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長老隨江天暮一起進了有容峰大殿后殿,這里是無華子清修的地方。
老道性質樸,殿內的裝飾隨了他的性子,因而慈航長老素日最不喜踏進這里,看著那簡單到簡陋的地兒,她嫌棄掌教糟蹋了好地方,會忍不住親自上陣給改造一番。
她甫一進門,便被榻上蓬松柔軟的被褥驚了一跳,無華子對自身修行極為嚴苛,這種舒適的墮落之物怎會出現在這里!
江天暮輕手輕腳把懷里的少年放到軟鋪上,興許是知道慈航長老在震驚什么,小聲道:“師弟年歲小,不習慣硬床,我和師尊大多時候都在這兒,他慣賴著我們,于是與師尊磨了幾日,師尊就為他備了這些?!?br />
哦,這些。慈航長老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發現這里面著實多了許多玩意兒,什么小孩兒的零嘴,軟靠,機巧木鳥,零零散散一堆東西倒是將這塊兒堆出了一種煙火氣。
她暗暗咋舌,環視一周笑意更深,等江天暮把人安頓好后,抬起手掌心朝內做了個驅趕的手勢:“把門關好,去吧。”
應玄霄醒來已是天光大亮,他聽見師尊和師兄在外面說話。
“我已與宣家主商議,此后七日,我將閉關修陣,”無華子囑咐道,“宗門內大小事務你都熟悉,這七日便辛苦你了?!?br />
江天暮朗聲答應:“弟子定不負師尊所托!”
他睜著眼睛,盯大梁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在有容大殿里,剛要起身,旁邊遞來一只柔荑,在他手腕上摸了摸。
應玄霄試圖收回手,女人的手看上去虛虛搭著,實則掐住他的脈門,讓他難以動彈。
他緊急敲系統,慘叫道:“為什么慈航長老會在這里!?”
“我叫了你好多聲,”它分外委屈,“可你沒反應嘛,我想應該也沒什么大事,就……”
“我睡了多久?”
“一個晚上?!?br />
那還好。應玄霄深深呼吸了口氣,給自己做了點心理建設,才敢看向慈航長老。
她一雙杏眼含笑,見小孩看過來就親切地說:“怎了?怎么一副呆呆的樣子,若是掌教見了,怕是要責我學藝不精,沒治好他的小徒弟呢?!?br />
劍修們之所以寧愿去薅玉夜閣的草藥干嚼,也不樂意去慈航閣看病的原因就在眼前。
慈航長老此人,喜衣裳,喜飾品,最喜美人,和給美人換那些衣裳裝飾。
應玄霄一直由無華子一手包圓衣食住行,不知慈航閣的險惡,一朝踏進去,就留下了無法直面的黑歷史,以至于他聽見慈航兩個字就有點輕微神經過敏。
他謹記那個檔的教訓,平時受傷寧愿隨便啃點丹藥,打死不去慈航閣。
世事最無常,這個檔他仗著自己知道十二閣的支線劇情去薅錢和寶貝,結果半道被慈航長老看見,幾根銀針把他扎暈帶慈航閣。
等大師兄趕到,他已經被換了好幾套衣裳,男孩的女孩的都有,白發編成雙丫髻,眉心還畫了精致的花鈿。
他抱著江天暮的腿汪地一聲大哭起來,導致江天暮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跑掉,繼而被慈航長老扎暈,強行套了一套。
師兄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半晌無言以對。
無華子聞訊特地趕來,挨著瞧過,捋了捋胡子,哈哈大笑。
應玄霄:“……”
江天暮:“……”
無華子見徒弟們面色如黑炭,趕緊找補:“咳,師兄弟同甘共苦,不錯不錯,哈哈。”
……干!
外面的兩人聽到里面有動靜,于是推門進來。
無華子先問慈航長老:“如何?”
她將床邊的位置讓出來,答道:“靈澤自有氣運,那傷來得蹊蹺,好在未曾留下缺憾,當說是痊愈了?!?br />
聽到氣運二字,無華子微微一怔,他上前仔細看過小徒弟的脈象,靈氣游走一圈確認與慈航長老說的一樣,這才放下一顆心。
應玄霄惦記著昨日那個魔修,忙道:“師尊,昨日那個人他不是——”
魔字即將脫口而出,卻不想無華子打斷他:“這些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定奪?!?br />
語氣雖淡,但有不容置疑之意。
應玄霄抬起眼,與師尊的目光對上,他有些不理解地敲了敲系統:“你說,我師尊到底知不知道那人其實不是魔修?”
系統茫然:“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你師尊是化神大能,獨步修真界,要瞞過他恐怕不容易吧?!?br />
應玄霄思忖起來。
它追問道:“你是覺得哪里有問題么?”
他含混應聲:“那個魔……那個修士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和糅雜的招式路數一樣,鬼面人整個行為邏輯都說不出的怪異。
他若是想要知道走地雞的下落,如昨晚一樣偷襲自己即可,可他還去合道廣場襲擊宣飛書,這不是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嗎?
這般拉扯行事,仿佛是兩個意志在同一個身體里作對。
越想越覺得古怪,又苦于沒有一把解密的鑰匙,應玄霄抬手揉了揉額角,寬大而又溫暖的手掌貼上來,潺潺靈力旋即注入,是無華子。
他用腦袋蹭了蹭師尊的掌心,金眸眨了眨,欲言又止:“師尊……”
他試圖給無華子遞眼神,把慈航長老催回去,可無華子仿佛沒聽出他的弦外之意,反而開始絮叨起來:“我須閉關七日,晚來又要替我掌管宗門,有容峰便暫時無人了,不過你一日三餐勿用擔憂……”
應玄霄越聽越不對勁,趕緊賣個乖巧的笑,打斷他:“師尊……這是什么意思?”
無華子咦了聲,回頭看了看大徒弟,只見江師兄江晚來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他轉回來對小徒弟道:“此番你受傷昏迷,與慈航長老說好要去慈航閣暫住七日,好生調養。”
噼啪。
數道劫雷在天靈蓋亂劈,應玄霄深吸了口氣,顫巍巍吐出來:“既然,已是昏迷,又是誰,與長老說定的?”
無華子撫掌,和善道:“就這樣定了!”
應玄霄:“……”
他冷靜伸出手,這破仙不修了,直接回檔吧。
不論是有容峰師徒,還是慈航閣,動作奇快,生怕給他反悔的空隙似的,眼睛一睜一閉,應玄霄已經身處慈航閣,面無表情地望著面前擺的水紅色衣裳。
慈航長老巧笑倩兮,美目顧盼生輝,步步逼近:“穿吧。”
慈航閣,杜衡廳外。
一群醫修弟子端正跪坐在臺下,面前幾案墊著大張白紙,筆墨準備俱全。
又因時辰未到,竊竊私語聲不絕如縷。
“哎,這次師尊給咱們找了誰來???”
“不知道,別問我,我只求此人靈脈長得標準一點!”
“標準也不行,沒手速還是要被罰。上次我少畫了兩條靈脈,師尊便罰我在自己身上將那兩條靈脈扎了一遍。”
話音未落,一片憐惜的嘖嘖嘖聲此起彼伏。
話題漸漸轉到不知所謂的地方去,變成了全慈航閣弟子的一場苦中作樂狂歡。
他們正說到興頭上,里間紅珊瑚珠簾后面人影搖動,傳出聲兒來,模糊不清。
“放心,倒也不如以前那樣折騰你,我這是要緊的事兒?!?br />
“……嗯?!?br />
側耳傾聽,其中一個是慈航長老的聲音,另一個質地清澈,但因為又輕又快,一時間難分辨出男女。
又過了一會兒,一只手緩緩撥開那些珠兒。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眾人視線皆集中在那只手上,它骨肉勻停,指節纖長,透出一種玉潤的白,一顆顆紅珊瑚就像是血珠一樣,停在它指尖,使人莫名泛出驚心動魄之感。
他們還未從那對比強烈的沖擊中緩過神,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自珠簾里出來,一頭霜雪般無瑕的白發披散在肩頭,澄金色的瞳落到他們身上,神色有些茫然。
一眼覽去,秋水為神玉為骨,身上的水紅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少年人勻稱的體型,增之則嫌厚,簡之則嫌薄,不多不少,他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那個。
少年人身上的衣裳完全摒棄了寬袍大袖,在腳踝和手腕處收攏,形成燈籠褲和燈籠袖的式樣,三指寬的腰帶收住腰身,折出一道極其漂亮的線段,顯得那塊兒似乎輕易就能兩手握住。
水紅色的織物上密密繡了細金線上去,由于金線細若發絲又不成形狀,看不出圖案,倒是光線一照整件衣裳都在熠熠生輝。
應玄霄正煩惱那些瓔珞穗子和細金鏈,出門一抬頭,就看見底下熙熙攘攘坐了一堆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眼神幾乎要噬人。
他下意識后退了步,幾息后,杜衡廳外人聲沸反盈天。
年長一些的自然能認出來是誰。
“是、是應師弟!”
“小師弟,還記得我嗎?上次你來,我還幫你整理過頭發呢!”
還有些年紀稍小的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也跟著伸脖子。
“莫非是有容峰那個小師弟?”
“就掌教的弟子呀?”
一干人等正七嘴八舌套近乎,幾聲鈴響,慈航長老跟出來,看他們活潑樣兒不禁柳眉舒展:“不錯不錯,今天都很有精神?!?br />
弟子們立刻噤聲,邁著腦袋大氣不敢出。
方才慈航長老已經與應玄霄說過了,歸一伏魔陣一開,十二閣皆要閉閣七日,稷下學宮不開放,她擔憂弟子們生疏學藝,便向無華子把他要來,旁的不用多做,只需要老老實實把基礎劍法練上幾個來回即可。
他看不懂慈航長老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認命地拿上長老準備好的劍,當著慈航閣弟子們的面,認認真真地練起基礎劍法來。
劍法劍法,有劍招有心法,劍出之時,靈力運于靈脈,方能使出劍的威力。
少年長劍如虹,清亮的劍光在空中劃過一道凜冽的線,隨著體內靈脈里靈力流淌的路線,那細金線旋即亮起,竟是一種對靈氣極為敏銳的材料。
座下弟子捉住那金線亮起的痕跡,銘記于心,而后匆忙俯首,趕緊默下來,登時墨香氤氳,清新沁脾。
到這里應玄霄哪能不明白慈航長老的意思,她是想讓醫修弟子們熟悉靈脈走勢,一招一式,呼吸之間,靈力去向皆有不同,倘若能夠了如指掌,日后遇到危險時,大可利用這點逃出生天,多分自保的能力。
慈航長老如此殫精竭慮,他卻囿于對他人個人興趣愛好的偏見,頓感慚愧,手上的招式也放得更開了些。
臺上少年身形輕盈,衣衫蹁躚,日光垂鍍細金鏈,水紅色上金光如染,光華若流星,瞬息變幻萬千。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他連著將劍法練了兩回,跑到臺邊對人家弟子的白紙探頭探腦,他特意找了那個說給他扎過頭發的師姐,問:“師姐畫得如何?”
師姐秀氣的眉快皺道一塊兒了,她用筆抵住下巴沉默片刻,搖搖頭:“不行,你靈氣運得太快,一招一式接的太快,我只能默出五成左右?!?br />
旁邊師兄差點瞪出眼珠子:“五成?我連三成都不到!”
其他弟子跟著報來,竟無一人能超師姐的五成。
應玄霄偷瞟了眼慈航長老,見她閉目養神,就知道這場默試還沒完,于是他想了想對師姐道:“那……我慢點呢?”
師姐狂喜:“敢情好!”
他不敢耽擱,馬上返回臺上,劍招重開,由一開始的快到頗具韻律的慢。
這些招數應玄霄已經練了五個檔,可謂信手拈來,手臂平舉出劍,手腕翻轉斜挑,腳下收勢擰腰下劈,每一個節點都無比清晰地映在腦海里。
慈航長老不知何時睜開眼,她走到弟子身邊,蕓蕓眾人仰望臺上那抹水紅色,半晌無人下筆。
師姐感到肩膀被誰點了下,扭頭看去發覺是師尊,身體一震,她面上的苦惱之色更濃了。
慈航長老道:“為何不畫?”
師姐擱筆,恭敬地答:“弟子也想……可,縱然弟子下筆畫到水窮天杪,也不見得能畫出小師弟半分意思,那靈氣運得玄妙至極,絕非塵土之間可得?!?br />
慈航長老并未責怪她,只是如弟子一般望向臺上。
基礎劍法為了適應眾人的基礎,劍訣和靈氣行路實際更加繁瑣,如何刪繁就簡,全憑個人悟性。
無華子的這個小徒弟不過五年時間便練出的自己的“基礎劍法”,可憐歸虛閣一眾劍修百年磨礪,不見得能與之比肩。
她想著,揮手喚來一只菱鰈往歸虛閣遞消息。
如此天縱奇才,不知道能換多少劍修過來供慈航閣弟子們練習扎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