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邊——
藍,深藍,克萊因藍,夜鳥輕啼,海浪翻涌。滿月掩藏在叢叢云層后玉面嬌羞,墜落于海面的光仿若細膩的銀粉,泛著琉璃玉箔似的璀璨。
“他受了傷,已經給處理好了,要現在去審問嗎?”
秦尤搖頭:“我累了,明天再說吧。你先回去,明天過來接我。”
老黑遲疑道:“你晚上在這兒過夜?”
“不行嗎?”
老黑看向那間銅墻鐵壁又密不透風的安全室,思量片刻終是退下。
秦尤沿著木梯往上,找到那間房,推開門,生冷的氣息攜著海浪的腥咸味撲面而來。
常年有人打掃,一直都很干凈,干凈到纖塵不染。
秦尤在那張柔軟的大圓床邊呆坐了一會兒,目光從墻紙家居擺件什么的逡巡而過,就是她平日里工作時的那種目光,涼薄,清冽,不帶任何情緒。
不是裝出來的,四下無人位置又隱秘,壓根無需假裝,而是天生浸泡在骨髓里的,沒有感受,哪怕這幢別墅曾經帶給她那么多不可磨滅的回憶和滄海桑田的經歷。
她又躺了下去,閉著眼睛入眠,及至深處還做了場遙遠的大夢。
很奇怪,明明都那么長時間沒有夢見過什么了,她都忘了上次做夢是什么時候。
更奇怪的是,她既沒有夢見那些或是血淋淋或是青白僵硬的面孔,也沒有夢見扎進她五臟肺腑里的銼刀割她皮肉削她筋骨,她夢見的是一片綿延不絕的森野。
林木郁郁沉沉,山風靜止不息。
枯葉堆積的平地上,一頭毛色頗為瑩亮的斑鹿低頭嚼食著草枝樹皮,腳蹄邊還趴著頭天真無邪的小鹿,正刨著土壤玩賴。
他們藏身于繁茂的灌木叢中,一動不動屏息凝神,一桿黑魆魆的槍口對準了母鹿脖頸處。
不知是不是因為即將發生的獵殺,她心臟噗咚狂跳。
她下意識側眸看向身邊的男人,男人目光如炬,視線凝成一道筆直而無比鋒銳的直線,眼底似乎還潛藏著某種蓬勃的侵略性。
他食指扣下扳機。
“砰——”
一聲槍響,母鹿應聲倒地,小鹿被驚得四蹄撅飛,一扭身朝叢林深處狂奔。
男人當機立斷地奮起直追,他大步流星卻又底盤極穩地連開了兩槍。
或許是被那聳人聽聞的槍聲震的,她忙不迭追在他屁股后面喊:“爸爸!夠了!”
他置若罔聞,再開一槍,還在叢林間逃跑跳躍的小鹿眨眼間就沒了生息。
她沖到小鹿旁邊,雙膝跪地,手想觸碰又瑟縮在半空,心間彌漫著的狂熱悸動逐漸被某種黯淡取代。
“覺得它可憐嗎?”男人站在她身后問,嗓音平穩地沒有一絲情緒。
她沒說話,只覺得鼻子酸澀。
男人依舊用那種冷漠入骨又高高在上的語氣說:“動物世界,弱肉強食。”
她倔強地不吭聲,手終于落下摸了摸小鹿毛絨絨的耳朵,摸到了一把余溫猶存的漸涼。
男人見狀輕嘆一聲,蹲下身掰過她的臉,指腹厚厚的繭硌得她生疼,又潦草地替她擦拭掉眼淚,不算熟練的動作竟帶著些許溫柔。
他看著她眼睛蠱惑似的說道:“小九,記住,人生只有五件事,吃、喝、拉、操和爭取更多,永遠也不要說夠了,明白嗎?”
她沒來得及去細品,倒先被他話語里直白又粗暴的字眼給震得呆了一呆。
他總是忙,留給她的父女相處時間不多,交流更是少之又少,并且但凡有交流,他都是舞文弄墨的。
這般鄙陋市井,活像某種強硬的度化,引導她步入了一座極端偏激的神秘殿堂。
按理她應該對他的話、對他的眼神感到刻骨銘心,可事實上是她只記得那天的山風獵獵,日光穿過枝椏傾瀉而下,落滿了小鹿全身。
那雙不瞑目的鹿眸仿佛湖面盛著澄澈如洗的天,樹梢碎影宛若波動的游魚,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生氣漸漸褪去,變成了一汪凝固的死水。
奇異而幽深的。
秦尤大汗淋漓地醒來。
衣服都濕透了,她抹把鬢發,黏了滿手汗漬。沒有坐起身,用遙控器拉開了窗簾。
第一抹天光穿透云層破窗而入。
她瞇著眼睛,仿佛又一場新生。
素有“東島州哥潭市”之稱的南區最近亂出了新花樣。
一開始是南區銅鼓路43號一家冷肉店慘遭暴力搶劫,除卻老板三名員工全數不幸遇害,歹徒也在和老板對峙時中槍而亡。
然后是沙烏一家金碧輝煌的高檔會所里發生了一起聚眾斗毆事件,傷亡沒那么慘重,就簡簡單單死了個會所老板。
很快的之后幾天,南區多地爆發搶劫斗毆之類的惡性傷人事件。
其中囊括地下賭/場、歌舞廳、炸雞店、自助洗衣店…賭場酒吧這種本身就帶點“負面”性質的場所暫且不提,但南區這群妖魔鬼怪活像是得了失心瘋,連賣糖水的小門小戶都要“搶”。
冷肉店搶劫案和沙烏斗毆案仿佛是某種新舊時代更替的最先預兆,野蠻地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而這接連不斷的群魔亂舞則像是開啟新篇章之前的葬禮——專門清洗和埋葬前朝舊遺。
本來呢,如此大動作明眼人都能察覺出其中的貓膩,但無奈南區本身大環境就亂,毒瀧惡霧泥沙俱下,歪門邪道和三教九流橫行。
簡而言之,南區要是三天兩頭不死幾頭畜生,就不叫南區了。
再加上兇手難抓,而警局里每年又都有指標,刑偵案打成治安風化什么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案件降級并不代表草草了事,特別當前刑偵空下來了,自然而然就揪住其中一兩條線索順藤摸瓜地去辦這樁“□□火拼”案。
這天郝誠實和衛君瀾正忙著仔細分析死者的尸檢報告,兩人都焦頭爛額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分工而作,偏生他們的好隊長躲在辦公室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郝誠實瞧了眼辦公室緊閉的大門,滿臉苦大仇深,視線沒來及收回,便聽得衛君瀾驚呼道:“方隊!”
郝誠實循音而去,看見一名模樣相當端莊清秀的男人。
他雖然入隊時間不長,但自覺自己已經在不長的時間里發揮自身得天獨厚的社交天賦,把警局里大大小小一籮筐的臉都給認了個遍,包括送水的小哥和食堂打飯的阿姨,卻好像從沒見過他。
衛君瀾適值拉著男人介紹道:“方亦白,方隊,隔壁緝毒隊的一把手,之前因公出差去了,你還沒見過。”
郝誠實恍然大悟地哦一聲。
方亦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干緝毒的,哦不對,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警察。一張臉雋秀得近乎弱柳扶風,倒像是個背著竹筐在蘭若寺跟前采藥的白面書生。
這書生頂著張頗有些風塵仆仆的面孔同二人寒暄了一番,微微笑道:“你們賀隊呢?”
衛君瀾指了指辦公室,小聲說:“擱里面自閉呢。”
方亦白詫異道:“啊?”
衛君瀾和郝誠實對視一眼,扭頭就把賀大隊長賣了,將弒父案失利一事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描述成了“賀大隊長和秦大律師大戰三百回合后最終落敗于是整日萎靡不振郁郁寡歡”的狗血戲碼。
當然了,其中并不包括俄羅斯輪/盤賭。
畢竟這是違法的。
方亦白給聽樂了:“還有能讓你們賀隊吃癟的?我瞧瞧去。”
彭斯那頭禿驢自以為自己是二代教父,一上位就來了個血洗高起余黨的大動作敲山震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把仇家殺了個片甲不留,弄得南區人心惶惶一地雞毛。
他是春風得意了,可賀崢這個擦屁/股專業戶卻累得夠嗆。半個月里的麻煩事通常是這頭還沒按下去,又從那頭冒將出來,搞得他覺都不夠睡。
他兩條腿擱在桌上,臉上蓋了張紙巾,正和周公纏/綿著呢,紙巾忽然被掀起一角,感應到視線重量的賀崢睜眼就是個擒拿手,干脆利落地把來人給摁到桌面上。
方亦白頂著張凍豆腐似的白臉,出口便是有辱斯文:“哎我/操/你媽——給老子松開!”
美夢被中斷,賀崢格外慪火道:“你他媽進來不知道先敲門嗎?”
“你他媽睡得跟頭死驢似的,老子敲了你也沒反應啊!”
賀崢丟掉那張紙巾,混著沖天的起床氣點了根煙,甕聲甕氣說:“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昨天。北加那群倒霉催的,白讓他們撿便宜了。”
賀崢嗤笑:“你走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那不明擺著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么?”
方亦白的因公出差實則是跨州追兇。
他老早盯上了一個規模不小的販毒團伙,經過長時間的尋蹤覓跡和暗中查探,上月得知團伙在東島州和北加州的交界處活動,他便滿腔熱血地殺了過去。
奮戰過后,販毒團伙滅是給滅了,就是這功勞他一丟丟都沒給領回來。
他原本覺著兩州交界處應該不是個大問題,誰知道北加州那幫人那么可惡,仗著在自己地盤上搶功勞搶得明目張膽。
倒不是說沽名釣譽,只是這條線他跟了太久,幾乎傾注了全部的汗血,就連他自己的小命也都差點交代在這上面。
區區一點勛章似的榮譽,那不是很應該的么?
方亦白滿腔熱血地去,兩手空空地回來,一路郁悶得七竅生煙,思來想去只能把這頂黑鍋扣在賀崢頭上:“還不是你丫這張烏鴉嘴,說什么成什么。”
賀崢好不冤枉:“我這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啊。”
方亦白笑罵一聲,又道:“聽說你讓個女人給耍得團團轉?”
賀崢:“……”
賀崢:“去,別提她,再提我跟你絕交啊。”
方亦白哈哈大笑:“看來是個硬茬啊,瞧把你這精神容貌給整的,萎靡不振日漸消沉,咋的,還惦念上啦?”
賀崢一聽,沒來由地聯想起那個荒唐古怪又干柴烈火的夢,他怪不自在地別開臉,清清嗓子佯裝兇神惡煞道:“滾滾滾,什么惦念,我這是為了辦案鞠躬盡瘁。”
“那現在咋的,這案子就這么了了?”
“不然呢?只能看法院那邊最后怎么判了。”
方亦白唉聲嘆氣:“不說這鬧心的了,高起怎么死的?”
“報告上不寫得清清楚楚么?跟人鬧矛盾打架被人一拳揍死的啊。”
“那結案報告頂多糊弄一下白癡,你自己都不相信。”
賀崢:“唔。”
方亦白沉吟片刻道:“高起那老王八死得挺突然的,我在回來路上就聽說了。南區怕是已經變天了,就是還不知道新晉的這位是誰。”
賀崢作出一點恰到好處的嚴肅,附和道:“是啊。”
方亦白:“但不管怎么樣,有件事不會變。高起控制南區這么多年,黃/賭/毒樣樣不落。特別是毒,他早就建立起了一張成熟的販毒網絡,從運送到銷售,每個環節每個關卡都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去了。低風險高回報,新晉的這位一定會想方設法盤過來。最近小嘍啰死了一片,你們經手最多,有什么相關線索記得通知我。”
賀崢指關節抵著上唇,淡淡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