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這次特別的雷厲風(fēng)行,說走就走,很快圣駕便啟程。
這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不過,畢竟……這確實(shí)是內(nèi)帑花銀子。
因而,只需下旨太子監(jiān)國,所用的儀仗,禁衛(wèi),給養(yǎng),統(tǒng)統(tǒng)都是現(xiàn)成的。
有了銀子,偶爾浪費(fèi)一下,挺好。
對于祭祖這種事,自是英國公張懋有了用武之地。
他奉旨率一支人馬先行,可非要讓方繼藩陪同。
方繼藩實(shí)在是受不了這位世伯。
這一路,張懋與方繼藩進(jìn)行了深入的探討,探討的內(nèi)容,多是祭祖的禮儀。
在張懋看來,自己已經(jīng)老了,可陛下總需要有個(gè)人去祭祖,方繼藩是駙馬,真是再好不過的接班人。
最緊要的是,能去祭祖,說明了宮中的信任。否則為啥這么多的公候,陛下唯獨(dú)選擇他呢?
方繼藩成日游手好閑的,遲早要出事,還不如給他一份差事,將來人們說起,免不了要豎起大拇指,說一聲大明忠臣。
方繼藩聽的耳朵都快要出繭子了。
偏偏張懋還不愛坐車,他要騎馬。騎馬也就罷了,還非要拎著方繼藩與他同騎。
他總是感慨:“咱們的祖宗,都是馬上跟著太祖高皇帝得的天下,后世子孫,豈可忘本?別人如何,老夫管不著,老夫?qū)9苣恪!?br/>
方繼藩便坐在馬上,聽著他的絮絮叨叨,昏昏沉沉的要睡,整個(gè)人如霜打的茄子。
只過了十?dāng)?shù)日,先鋒的人馬便到了中都。
中都守陵的大臣和宦官紛紛來迎。
他們和張懋是熟識的,唯獨(dú)對方繼藩不太認(rèn)得,只當(dāng)方繼藩乃是張懋身邊的小跟班。
守陵的大臣和宦官,大多還是有幾分面子的,一般人自是不必搭理,因而對方繼藩愛理不理。
等到張懋手指著方繼藩道:“此乃齊國公方繼藩,都來見見。”
方……繼……藩……
這些人一聽這三個(gè)名字,下意識的就覺得,怎么聽著如此的熟悉。
接下來……嗯,要嚇尿了。
難道就是那傳說中的……
啪嗒一下,方繼藩的腳下就跪了一地。
若在京師,方繼藩固然也有兇名,可大多人聽了,只是覺得有些許的害怕,畢竟……在大家的眼里,京里的那個(gè)方繼藩,終究還屬于人類的范疇,既然是人,再壞再惡,這心里的害怕,還是有限的。
可到了外頭,就完全不一樣了,因?yàn)檫@傳言又多了幾道工序,這一個(gè)得了腦疾的壞蛋,則變成了沒啥毛病,但就喜歡吃人的妖怪,是要將人的血肉丟進(jìn)磨盤碾成粉末的怪物。
因而,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不敢抬頭去看方繼藩,只顫顫的道:“見……見過齊國公……齊國公……公……公……侯萬代。”
方繼藩皺眉,他最討厭的,就是齊國公的后頭再加幾個(gè)公了。
好在他歷來脾氣好,不愛與人計(jì)較,總算露出了微笑,道:“免了罷,免了罷,不必多禮。”
英國公人等剛剛抵達(dá),自是需做好陛下親祭太祖高皇帝的準(zhǔn)備。
張懋親自布置,很是嫻熟,一切都是妥妥當(dāng)當(dāng),明明白白的。
這中都鳳陽,所埋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父母,被稱為祖陵。
只是在朱元璋去世之后,朱元璋雖葬于南京的孝陵,卻依舊在此設(shè)有神位。
方繼藩親自前往了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那太祖高皇帝威嚴(yán)的畫像,依舊栩栩如生,下頭的香火鼎盛,而且每日都有宦官按時(shí)清掃,因而一塵不染。
方繼藩拜了拜,心里想,今日見了高皇帝,便算是大家認(rèn)識了,高皇帝您老人家在天有靈,若是在天上聽到了一點(diǎn)什么,切切不要相信,那都是小人搬弄是非,您老人家英明神武,緯武經(jīng)文,天授智勇,定能明察秋毫。
說著,才移至左配殿里休息。
此殿本就是用來給祭祀人員休息用的,張懋早在此喝茶了,見了方繼藩進(jìn)來,卻沒反應(yīng),一愣愣的枯坐在那,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窗外的石碑。
方繼藩有些奇怪,便道:“世伯,世伯……”
張懋突的回過神來,卻是露出一臉疲態(tài),他慵懶的卷了卷身子的吉服,有些有氣無力的道:“真冷啊。”
可……此時(shí)天色不算冷呀,這不免令方繼藩感到莫名其妙。
張懋面露惆悵,突然道:“我來此,已有十?dāng)?shù)次了,每次去享殿中拜見太祖高皇帝,都似見他含笑見我,哎……可現(xiàn)在……每一次拜見高皇帝,都在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來祭祀了,用不了多久,就該親自去見他老人家了,這人哪,都有生老病死,高皇帝如此,我與你的父親也是如此,年輕的時(shí)候,見著這天下,越來越乏味,總覺得人活著,好生無趣,不過是混吃等死而已,等兩鬢斑斑,多走幾步都?xì)獯跤鯐r(shí),方才害怕起來,才覺得這世上有許多東西,竟還沒有親歷。”
“你看這里。”說到這里,張懋揭開了墊著桌子的毛毯,指了指桌面。
方繼藩定睛一看,這里有許多的刻痕,密密麻麻的。
張懋勉強(qiáng)笑道:“自這祖陵?duì)I建之后,不知何時(shí)的規(guī)矩,所有來此祭祀的大臣,都會在此留一道刻痕,如今已歷七八代了,刻痕越來越多,單單老夫的刻痕,就有十幾處,將來啊,還會有人在此留下,這些刻痕,看似凌亂,可在先輩和老夫們看來,其實(shí)也是這大明祖陵,世世代代有人守衛(wèi)祭祀的證明哪。”
張懋打起精神:“從前來此祭祀的大臣,已經(jīng)逝世了,老夫還在,或許不久也會故去,可咱們的后代子孫們,依舊還會來此,人可以死,可社稷卻需要永續(xù),否則如何告慰先靈呢,怕只怕,子孫們不知先人創(chuàng)業(yè)和守業(yè)的艱難,從此之后,再沒有人在此銘刻,這數(shù)不清的祖陵殿宇,最終也稱了殘碑?dāng)囗伲文秋L(fēng)風(fēng)雨雨侵蝕,只存雜草,卻不知是怎樣凄涼之景。”
方繼藩想到,明朝滅亡之后,這本是壯麗森嚴(yán)的大明中都祖陵,隨即被大量損毀,被人放火縱燒,便連栽種下的松柏,也被入侵者砍伐燒毀,一時(shí)也是默然。
張懋突然又道:“陛下為何突然來中都?”
“啊……這……”方繼藩想不到張懋的思維這樣跳躍:“這……陛下來此,就是希望世伯所害怕的事不會發(fā)生,又或者,推遲一些發(fā)生。”
張懋皺眉道:“怎么,難道傳聞是真的,陛下真要廢八股啦?”
方繼藩:“……”
這要他怎么答?
方繼藩記著,陛下此前還警告過他要保密來著,敢情是連張懋居然都已經(jīng)收到風(fēng)聲了啊?
方繼藩頓了一下,便忙矢口否認(rèn):“沒有的事,這誰造的謠。”
“京里都在這樣傳。”張懋不高興的皺眉道:“你這小子,只瞞老夫是嗎?”
“我……我沒有……”方繼藩有氣無力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世伯你餓不餓,這祭祀宰了這么多畜生,不如咱們也吃一點(diǎn)。”
張懋便連忙搖頭:“這是動搖祖宗之制,可能是要?jiǎng)訐u根基的,八股取士是好是壞,老夫是個(gè)粗人,也不甚懂,可老夫只曉得,但凡是習(xí)以為常的事,一旦要改變,肯定要惹來許多的麻煩,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陛下圣明,他的心思,不是做臣子能猜度的,可老夫難免還是有些擔(dān)心啊,這歷朝歷代的改制,哪有不死人的。繼藩,陛下極信任你,你得在陛下身邊,多想一些好主意,不要老是瞎琢磨一些有的沒的。”
“噢,噢……”方繼藩敷衍著道,心里卻還在琢磨,怎么全京師……就都知道了呢?這查問一下,算誰的,總不能說是西山書院傳出去的吧。
是了,好像蕭敬當(dāng)時(shí)也在場,要不……
此時(shí),張懋又道:“當(dāng)然,管他如何呢,陛下既然變了心意,咱們遵照著去辦便是了,改與不改,是陛下思慮的事,我等只負(fù)責(zé)盯著誰敢添亂子,誰要?jiǎng)訐u社稷基業(yè),上馬平亂即是。”
方繼藩便乖乖的點(diǎn)著頭。
方繼藩在祖陵里住了幾日,隨后,圣駕即來了。
張懋領(lǐng)著方繼藩人等前去迎駕。
弘治皇帝先奔祖陵享殿祭祀祖先,而后移駕太祖高皇帝享殿祭祀了太祖高皇帝,這一日下來,弘治皇帝本是長途跋涉,年歲又大了,身子自然是有些吃不消,卻還是獨(dú)自一人在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里呆了足足一夜,外頭的臣子和宦官們,則乖乖在殿外候著。
陛下留在此,大家自是都不敢離開。
到了夜里,享殿里雖是燭光冉冉,昏暗不清,弘治皇帝跪坐在殿下,抬頭看著神位,就這么孤獨(dú)的陪著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一夜。
太祖高皇帝是否有靈,不知。
弘治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也無人知道。
次日,當(dāng)曙光映射入享殿。
弘治皇帝終于走了出來,他的身影被曙光拉得很長,殿外諸臣又困又乏,此時(shí)打起精神,抬頭瞧見的乃是弘治皇帝蒼白的臉,可是這倦容上,卻有一雙格外鋒利的眼睛。
…………
第三章,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