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人坐定。
    太皇太后才冷不防發(fā)現(xiàn)，這幾案上，竟有一張印刷的極精美的紙片。
    上書曲目：四郎探母。
    四郎探母？
    這是戲曲嗎？
    太皇太后疑惑的看了一旁的張皇后。
    張皇后也是有一點(diǎn)懵，沉吟片刻：“四郎是誰，探什么母？”
    回頭，便看朱秀榮。
    朱秀榮紅彤彤著臉道：“母后，兒臣也不知。”
    張皇后便回頭：“你該好好的管著繼藩，既是夫妻，卻是什么都不知，倒是讓祖母心焦。”
    另一邊，弘治皇帝與諸臣已坐定了。
    弘治皇帝對(duì)于這唱戲，沒多少興趣，雖也聽過，卻覺得，這東西，有些喪人心志，卻是四顧左右，怎么還不見方繼藩和朱厚照，心便沉下去，拉著個(gè)臉。
    張懋等人，一見弘治皇帝如此，頓時(shí)個(gè)個(gè)低著頭，不敢做聲。
    驟然間，咚咚咚鏘！
    開場鑼鼓驟然而起。
    一聽這鑼鼓起，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這……戲，有些稀罕。
    不過……竟有幾分別樣的滋味。
    在太皇太后懷里的朱載墨一聽這咚咚咚鏘，頓時(shí)激動(dòng)了，像吃了槍藥一般，口里咿咿呀呀著什么，露出**牙。
    只是這鑼鼓聲如雷，他說什么，誰也不曾關(guān)注。
    此時(shí)，卻先有宮婢、楊家四郎和公主登場。
    公主乃是個(gè)名角，這些日子，努力的改換唱腔，卻也有模有樣。
    朱厚照演著小生，自是這楊家四郎，他邁著步，在臺(tái)上踱步之后，高唱：“金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fēng)……”
    而后，回身，坐下，長吁短嘆一聲，繼續(xù)開唱。
    這唱腔，自是和后世無法相比。
    可楊家四郎身上的戲服，雍容華貴，極引人奪目。卻后臺(tái)的曲調(diào)，亦是幽長。
    這第一句，金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fēng)……便立即將人鎮(zhèn)住了。
    這便是四郎。
    四郎探母的四郎，怕不是鼎鼎有名的楊家將，這楊家四郎吧。
    弘治皇帝皺眉，似乎也開始感受到了，戲臺(tái)上，那楊家四郎的惆悵。
    李東陽卻是暗暗頷首點(diǎn)頭，目不轉(zhuǎn)睛。
    而后，公主款款而上，這楊家四郎，開始表達(dá)了自己思母之意。
    里頭的唱詞，無一不精，既俗卻又帶著雅，素雅共賞，哪怕是沒怎么讀過書的宦官，竟也聽得明白，竟忘了伺候，似乎開始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朱厚照站在臺(tái)上，起初有些小小緊張，隨后，反而放開了。
    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樂于表現(xiàn)自己，腦海里，所有唱詞都清晰，他一字字唱著：“統(tǒng)領(lǐng)貔貅戰(zhàn)沙灘，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難叩問，怎不叫人淚漣漣。”
    這四郎探母，出自北宋年間楊家將的故事，卻是說楊家將兵敗，楊四郎被生擒，楊四郎人在曹營心在漢，雖已娶了番邦公主，卻是日思夜想，念著母親，于是才有了四郎探母。
    這故事曲折，卻又淺顯易懂。
    且這戲融合了許多戲曲，但凡是聽過戲的人，都能看的明白。
    隨著那音樂的節(jié)奏，所有人開始沉浸在了劇中。
    其中有一段故事，卻是楊四郎向公主道出自己真實(shí)身份，幾乎所有人，都揪著心，只恐楊四郎有難。
    戲臺(tái)上的青衣、小生，他們一舉一動(dòng)，竟都牽動(dòng)人心。
    太皇太后看的癡了。
    竟顧不得朱載墨在那激動(dòng)的張牙舞爪，咿咿呀呀的大叫：“要打了，要打了，打死他。”
    那鑼鼓聲很響，將朱載墨嗷嗷叫的聲音淹沒。
    …………
    弘治皇帝凝視著戲臺(tái)，竟也開始愈發(fā)的認(rèn)真起來，這個(gè)故事里，既有番邦公主與楊四郎的夫妻之情，且還有人在曹營心在漢，心憂家國的忠孝。
    說句實(shí)在話，一幕戲，能從話本而后擺上臺(tái)，最后延續(xù)至明清兩個(gè)時(shí)代，它的價(jià)值觀，絕對(duì)是最符合當(dāng)下的觀念的。
    這部戲，本就講的是忠孝二字。
    弘治皇帝早聽膩歪了才子佳人，此時(shí)竟是動(dòng)容，心里好像被抓著一般，趕緊去見佘太君啊，趕緊哪，卻不知這母子，何時(shí)相見。
    這就如一樣?xùn)|西勾著一般，在音樂的渲染，老生、小生、青衣的不斷分分合合之中，在他們的唱腔之中，整個(gè)人，竟是沉浸其中，拔不出來。
    楊四郎開始探營，卻是讓人揪心起來……
    弘治皇帝見楊四郎遭遇了危險(xiǎn)，忍不住，豁然而起，額上青筋曝出，便恨不得說，這楊四郎若是死了，這戲臺(tái)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治罪。
    …………
    太皇太后端坐，卻是凝視著戲臺(tái)上的楊四郎，這楊四郎的唱腔越發(fā)的圓潤，聽著極舒服，她面上動(dòng)容，既被這故事所感染，可與此同時(shí)，卻又不免，想到自己的兒孫們，對(duì)自己的孝順，他們，可不就是楊四郎，自己乃是佘太君嗎？
    而四郎探母的戲，卻在佘太君和楊四郎相見之后，戛然而止。
    留下了萬千懸念。
    事實(shí)上，后頭本還有故事，可方繼藩可不敢讓楊四郎又回到番邦，做他的駙馬。
    這是立場問題，我方繼藩……他楊四郎，都已歸了宋營，怎么還能回到番邦，與大宋刀兵相見呢。
    只是……當(dāng)這楊四郎與佘太君相見時(shí)，不少命婦，卻都已哭的稀里嘩啦。
    太皇太后也是喜極，被這母子之情所感動(dòng)，眼角的淚水滴滴落下。
    隨著那鑼鼓又響。
    終于，一臺(tái)戲，已至尾聲。
    “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這四郎，是個(gè)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周氏眼里婆娑，看向張皇后和朱秀榮。
    張皇后眼眶也紅了，唏噓不已：“是啊，此等至孝之人，理當(dāng)獎(jiǎng)賞。”
    太皇太后巍巍顫顫低頭，見朱載墨已是睡了，這么響的銅鑼，他也呼嚕聲依舊，趴在太皇太后膝上。
    太皇太后感慨萬千，忙道：“快，不要讓孩子著涼了，抱去殿里。”
    宦官抱了朱載墨走。
    太皇太后才站起，道：“好。”
    她說一聲好，早已哭的稀里嘩啦的命婦們，才反應(yīng)過來，紛紛叫好。
    另一邊，弘治皇帝已起身，踱步，忍不住道：“這個(gè)楊四郎，實(shí)是至孝，大明以孝治天下，此戲，看的朕真是捏了一把汗，他們唱起來，竟出奇的有意思，此前，可有這等戲嗎？演楊四郎的人，真是極好，想來，太皇太后也一定高興的很，賞他五萬金。”
    隨來的眾臣，也都沉浸在這戲中，有些走不出來。
    那李東陽不禁道：“臣想起來了，那方繼藩，上一次哼的鍘美案，便是這腔調(diào)。”
    “鍘美案？”
    弘治皇帝詫異的看著李東陽。
    李東陽道：“狗頭鍘，鍘駙馬啊。”
    “……”弘治皇帝臉有點(diǎn)黑。
    李東陽一時(shí)解釋不清，這鍘駙馬，出自《包公百家公案》，可陛下，未必看過此等世情話本，又怕繼續(xù)說下去，會(huì)有所歧義。
    “也是一幕戲吧。”弘治皇帝道。
    “對(duì)。”李東陽頗有激動(dòng)。
    這戲有意思啊，李東陽一直跟著節(jié)奏走，竟有一種渾然忘我的感覺，聽那唱詞之中，既有凄凄切切，卻也有豪言壯語，既有忠孝，又有人情。總而言之，痛快。
    他眉飛色舞，腦子里還是楊四郎探母的情節(jié)，竟還想再聽一段，可腦海里，那方繼藩所唱的‘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的詞兒依舊還是揮之不去。
    倘若這《鍘美案》也聽一聽，該有多好。
    李東陽心里覺得百爪撓心。
    就在所有人都叫好的時(shí)刻。
    卻見那臺(tái)上的楊四郎竟是跳下了戲臺(tái)，徑直朝著太皇太后奔了去。
    有宦官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輕呼。
    眾人也都才反應(yīng)了過來。
    那楊四郎步履輕快，等人們要阻止時(shí)，已是遲了。
    弘治皇帝看了個(gè)真切，嚇的臉都綠了。
    太皇太后若是受了驚嚇，可就糟了。
    他忙是大叫：“那楊四郎，要做什么？”
    接著，便匆匆?guī)еT臣，也顧不得規(guī)矩了，掀開了和命婦們相隔的帷幔。冒冒失失的沖過去。
    太皇太后也是微楞，卻顯得鎮(zhèn)定，其他命婦竟有人道：“楊四郎，楊四郎……”
    和男人們嚇的一身汗相比，命婦們非但沒有害怕，竟許多人恨不得這楊四郎到自己跟前來，好好端詳一番，這重情重義，孝敬母親的楊四郎，到底什么樣子。
    楊四郎卻已至太皇太后跟前。
    這家伙，咧著嘴樂。
    弘治皇帝距離還遠(yuǎn)，見了，頭皮發(fā)麻，顯要昏死過去。
    許多宦官，已是從四面八方涌來。
    此時(shí)……楊四郎卻突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拜倒在地，恢復(fù)了他以往的聲音：“孫臣朱厚照，拜見曾祖母，恭祝曾祖母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身后的戲臺(tái)子上，一行老生、青衣、花旦等十?dāng)?shù)人，站在戲臺(tái)上，列成一排，也紛紛福身的福身，拜下的拜下，齊聲道：“祝太皇太后鳳體金案！”
    而后，這戲臺(tái)幕后之人，便紛紛而出，人們?nèi)×吮瘢趹蚺_(tái)上，頓時(shí)噼啪作響。戲臺(tái)兩側(cè)，兩卷紅布嘩啦啦的卷下，這簾子上，左邊寫著：‘福祿雙喜’，右邊則書：‘長生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