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內侍總管從地上扶起來時,云成弦甚至還能朝對方微微一笑，面色平靜至極，仿佛剛剛悲憤到喉腔里溢出血腥味的人不是他。</br> 禮親王離開時瞥見那抹笑容，不知道怎么的,心底升起一股疲倦和無奈來。</br> 他走出御書房,在原地稍等片刻，見到從里面走出來的云成弦,抬手拍了拍云成弦的肩膀,溫聲問：“才剛到家就進宮了吧,瞧見你黑了瘦了不少。這幾天記得在府里好好補補，趕緊把身子補回來。”</br> 說完這番話,也不等云成弦做出任何反應,禮親王大步流星離開。</br> 云成弦目送著禮親王的背影。</br> 他在原地靜默許久,剛想離開,有一道從容清脆的腳步聲自不遠處傳進他的耳里。</br> 隨后，繡著四爪蟒蛇的黑色衣擺落入他的眼里。</br> 太子手握折扇，對上云成弦的視線，微微一笑：“橫臣怎么還沒回去？”</br> 云成弦面無表情：“多謝太子記掛,這就回去了。”</br> 剛往前邁了兩步,又被太子給攔了下來。</br> 太子從宮人手里接過一把傘，遞給云成弦,語氣溫柔得仿佛是個極疼愛弟弟的兄長：“就快要下雨了。雨天路滑，橫臣慢行。”</br> 云成弦輕而堅定地接過傘：“弟弟可以慢行,太子殿下卻要快行了,不然,就要被身后那些虎視眈眈的人追上了。”</br> 他繞過太子,大步流星離去,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仰起頭來凝望天色：“看來帝都暴雨將至。”</br> 可不是嗎。</br> 午后的天黑沉沉一片，烏云蓋日。</br> 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逼仄感。</br> 大約一刻鐘后，暴雨傾盆。</br> 衡玉睡了個午覺，被雨聲用力敲打窗戶的聲音吵醒，她慢慢起身，問進來給她梳妝的婢女：“三皇子過來了嗎？”她睡下前，云成弦那邊派了人過來，說遲些要過來找她敘舊。</br> 婢女表示沒有。</br> 衡玉點頭，讓婢女退下，她自己坐在床邊翻看話本打發時間，等著云成弦過來。</br> 但這一等，足足等到了傍晚，說好了要過來的云成弦依舊沒有過來。</br> “殿下，現在要傳膳嗎？”婢女進屋，溫聲詢問起衡玉。</br> “不必了，我去趟主院。”衡玉甩下話本，打算去找禮親王詢問下情況。云成弦絕不會輕易爽約，只可能是宮里面突然出了什么事情，才讓他沒有能夠過來。</br> 瞧見她過來，禮親王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他將今天發生在御書房的事情都告訴衡玉，末了，他輕聲嘆道：“你皇伯父擅長制衡之道，以往將制衡之道用在臣子身上也就罷了，現如今將這份制衡之道用在他的兒子身上，倒是顯得過于傷人了。”</br> “帝王已老，而他的兒子們正當盛年，皇帝伯伯怕是忌憚了。”</br> “何至于此。”禮親王再次嘆息，這回的力度重了許多。</br> 這帝王之家啊。</br> “我瞧著成弦的情況不太對，你素來與他交好，明日若是無事，就去看看他吧。”</br> 衡玉卻出乎禮親王意料的搖了搖頭：“還是算了。”</br> 禮親王抬眼看她。</br> 衡玉低頭看著茶杯里隨波逐流的半片茶葉：“山西官場如龍潭虎穴，但他依舊闖過去了，手握天子劍斬了數十名昏官貪官，他在山西時多么厲害。所以他一回到帝都，就興致沖沖讓他的人來找我，說遲些要來找我敘舊，給我談談那些已經過去的危機四伏的事情。”</br> “可是入宮一趟，他的銳意和自傲都被折斷了。”</br> “我想，他此時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應該就是我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親眼去瞧他的狼狽，讓他難堪？”</br> 她的聲音很輕很淡，仿佛是在娓娓道出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br>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沉吟片刻，禮親王出聲問道。</br> “接下來朝中奪嫡怕是要愈演愈烈，擾人得很。”</br> 衡玉往香爐里拋了塊沉香。</br> 淺淡的香味漸漸在屋內彌漫開來。</br> “能成為奪嫡之爭最終贏家的，誰不是踩著無數的血骨爬到最后的？云三的手段還是太稚嫩了，留他在帝都里慢慢磨礪吧，只要沒有性命之危，怎樣都好。我打算外出云游一番，去江南看看，去邊境看看，再去隔壁大周那里游玩上一趟。”</br> 她這些年在屋里閑著無事，就總是喜歡翻看游記。</br> 看得久了，對這片陌生的大好河山也升起了幾分興趣。</br> 自從穿進這個世界后，她一直困守帝都，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干脆趁著現在沒事做，多去看看吧。</br> 禮親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江南，天下巨富、貪腐成風之地；邊境，兵家必爭之地；大周，大衍宿敵之地。你選的這三個地方倒是不簡單。”</br> 游玩是真，但是趁機去把這些地方查個底朝天，怕也是真的。</br> 衡玉笑容溫和無害：“果然什么都瞞不了父親。”</br> 衡玉素來懶散，一旦做好了決定，行動力卻高得驚人。</br> 兩天時間后，她已經收拾妥當，隨時都可以離京了。</br> 離京前夕，衡玉翻出一個平平無奇的木盒，往里面裝了許多東西，又寫了封信，命冬至悄悄前往三皇子府，把這個木盒轉呈給云成弦。</br> 收到這個木盒，云成弦枯坐許久，終于緩慢抬起他的手，打開了它。</br> 木盒里裝有三樣東西。</br> 二十萬兩銀票。</br> 一個從白云觀求來的平安符。</br> 一封信。</br> 信紙不大，文字簡潔。</br> [別的就不幫你了，可是本郡主我實在是太有錢了，嘖，就便宜你這個窮光蛋了。給你的暗衛也繼續留著吧，他們今后就是你的下屬了。前路坎坷，注意安全。]</br> 云成弦只覺得眼睛像是被針扎了一般。</br> 這種痛并不劇烈，但是綿長，從他的眼睛一路蔓延進他的心里，于是他覺得心頭苦澀難耐。</br> 他實在直不起身子了，深深彎下腰來，雙臂抱著自己的肚子，哪怕極力忍耐，還是止不住渾身顫抖。</br> 眼淚大滴大滴無聲落下，云成弦將他的臉埋在膝上。</br> 不知不覺間，膝蓋的衣服就濕了一大片。</br> “來人！”他提高聲音。</br> 外面有小廝跑進來，被他那滿臉淚水的模樣嚇得呆在原地。</br> “去給我拿兩壇酒來……”話沒說完，云成弦聲音一頓，頹然笑道，“算了，你退下去吧。”</br> 自己一個人飲酒又有什么意思。</br> 他不是個貪杯的人，這些年喜歡飲酒，也不過是因為少歸喜歡。</br> 才過去短短幾年時間，他竟已體會到尚原尚大人昔日的心境。</br> ***</br> “少爺少爺，吃塊菱粉糕吧，新鮮出爐，你聞聞這個味道，多香啊。”</br> 冬至話剛說完，就被秋分悄悄擠去了一邊。</br> 秋分一臉諂媚捧著藕粉桂糖糕，遞到衡玉眼前，陶醉地吸了吸鼻子：“少爺，您別聽冬至瞎說，他的口味素來一般，您來嘗嘗這個。這可是我精挑細選來的，保證合您的口味，若是不合，您就罰我半個月月俸。”</br> 聞言，冬至與秋分瘋狂進行眼神廝殺。</br> 月霜穿著一身鵝黃色長裙，纖纖素手撐著六十四骨節油紙傘，為她身側的人擋去疏狂的烈日。</br> 被秋分冬至爭相獻殷勤、能讓月霜這位絕色佳人親自打傘的，自然只有衡玉。</br> 她今日穿著一身天水藍云紋錦袍，頭戴金冠，手中折扇同樣以金絲勾邊，端的是富貴逼人。</br> 自古以來，美人多為權貴的裝飾品，能得一位絕色佳人相伴的，若不是極有錢，就是身份非常高貴。有眼光的人瞧一眼月霜，就知道衡玉是個非常不好招惹的角色。</br> 瞧著秋分和冬至越吵越激烈，衡玉終于懶洋洋甩開折扇，啪地一聲脆響，沒什么威懾力地訓斥道：“行了行了，小爺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糕點，也不嫌丟人。”</br> 命秋分和冬至把糕點收起來，衡玉仰起頭，望著車水馬龍的這條長街。</br> 他們這一行人沿著水路行了半個月，終于在兩天前抵達金陵城。衡玉到來時鬧出的動靜很大，金陵城的不少官員都特意過來拜見她，衡玉只說自己是來游玩的，見了這些官員一面就把他們都打發走了。</br> 在衡玉出神想著事情時，月霜溫聲問道：“公子，我們現在要去哪里？”</br> 衡玉回神，搖了兩下折扇：“去賭坊看看吧，我還沒見識過金陵的賭坊。對了，冬至你現在趕緊去包條畫舫，我們今晚就去見識見識秦淮河的大好風光。”</br> 接下來一段時間，衡玉什么正事也不做，日日出入賭坊，興致起來就去斗雞遛狗，偶爾會去秦淮河畔宿醉不歸。</br> 金陵城里最富貴的紈绔子弟，都未必能有她三分風采。</br> 賭坊消息最為流通，秦淮河畔牛鬼蛇神都有。衡玉倚在畫舫欄桿邊上，望著這瀲滟多姿的秦淮河，緩緩傾倒酒杯，將杯中的美酒傾灑而下，讓它們滾入這片河流里。</br> 等到杯中的美酒撒完，衡玉手松開，這樽金杯也落入河里，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極了在為金陵一些官員敲響的喪鐘聲。</br> 她在金陵一待就是一個月，該摸清的，該查探的，都已經差不多了。</br> “明日我們出發去嘉興吧。”衡玉轉身，對冬至說。</br> 冬至行禮退下，將衡玉的意思轉達給隊伍的其他人。</br> 時間一晃而過，天氣最酷熱的時候，衡玉抵達桐城。</br> 桐城乃人杰地靈之地，這里有座名山叫龍眠山，盛產茶葉，衡玉到了這里后就不急著離開了。</br> ——天氣這么熱，太陽這么曬，打死她她也要在這里避避暑再走。</br> “快，少爺我不行了，再換盆冰來。”衡玉趴在馬車里，叫苦連天。</br> 秋分和冬至原本是能忍受這些酷熱的，生生被她喊得也覺得熱起來。</br> 二人知道自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自幼嬌生慣養，受不得一點罪。冬至無奈道：“少爺你再忍忍，我們快到尚府了，到了那才有冰用。”他們現在坐在馬車里趕路，剛剛已經下去買過冰塊了，現在他們在茶林間趕路，哪來的冰去換。</br> 沒辦法了，秋分、冬至和月霜三人只好用力給衡玉打著扇子，讓她能夠舒服一些。</br> 衡玉嘆口氣，自己也抓過一把折扇，用力給自己搖著。</br> 這人啊，就是不能太嬌生慣養。</br> 年年都是冬暖夏涼的，突然酷熱難耐，自然就遭了罪。</br> “好了好了，尚府到了！”充當車夫的密八素來沉穩，今天卻激動得險些破了音。</br> 衡玉眼睛一亮，原本還病懨懨的一個人瞬間精神起來。她從趴到坐，施施然整理自己的衣袍發冠，幾息時間內，就瞬間恢復了那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態。</br> 馬車停下，衡玉親自掀開簾子，踩著□□走下馬車。她抬起眼，正好撞上尚原的視線。</br> 這回她來桐城，主要是為了訪友。自從幾年前離開京城后，尚原就回了桐城老家，住在龍眠山山腳下，興致起來會帶著妻子去茶田里伺弄茶葉，平日就焚香煮茶、教導自己收下的兩個親傳弟子。</br> 衡玉過來前派人給尚原送了信，所以尚原才能恰好在門口候著她。</br> 多年沒見，尚原絲毫不顯老態，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只是比起當年似有青鋒長劍破骨而出，現在的他已經懂得了收斂長劍利芒。</br> “尚大人。”衡玉朝他拱手，笑容真摯燦爛。</br> 這幾年里衡玉和尚原時不時有書信來往，早已是忘年之交。</br> 尚原回禮，態度溫和親近：“收到你的信后，我和夫人就一直期待著你的到來。屋子都收拾出來了，你舟車勞頓，我先帶你去看看你的住處，等你稍做休息，你我再來敘舊。”</br> 衡玉身后，密八向這位昔日舊主恭敬行禮。</br> 尚原含笑看他一眼，沒有與他交談。</br> 一行人在尚原的領路下，往尚府后院走去。</br> 途中偶遇尚夫人，衡玉笑著朝冬至使了個眼色，冬至將精心挑選來的見面禮轉遞給尚夫人。</br> “些許薄禮，希望夫人能喜歡。”衡玉說道，與尚夫人告辭，繼續往里走。</br> 尚府收拾出來給她住的院子既寬敞又清幽，院子旁邊有個開鑿出來的人工湖，算不上大，衡玉只要推開屋里的小窗就能看見。</br> 趁著衡玉在打量屋子時，尚原笑道：“府里已經置辦了足夠的冰塊，你若是缺了冰塊，盡管命人去拿。”</br> 衡玉感慨：“尚大人知我。”</br> 尚原哈哈一笑：“你一身富貴閑骨，合該如此。不過我府里用度素來簡樸，你住在這里，用度肯定沒辦法和你平時比。”</br> 他會為衡玉置辦足夠多的冰塊，可是尚府的用度素來簡樸，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總不能因為衡玉來做客半個月，府中就變得奢靡無度起來。</br> 衡玉無奈苦笑：“客隨主便，只要府中冰塊足夠，其他的都沒關系。”</br> “既能享受無邊富貴，又能從容輕儉度日，明初的心境令人贊嘆。”</br> 兩人輕聲交談幾句，尚原告辭離開，讓衡玉先休息休息。</br> 衡玉出了薄汗，沐浴過后一覺睡到天色微暗，才起床梳洗，趕去正廳和尚原一家人用晚膳。</br> 用過晚膳，尚原請衡玉去院子涼亭里坐著，納涼喝茶賞月。</br> 尚原開門見山：“你此次離京，應該不是只為了游歷吧？”</br> 衡玉抱著茶杯，笑而不語。</br> 尚原就知道答案了，他端起茶杯，本想喝一口茶水，可還沒打開茶蓋又先放下了：“你我多年不見，不應該喝茶，我命人取酒來。”</br> 等到廚房那邊上了兩壇溫好的酒，衡玉慢慢掀開酒壇蓋，嗅了嗅酒香，隨口感慨道：“我已經許久沒喝過酒了，今天定要與大人喝個痛快，把我當年贈給大人的買酒錢都喝回本。”</br> 尚原端酒的動作微微一頓。</br> 一口干掉杯里的美酒，心里五味雜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