、傅浙和師兄陸帆也全都不在這里。</br> 衡玉將兩袋橘子放到桌子上,傾身去問坐在她身邊的研究人員。</br> “今天基地發(fā)生什么事了？”</br> “今天中午郭先生視察工作進度時,突然氣喘吁吁暈倒在地，這件事驚動了很多人,聽說上面還有領(lǐng)導(dǎo)特意來了趟基地探望郭先生。整個基地都亂糟糟的。”</br> 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聽到這番話,衡玉身形微微一僵,額角突突直跳——郭先生暈倒在地？</br> 研究人員認得衡玉，知道她是郭弘義最看重的學(xué)生,連忙把今天的情況簡述出來：“你別急你別急,郭先生傍晚的時候已經(jīng)清醒過來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在屋里休息。”</br> 兩人的交談驚動了其他人，衡玉壓低聲音道了聲謝，疾步折出食堂，直奔郭弘義的住所,打算去探望郭弘義,順便給郭弘義切個脈。</br> 郭弘義住的地方靠近一處土丘。</br> 屋子被漆黑的夜色籠罩著，只有遠處的路燈帶來微弱的光亮。</br> 衡玉走到屋子前，輕輕敲了兩下門,壓低聲音道：“先生,你睡下了嗎？”</br> 稍等片刻,里面沒有人應(yīng)聲，衡玉耳畔只繚繞有此起彼伏的蛙叫聲。</br> 就在衡玉打算直接推門入內(nèi)時，傅浙的聲音突然從遠處傳來：“咦，衡玉，你回來了？”</br> 衡玉回頭，瞧見傅浙正背著手，從土丘方向慢悠悠朝這里走來：“傅先生，郭先生他現(xiàn)在是在屋里休息嗎？”</br> “他在土丘上吹風。”傅浙指了指旁邊的土丘，“我陪著他坐了會兒，他嫌我煩，就把我趕了下來。你要是想去找他，就直接上去吧。”</br> 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出衡玉的欲言又止，傅浙擺擺手：“要是有什么想問的，就直接問你老師吧。我陪著他折騰了一天，也實在是累了，先回去休息了。”</br> “多謝先生。”衡玉道了聲謝，站在原地目送傅浙離去，這才朝土丘上方走去。</br> 片刻，郭弘義那枯坐的身影落入衡玉的視線。</br> “先生，我回來了。”</br> 郭弘義緩緩轉(zhuǎn)過身。</br> 明明是大夏天，他肩上卻披了一件厚厚的軍用外套，外套太大了，于是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軀更添了幾分不堪重負。他整個人都藏在無邊黑夜里，被漆黑吞噬著，只有一雙隱在眼鏡后的眼睛，明亮溫柔，熠熠生輝。</br> “回來得正好，衡玉啊，來陪我坐著吹吹風。要不是病上這一回，我也不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坐在這里發(fā)呆。”</br> 郭弘義沒有隱瞞，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向衡玉說出了自己的身體情況。</br> 當然，也實在是瞞不住。</br> 衡玉在他身邊席地而坐，也很自然地問道：“您是哪里不舒坦？”</br> “說是常年操勞過度、心力交瘁，心臟供血就出了些問題。”外套順著肩膀往下滑，郭弘義伸手拽住它，側(cè)過頭看著衡玉，語氣里帶著幾分笑意，“真的是老了。年輕的時候，在實驗室里熬上個幾天幾夜都不礙事，現(xiàn)在每天按時睡覺按時吃飯，該做的鍛煉也一直在做，這身體卻不頂用了。”</br> 以前覺得自己還年輕，直到今天中午一頭栽下去，頭重腳輕之時，才驚覺歲月之不饒人。郭弘義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衰老，他只是有些遺憾身體在這么緊要的時刻拖了后腿。</br> 衡玉為他切脈。</br> 脈象紊亂，滿身沉疴。</br> “……您以后不僅要按時睡覺暗示吃飯，還要多睡多吃才行。”</br> 郭弘義唇角微微彎起，他將手收進外套里，仰頭凝視這片無垠的蒼穹——夜黑月暗，天上幾乎找不到一顆星星：“今天是什么天氣，居然連顆星星都沒有。”</br> 衡玉扯出那條貼身佩戴的星星項鏈，用指腹摩挲著星星被打磨圓潤的棱角，放在郭弘義眼前晃了晃：“先生，我這里有一顆星星。”</br> 郭弘義唇邊的笑更濃了幾分：“這條項鏈很漂亮。”</br> “席清送我的。”衡玉說。</br> 她很喜歡這條項鏈。</br> 它象征著一位航天工作者的浪漫。</br> 聽衡玉提到席清，郭弘義忍不住問起席清的情況。知道席清一切安好，郭弘義笑了下，忍不住‘數(shù)落’起她來：“你怎么不在家多待一晚上，明天再過來？你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本來就不多，研究所這邊再忙，按理來說也不差這一晚上的時間。”</br> “今晚回來，休息一晚明早就能加入工作。要是明早才趕回來回來，明天一天基本都荒廢了。”</br> 郭弘義無奈一笑，也不再聊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跟衡玉提起工作上的事情。</br> “現(xiàn)在爆轟材料的煉制已經(jīng)取得顯著進展，武器級鈾的提煉也該提上日程了。蘭州新建了個濃縮鈾廠，我打算去那邊的基地坐鎮(zhèn)，親自主導(dǎo)這項工作。”</br> 鈾235是制作原.子.彈的最核心的材料。提煉出足夠致密的鈾，是整個生產(chǎn)過程中最重要的一步，這項工作由郭弘義主導(dǎo)，是沒什么異議的。</br> 但想到鈾的高放射性，衡玉還是忍不住擰起眉心來：“先生，其實我也可以勝任這項任務(wù)。”</br> 郭弘義輕笑，枯瘦的手壓在衡玉的肩膀上，話語堅決毫無回旋的余地：“不可以，這項工作必須由我頂在最前面。”</br> 他們其實都心知肚明，現(xiàn)在的科技還是太落后了，就算全身被防護服裹得厚厚實實，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阻隔掉放射性物質(zhì)。</br> 這項工作非常重要，也極端危險。</br> 正因如此，郭弘義才必去無疑。</br> ——現(xiàn)在正是華國最關(guān)鍵的時刻，有時候連國家領(lǐng)導(dǎo)們都在懷疑積貧交弱的華國能不能搞出原.子.彈，他身為核武器項目的第一負責人，必須永遠頂在最前面，永遠堅定向前，一步都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遲疑。</br> 衡玉沉默。許久，她舉目望著郭弘義，問：“大概什么時候啟程去蘭州？”</br> “后天。”</br> “……您的身體能經(jīng)得起長途跋涉嗎？”</br> “能。”</br> 似乎是覺得這句話還不夠表明他的態(tài)度。</br> 于是在衡玉的注視下，郭弘義續(xù)而笑道：“肯定能。”</br> ***</br> 夜色漸深，氣溫也越發(fā)降低。</br> 兩個人沒有在土丘上久待，郭弘義雖然才剛睡醒沒多久，但跟衡玉聊了這么長時間的天，精神頭也倦懶下來。衡玉扶著他走下土丘，將他送回屋子。</br> 郭弘義的住處很狹窄，普普通通的木棚房里面堆著張行軍床和一套桌椅，桌子上鋪滿了用過的草稿紙，角落擱著一個燒水的爐子。擺完這些東西，屋子基本沒什么下腳的地方了。</br> 衡玉抹黑走進屋里，點好蠟燭，這才請郭弘義進來。在郭弘義坐到床邊時，衡玉拎起爐子上的水壺給他倒了杯溫水，喂他服下醫(yī)生開的藥。</br> 待郭弘義吃完藥，衡玉才告辭離開。</br> 她兩只手背在身后，沿著泥濘的羊腸小道，慢悠悠往她住的那間屋子走去。</br> 系統(tǒng)突然冒了出來：【天好黑啊，為什么這條路上不多修幾盞路燈】</br> “因為就要天亮了。”</br> 【等研究完原/子/彈，郭先生是不是就能好好休息了？】</br> “原/子/彈研究好了，還有氫/彈、導(dǎo)/彈。國防科技的研究是永無止境的，只有人的生命會有戛然而止的一天。”</br> 系統(tǒng)大抵是聽出了她話中的隱喻，陡然沉寂。</br> 兩天后。</br> 清晨五點，細雨霏霏。</br> 整個基地都籠罩在這片朦朧雨霧之中。</br> 俗話說“出門的餃子進門的面”，今天郭弘義他們要啟程趕去蘭州鈾廠，食堂特意給他們煮了餃子當早餐。衡玉把餃子端到郭弘義面前：“溫度剛剛好。”</br> 郭弘義謝過衡玉，埋頭吃餃子。直到有了幾分飽腹感，郭弘義動筷子的速度放慢下來。喝完最后一口面湯，郭弘義放好碗，目光從老友傅浙身上掠過，再到他的學(xué)生陸帆，最后與衡玉對視。</br> “先生。”衡玉上前一步。</br> “保重。”郭弘義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br> “走了。”郭弘義朝眾人微微一笑，“山長水過，我與諸位再見之時，可能就是華國原.子.彈引爆之日了。”</br> 話音未落，他已提起腳邊的行李箱，披著一身厚軍衣，背脊如山崖佇立，踏著一地泥水闖進朦朧雨霧，登上了軍用卡車。</br> 軍卡啟動的聲音被風雨聲掩埋。</br> 這位如師如父的長者與軍卡一塊兒，漸漸消失在衡玉的視線盡頭。</br> ***</br> 衡玉每天都穿著厚重的防護服，戴著塑膠手套、穿著塑膠鞋子，全身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哪怕是夏天四十多度的天氣，為了安全著想，她也必須維持著這樣的穿戴。等到夜晚脫下防護服時，防護服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得能擰出水來。</br> 她在研究基地里不問春秋，與無數(shù)的實驗數(shù)據(jù)相伴。</br> 時間這么一晃，不知不覺間，霜雪覆上了枯樹枝頭。</br> 再之后，霜雪消融，枯樹逢春。</br> 整個華國又進入了嶄新的一年，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篇章。</br> 距離蘇聯(lián)撕毀合約、撤走專家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兩三年的時間。</br> 這幾年時間里，華國并沒有一味停擺在原地，而是在不斷培養(yǎng)人才，彌補蘇聯(lián)專家撤走后留下來的廣闊舞臺。</br> 國防武器研發(fā)和經(jīng)濟發(fā)展，成了當前華國最重要的工作。</br> 每一項國防武器的研發(fā)過程，都需要用到各式各樣的新型材料。由國防需求拉動了工業(yè)生產(chǎn)需求，實現(xiàn)了一個項目帶動成千上萬個相關(guān)項目，最終成功盤活了華國的經(jīng)濟。</br> 華國的經(jīng)濟水平，順利恢復(fù)到蘇聯(lián)撤走援助前的水平。</br> 這天上午，衡玉站在土丘邊，與幾個助手進行著材料爆破試驗。劇烈的轟鳴聲響起，炸起了漫天黃沙。等塵土稍微淡去一些，衡玉連忙跑下土丘，觀測現(xiàn)場的爆破情況。</br> 連著報了幾個數(shù)據(jù)，衡玉再次查看，確定無一疏漏，她從黃沙中起身，抖落膝蓋上的黃沙，頗有幾分灰頭土臉地對助手說：“官廳水庫這里還是太小了，最多再過兩個月，它就沒辦法滿足我們的爆破需求了。”</br> 先不說官廳水庫太小，提供不了很大的試驗場地。</br> 就說當爆破需求增加，鬧出的動靜定然會很大。</br> 最近這段時間北平抓到了好幾個他國間諜，蘇聯(lián)和M國也一直想要探聽華國的原.子.彈到底研究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他們還繼續(xù)留在官廳水庫做研究，遲早會被間諜發(fā)現(xiàn)。</br> 衡玉下了定論：“是時候換個研究場地了。”</br> “但是……我們能換去哪里？”助手遲疑道。</br> 衡玉沒把那個地點告訴他，只是在心里默默提起那個地方的名字：原.子.彈研制基地，金銀灘。全華國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合適的研制基地了。</br> 結(jié)束了今天的爆轟試驗，衡玉回到基地簡單洗了個澡，洗去滿臉滿身的黃沙，換了套干凈的衣服才去找基地的負責人，托他直接聯(lián)系上國防部部長。電話一接通，衡玉沒有拐彎抹角，當即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訴國防部部長。</br> 隔著電話，國防部部長的聲音有幾分失真。</br> 他把金銀灘研制基地的困境都告訴衡玉：“現(xiàn)在金銀灘的基礎(chǔ)設(shè)施才建設(shè)到一半。官廳水庫這邊的生活條件已經(jīng)很苦了，但比起金銀灘，這都不算什么。你確定現(xiàn)在就要趕去金銀灘嗎？這一去，就要在那里一直待到原.子.彈引爆成功才能離開了。”</br> “部長，安排行程吧。時間不等人。”</br> “好。”國防部部長也是個干脆人，“我批準了，你清點人手，看看要帶誰過去，把名單提交上來給我。至于什么時候動身，我看看——”</br> 兩個人商量了一番，最終決定在十天后乘坐火車，啟程趕赴金銀灘。</br> 臨要掛斷電話前，國防部部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趕忙對衡玉說：“你有快一年沒回過家了吧。接下來要啟程去金銀灘，這樣，我給你們都批一天假期，你趁這個機會回家看看。”</br> 衡玉微愣，一個猜測慢慢從她心底升騰而起：“席清生病了？”</br> 國防部部長的妻子就是清華大學(xué)的教授，兩家的關(guān)系很親近，如果席清生病了，國防部部長知道實在是不稀奇。</br> “對，不是什么重病，但你也有很長時間沒回家了，這一去至少得兩三年的時間，還是回來看看吧。”</br> “……我記得我有兩天的假期一直沒用過。我想多請兩天假。”衡玉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多在家待兩天，席先生畢竟生病了，“您別把我要回去的消息告訴他。我手上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完，也不知道到底哪天才能回去。您現(xiàn)在告訴了他，他得空等好久。”</br> ***</br> 北平入了冬。</br> 初冬的第一場雪也來得很早。</br> 席清懶得撐傘，趁著現(xiàn)在是中午休息時間，拎起熱水壺往外走，打算去熱水房打壺熱水——這到了冬天，熱水既拿來喝，又拿來灌暖手的袋子，自然就用得快了，一天只打一壺水是不夠用的。</br> 才一出門，呼嘯而過的北風直灌入他的衣領(lǐng)。席清大病初愈，被風一吹，唇上本就淡薄的血色徹底褪盡。他有些懊惱自己今早出門太急，忘記把那條灰色的羊絨圍巾帶出來，但現(xiàn)在也沒別的辦法，只能用手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往前走去。</br> 這個點來接熱水的人很多，熱水房那里排了一條不長不短的隊伍。席清走到隊伍最末尾，密如鴉羽的睫毛微微垂下，安靜等著隊伍往前挪動。大概排了十來分鐘，終于輪到他接熱水。</br> 熱水從水龍頭處潺潺流下，要接滿還得等一段時間。</br> 席清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無聊環(huán)視四周。</br> 熱水房東側(cè)種有一棵棗樹，當然，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棗樹早就只剩枯樹枝。所以那穿著灰色外套，手臂上抱著一條灰色羊絨圍巾，撐著素色油紙傘的身影，在這樣一片蒼茫雪白的地方也格外顯眼。</br> 席清的視線在她身上停頓了很久。</br> 衡玉瞧他那呆愣的樣子，唇角輕輕彎了一下。</br> 熱水。她做了個口型。</br> 席清一愣，沒有讀懂她的口型，還是被身后的人提醒了一下，這才慌慌忙忙挪走熱水壺。把木塞塞上，席清拎起熱水壺，邁著風雪走到衡玉身邊。他沒開口說話，只是輕輕抱住了她，彎著腰，額頭抵在她的肩膀處：“你回來了。”</br> 衡玉的手很溫熱，她碰了碰他被北風吹得通紅的耳朵：“聽說你生病了。”</br> “是啊，醫(yī)生不在身邊，我這個做病人的可委屈了。”</br> 衡玉覺得好笑。</br> 看來的確是委屈了。</br> 平常可沒見他這么會撒嬌。</br> “我回來了。”她說。</br> 席清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松開她，問：“你怎么知道我在熱水房這里？”</br> 衡玉把傘遞給席清，示意他撐著，她抬起手，親自為他圍上那條從家里帶過來的羊絨圍巾：“我先是到了家放東西，沒看到你人，就知道你肯定是在研究所這邊。來了研究所，一問他們，知道你前腳剛來熱水房打水，我就跟了過來。才在棗樹底下站了不到一分鐘，你就注意到我了……好了。”</br> 戴好圍巾，衡玉朝他一笑：“這么冷的天，出門的時候怎么不把它圍上？”</br> “忘了。”</br> “下次掛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出門的時候順手帶走。”</br> “好。”</br> 席清抿了抿唇，遲疑片刻還是問她：“這回在家待多久？”</br> 衡玉跟他開玩笑：“原本領(lǐng)導(dǎo)要給我放一個月假的，但我熱愛工作，和領(lǐng)導(dǎo)說放三天就夠了。”</br> 席清就笑了，布滿血絲的眼眸里蘊著明亮的光芒：“你們領(lǐng)導(dǎo)怎么這么大方。”</br> “領(lǐng)導(dǎo)大方，耐不住我小氣。”</br> “三天也很好了。足足的三天嗎？”</br> “什么叫足足的三天？”</br> “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算，待夠72小時。”</br> “不愧是做科研的，計算就是嚴謹。”衡玉盤算了下，對席清說，“應(yīng)該是夠的，還能余出來點。”</br> 席清就夸她：“奚先生你也很大方，居然還能余出來。”</br> 衡玉被他逗得笑出聲來。笑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們趕緊回航天所吧，午休時間快結(jié)束了。”</br> 以前衡玉還在經(jīng)濟部和后勤部工作時，經(jīng)常會來航天所探望席清。每次過來還是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過來。所以航天所里有不少人都和她相熟，瞧見了她，打了個招呼，又行色匆匆離開。</br> 席清領(lǐng)著衡玉進辦公室，他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和紙筆遞給衡玉，就開始忙自己的事情。衡玉握著紙筆，一只手支著下顎，慢慢羅列著公式，同時在心底盤算到了金銀灘后的工作安排。等席清下了班，兩人收拾東西結(jié)伴回家。</br> “前段時間爸媽過來北平探望我，爸說他都忘了我媳婦長什么樣了，我把我們的合照送了他一份。”</br> 席清挑揀著事情與她閑聊。</br> “姑姑上回來信，說她和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要比和你的關(guān)系還親了。她最近打算退休了，還說退休后要到處旅游。她的生活比你和我瀟灑多了，還有薩曼莎和杰克一直在幫忙照顧她。所以讓你不用擔心。”</br> 衡玉終日待在基地里，那里發(fā)生的任何事都不能往外透露。</br> 所以從頭到尾只有席清在說，她認真傾聽。</br> 他說了一路，她也聽了一路。直到那棟熟悉的房子近在眼前，衡玉才從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樣?xùn)|西，攥著席清的右手，牢牢放進他的手心里。</br> “這是一條月亮項鏈，我自己打磨的。”</br> “這個回禮遲到了很久很久，希望你不要介意。”</br> 她把手挪開時，席清才徹底看清那條項鏈的模樣。月亮掛墜不知道是什么材質(zhì)的石頭打磨成的，棱角圓潤，并不扎人。月亮尾端凹陷下去，凹陷處看上去宛若一顆星星。</br> 他猛地收緊手指。</br> 將這條項鏈牢牢握住。</br> “我很喜歡，奚先生。”</br> 聽著他這一語雙關(guān)的話，衡玉眉梢微揚，似笑非笑掃他一眼。</br> ***</br> 衡玉最終還是沒有待夠七十二小時。</br> 她答應(yīng)了中午要陪席清去一條老胡同里吃餃子，但終于還是失約，給他留下一封信，坐上了國防部派來接她的車，悄無聲息離開清華大學(xué)，直奔火車站而去。</br> “這次事發(fā)突然，還請奚副……奚先生見諒。”同車的還有國防部的一位部員，他滿臉凝重，向衡玉解釋道，“先生應(yīng)該知道，自從華國和蘇聯(lián)撕破臉后，兩國的關(guān)系越來越劍弩拔張。”</br> 衡玉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br> 畢竟已經(jīng)撕破了臉，蘇聯(lián)那邊自然不想讓華國也成為有核國家，他們在暗中進行過幾次行動，試圖將華國的核武器發(fā)展扼殺在搖籃里。與此同時，M國總統(tǒng)也打算不擇手段阻止華國成為有核國家。</br> 要阻止華國成為有核國家，首先當然是要探知華國的原.子.核研究進行到哪一步了。</br> 除了動用間諜外，這兩個超級大國還欺負華國的防空力量薄弱——</br> 蘇聯(lián)率先派出偵查飛機入侵華國國境，在蘇聯(lián)專家的鎖定下，偵查飛機直奔羅布泊。</br> 旋即，M國也派出U-2偵查飛機滲透到華國的大西北，又動用了天上的偵查衛(wèi)星，來監(jiān)測華國大西北的路面活動情況。雙管齊下，M國敏銳察覺到羅布泊路面活動情況異常。</br> “他們的偵查飛機里攜帶有轟炸武器。”部員沉聲道。</br> 衡玉唇角緊抿，眸中有厲色一閃而過——欺負華國空中力量薄弱，肆無忌憚入侵華國領(lǐng)空，還攜帶有轟炸武器？這種種跡象都在散發(fā)著非常不好的信號，難怪國防部臨時將她召走，讓她盡快趕到金銀灘。</br> “國防部那邊是怎么應(yīng)對的？”衡玉直擊重點。</br> 這件事不用瞞，因為等衡玉到了金銀灘研制基地，她也會知道的。</br> 部員語速飛快：“部長他們決定在所有設(shè)備生產(chǎn)基地和實驗基地旁邊駐扎高炮師，并且修建防空洞，一旦察覺到別國偵查飛機的行蹤，高炮師立即執(zhí)行疏散任務(wù)和擊落任務(wù)。”</br> “基地的軍用卡車有限，為了保證核武器研發(fā)的有生力量，當發(fā)現(xiàn)了偵查飛機的行蹤，軍隊的人會立即將基地的核心研發(fā)人員撤走。其余人員撤不走，就留下來與基地共存亡。”</br> 衡玉的手指漸次收緊，她緊閉上眼——留給華國喘息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啊。如果他們不能盡快制出原.子.彈，再往后遭遇到的限制只會越來越嚴重。現(xiàn)在只是偵查飛機，以后……那兩個國家會不會連原.子.彈也動用上？畢竟這也不是華國第一次遭遇到核威脅核恐嚇了？</br> “現(xiàn)在是1962年的冬天。”許久，衡玉的聲音在車廂里幽幽響起。</br> “M國和蘇聯(lián)的偵查飛機進入我們國家的領(lǐng)空，就像是在入一個無人之境一樣，欺人太甚，他們簡直是欺人太甚！”衡陽鈾水廠里，衡玉的師兄陸帆咬著牙，恨聲說道。</br> “核威脅如影隨形，華國如果不能擁有核武器，勢必永遠受制于人。”官廳水庫基地，傅浙憂心忡忡。</br> “留給我們的時間，還能有兩年嗎？巨龍啊巨龍，你何時睜開眼。”蘭州鈾廠，郭弘義靠著墻坐著，右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胃部，滿臉凄愴。</br> 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已經(jīng)不能再后退一步了。</br> 所以，他們必須不斷前行、不斷前行。</br> 1962年底，衡玉和助手們抵達金銀灘。</br> 這個地方海拔約三千米，南邊是草原，其余三面都有高山作為天然屏障。這里已經(jīng)建設(shè)了近五年時間，但只是完成了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條件依舊簡陋。衡玉戴著狗皮帽子，站在狂風暴雪中，感覺自己的臉上都要結(jié)冰了。</br> 沒有太多時間給他們抱怨，更沒有時間給他們適應(yīng)環(huán)境，抵達金銀灘當天，衡玉他們熬夜清理實驗室，只為了能在第二天早上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之中。</br> 1963年，大年初一，衡玉接到了一通電話。</br> 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衡玉驚喜道：“老師！”</br> 郭弘義笑著應(yīng)道：“對，是我。我這通電話打來，不是給你拜年的，是來指導(dǎo)你的工作的。”他身為第一負責人，需要督促各方面的工作進度，自然有這個權(quán)限給衡玉打電話。</br> 不管是來拜年還是來指導(dǎo)工作，能接到這通電話，衡玉都非常高興。她這一年來一直待在基地里忙碌，要說唯一放心不下的，自然就是郭弘義的身體。</br> “老師您說。”</br> 兩人先溝通完工作上的事情，這才開始閑聊。</br> 衡玉細細詢問起郭弘義的身體情況，郭弘義無所謂笑道：“還是老樣子。”</br> 衡玉擔心他報喜不報憂，但聽他的聲音還算中氣十足，只得壓下心底的擔憂，溫聲囑咐他平日里一定要吃飽穿暖。末了，衡玉笑道：“老師，新年快樂。”</br> “新年快樂。”郭弘義笑應(yīng)了一聲。</br> 臨要掛斷電話前，郭弘義突然出聲問衡玉：“……我們能引爆原.子.彈的，你說對吧。”</br> 衡玉毫無遲疑：“對！”</br> 郭弘義輕笑了下，把電話放好。</br> 手剛離開電話，他就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br> 咳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撕心裂肺，全身力氣都被這場咳嗽抽走，連背脊都沒辦法像平時一樣挺著，只得狠狠彎下腰來。</br> 他的咳嗽聲驚動了外面的警衛(wèi)員。</br> 警衛(wèi)員沖進屋子扶住郭弘義，他笑著擺擺手，自己攙著桌角緩緩直起身，用力大喘了好幾口氣。窗外有淡薄的陽光斜照入戶，照亮他花白的頭發(fā)、眼角的每一縷皺紋，以及青白毫無血色的唇峰。</br> 1963年春，在郭弘義的帶領(lǐng)下，核部件鑄造中的氣孔問題率先完成攻克。華國的核武器研發(fā)水平躍上了一個嶄新的臺階。</br> 1963年初夏，全國20多個省市區(qū)，超過400多個工廠和基地日夜忙碌，鉆心攻克核武器的部件研發(fā)技術(shù)，努力達到實驗標準。</br> 1963年夏末，華國第一瓶豐度為90%的武器級鈾-235，在郭弘義的帶領(lǐng)下，研制成功。</br> 隨后不久，華國第一套核部件生產(chǎn)成功。</br> 就在華國昂揚前進之際，一個消息從國外傳了回來——美蘇英三國簽署了《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該條約全面禁止任何國家在大氣層、外層空間和水下進行的一切核武器試驗。[注]</br> 條例簽署完畢當天，M國總統(tǒng)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笑稱：“這個條例，會直接決定全球未來的尖端武器格局。那些在暗地里進行核武器研究的國家，理應(yīng)遵循這份合約，即刻起停止核武器的研制。”</br> 消息傳回國內(nèi)，有人苦著臉：“他們手里有□□，就妄圖限制其他國家也擁有。這種霸權(quán)主義真是讓人深惡痛絕！”</br> 有人冷笑：“M國總統(tǒng)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的那番話，就差直接點出我們?nèi)A國的名字了。”</br> “現(xiàn)在不是去批判他們的時候，我就想知道，這個條約一出來，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br> 衡玉原本是坐在旁邊看書的，聞言合上書籍，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冷哂道：“僅憑美蘇英三個國家，就妄圖徹底決定全球未來的尖端武器格局？”</br> “我們沒有簽過字的合約，就是一張廢紙。這種非國際性的合約，大家就當個笑話聽聽就好，反正我們該研究的還是要研究。”</br> “時至今日，華國的原.子.彈引爆已經(jīng)是勢在必然的事情——”</br> 衡玉微微一笑。</br> “沒有任何國家能夠阻止我們了。”</br> 第二天，衡玉帶領(lǐng)實驗小組驅(qū)車深入金銀灘，在金銀灘一處人煙荒蕪的地方進行轟炸實驗。</br> 為了節(jié)省驅(qū)車來回的時間，他們帶齊了帳篷和各種生活物資，整整在這里待了兩個月的時間。原.子.彈正式組裝前的原理性試驗進行到尾聲，衡玉他們這個實驗小組在一次次的試爆中，逐漸摸索出了核武器試爆的正確答案。</br> 等他們終于從這個地方回到研制基地，衡玉還沒來得及跳下軍卡，已經(jīng)有人氣喘吁吁沖到她的面前。</br> “奚先生。”</br> 來人右手叉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br> 在衡玉疑惑的目光下，對方聲音悲愴：“奚先生，請節(jié)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