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醫(yī)院說賀崢差不多能出院了,她趕去探望的時候賀崢正在醫(yī)院草坪上由醫(yī)生指導著進行康復訓練。
陽春三月,天光明媚,草坪周端栽種的櫻花灼灼,瀲滟如十里桃夭。
秦尤坐在涼凳上遠遠地看著。
賀大隊長生得好,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雖然著一身白兮兮的病號服,卻依舊養(yǎng)眼。
欣賞了一會兒,余光里小團陰影游弋降落,接著右邊涼凳因為吃重而微微下陷。
側(cè)眸看去,老朱同志。
“朱局長,這么有閑情逸致?!?br/>
“比不上你啊?!崩现熳€(wěn)當了,撇開自己兩條又粗又短的外八腿,“我來是想告訴他個好消息的,對他的指控全部撤銷了,還官復原職。真相當于是休了三個月的假啊?!?br/>
“唔…的確是個好消息?!鼻赜热缡钦f,可看上去卻半點也不意外。
用不著怎么意外,針對暴力執(zhí)法的案子,有彈道測試,再加上她極其擅長鉆法制漏洞的本領(lǐng),他們市局法務(wù)能招架得住才怪。
至于其他的罪名么…
老朱看她一眼,又扭回去,一同望向遠處舒展腰椎的賀崢,道:“其實我還是挺驚訝的,在聽到陸廳說你曾經(jīng)帶著司法部的人上他家踢館的時候?!?br/>
“驚訝什么,驚訝我有這個人脈?”
“不,是驚訝于你居然會為了他這么勞心勞力四處奔波。”
秦尤沒說話。
老朱又道:“不過你也應該為他這么勞心勞力,畢竟說起來,他會面臨這些掉烏紗甚至是蹲大牢的危機,全都是因為你。”
秦尤還是沒說話。
既說不出個所以然,又直覺旁邊這位局長掛著葫蘆賣迷藥,大有后文。
“有時候我看著這群兔崽子,是真把他們當成了自己孩子…我?guī)麕Я似?八年,從一個毛楞棒槌直到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最難的不是教他們該怎么偵查破案,而是該怎么去預防他們自己也犯法,墮落到罪犯那一欄。”
“通常情況下只要嚴懲到位就行了,但賀崢…賀崢不太一樣,當然這么說也有我自己的偏心在里面。這臭小子就像條狗…不,像條藏獒吧,好聽點,他沖過了頭,你得敲打他,他斗志全無什么都不沖,你又得適當?shù)匚癸査0Α袝r候我會想,換一個刻板些的會不會更加穩(wěn)妥…”
老朱同志牛頭不對馬嘴地不知所云,打的比喻還相當卑劣又貶損人,秦尤剛要對他那句“這臭小子就像條狗”作出反駁,話到嘴邊卻峰回路轉(zhuǎn),思忖再三,難以置信道:“是你舉報的他。”
陳述句,而非疑問。
老朱笑笑,不置可否。
秦尤沒花費多久就徹底消化了這條信息,震驚轉(zhuǎn)為怒意:“這就是你所謂的敲打?要他的時候讓他沖鋒陷陣地拼命,不要他的時候一扭頭又把他賣了,把他當成狗一樣呼之即來揮之則去,還什么孩子,你就這么對你的孩子的?你有沒有想過他要是真的被定罪會有什么樣的下場?坐牢不說,這輩子都不能再當警察了!”
“他現(xiàn)在不是沒被判嗎?起碼我保證了這點?!?br/>
“你——”秦尤氣急,“你分明是拿他的前途當兒戲!”
“恰恰相反,我看重他的前途,所以才孤注一擲放手一搏。”
“言之鑿鑿…我真是低估了朱局長你啊,打一巴掌給一顆棗的手段還有人比你玩得更六嗎!”
“你別太激動了,傷身啊?!?br/>
她能不激動嗎?想當初她絞盡腦汁抓內(nèi)鬼,懷疑過刑偵隊乃至市局所有警員,獨獨落了這位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的大腹便便的局長!
就算如今賀崢官復原職又怎么樣?舉報就可以因此一筆勾銷嗎?帶來的風言風語呢?當初她在警局聽得那么清楚,人多口雜眾說紛紜,偏見和污點一旦產(chǎn)生就難以祛除,保不齊他日后的職業(yè)生涯都和勾結(jié)潶幫這四個字掛鉤了!
可這位局長大人卻理直氣壯地說舉報他勾結(jié)潶幫是為了他的前途著想,不好笑嗎!
秦尤真快給他的強詞奪理翻黃倒皂氣死了。
老朱看向她,滿臉緊繃的不快,他笑容格外耐人尋味,似是藏了很多話,脫口卻成了別的:“天天都在講,每個人都有黑暗面,我相信沒有人比你更認同這點,黑暗面…有的人選擇全盤外露,向這個世界展示最真實的本我,就比如你,有的人選擇矗起一道高墻,遵循現(xiàn)實原則用自我的面貌應對,甚至逐步追求超我…”
“你到底想表達什么?”秦尤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渾身市井氣的局長竟然也這么能長篇大論頭頭是道。
老朱停頓須臾,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知道老張是誰么?”
“他和你玩的這出戲有幾毛錢關(guān)系?”
“看來你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臭小子告訴過你么?”
秦尤別開臉哼了一聲。
沒告訴過。
老朱了然了,他仰臉望天,面帶悵惘:“老張是我搭檔,準確來說,曾經(jīng)是。他要帶賀崢上道我沒異議,就當遛狗了。大概五六年前吧,我們一起合力抓一個犯罪集團。集團老大叫雷蒙,名下?lián)碛袃杉移囎赓U公司,利用那些快餐車冰淇淋車出租車在全城販/毒,走/私古巴雪茄之類的。這家伙跟彭斯一樣狡猾,從不自己動手,臟話全讓底下人去干,允許自己信任的副手去監(jiān)督一些交易,不管什么時候都有不在場證明。”
“盯了他將近一年,毛都沒薅到,賀崢就很氣餒啊,年輕嘛,又沖動,他就從證物房里偷了些海/洛/因嫁禍給他,雷蒙因此被判了七年,但只坐了十個月的牢。后來有人往上揭發(fā)了真相,沒辦法,只能把他放了,還得給他賠禮道歉應對起訴。”
“但老張?zhí)嫠赶铝?,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雷蒙被關(guān)進去的那十個月里,我們沒閑著,成功把他那些副手啊,一些大大小小的嘍嘍通通送進了大牢——他們就沒雷蒙那么聰明了——雷蒙進去之前還是一個潶幫老大,風光無限腰纏萬貫,出來后就只剩下斷壁殘垣頹墻碎瓦了。他當即放話會親自追殺他,老張背了他的鍋,所以后來怎么樣…你大概也能猜到了?!?br/>
“一個月之后,老張橫尸街頭。知道他怎么死的嗎?‘頸圈’,潶幫一貫的手法,把灌滿汽油的輪胎套在人脖頸上,活生生燒死?!?br/>
秦尤眸心閃爍了下,默不作聲。
他接著道:“再一個月之后,雷蒙的尸體被人從土里挖了出來,中槍死的,胸前兩點,右眼被打穿,雖然彈道測試不符合警用槍,但那段時間賀崢一直在練三點式,就是他們常叫的莫桑比克射擊法,胸口兩槍,額頭中間再補一槍,賀崢喜歡打眼睛,百發(fā)百中,所以我到現(xiàn)場一看,就知道是這小子干的?!?br/>
老朱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對他是不怎么樣,可老張…這小子從小沒爹,基本就把老張當成野爹,他的死對他打擊有多大,用不著我跟你講吧。小屁孩時期染上的毒/癮,又給復吸了,活也不干了。一年,整整一年多啊,才強制他戒干凈,回到正軌?!?br/>
“其實人最怕的,不是做壞事,而是做錯事。他是一個警察,和罪犯之間就該有一條分明的界限,他不能做錯事你明白嗎?有些東西你是不能碰的,不然你還能叫警察嗎?你到最后你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了?!?br/>
“彭斯是個錯誤,一開始發(fā)現(xiàn)苗頭的時候我就應該把它扼殺在搖籃里,可越到后來我就越覺得,不,彭斯沒怎么干擾他,是你,你才是那個真正的錯誤?!?br/>
秦尤罕見地沒反駁,搭在膝上的五指卻緊緊攥住了裙裾。
“知道我處理過多少起針對他的投訴嗎?把人倒掛在27層樓高恐嚇,拿槍指著轄區(qū)分部的同事威脅,更別提烏鴉和金寶了,貌似這些壯舉都有你一半的軍功。你看,不管是我還是老張,還是他媽,都在竭盡全力地替他筑好那道高墻,避免他的黑暗面跑出來傷人傷己,可結(jié)果呢?他一碰到你就好像山體滑坡,泥石流,塌方,我們這些人的努力全都白費。”
“我承認,你一直是個卑鄙的迷人精,擅長操控別人的思想,賀崢這沒出息的抵擋不了你的誘惑也不奇怪。但我一開始就強調(diào)過,我比任何人都看重他的前途,我不能讓他毀在你手里,所以你問我,我到底想表達什么,說了這么多,我想表達的只有一點,如果你識相,你就應該離他遠遠的,你對他影響不好,你自己也清楚。”
老朱語氣淡淡的,甚至都沒直面她,只望著遠處搗騰的賀崢,模樣看上去如同閑話家常,再輕松隨和不過。
大抵只有當事的主角——秦尤才能體會到他的長談闊論有多么中傷人了。
她指甲掐著手心,膝蓋處的裙裾都給攥成了皺巴巴的糠咽菜,臉色分不清是滿腹惱怒還是委屈。
她什么話都沒說,噌的一聲站起身,掉頭便氣沖沖地走掉了。
在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解鎖,拉開門,眸光一轉(zhuǎn)又瞥見了屁股后面那輛其貌不揚的別克。
警局里經(jīng)常見到,結(jié)合近況,只能是那位大腹便便的局長的了。
秦尤坐進去,三下五除二發(fā)動引擎,油門一踩,砰一聲撞扁了別克灰溜溜的車頭。
停車空地就設(shè)在草坪周邊,這突然一下動靜,賀崢站得遠沒聽到,老朱可是聽得真真的,他扭頭一看,胡子都給氣歪了。
“嘿你——”跑車如離弦之箭,瀟瀟灑灑揚長而去,老朱氣著氣著就給氣笑了,暗罵道:“小王八羔子?!?br/>
似乎注意到秦尤不在了,賀崢目光尾隨而來,老朱趕忙跑上前,朝著他肩膀使勁招呼了一巴掌:“怎么樣?沒廢吧?”
“嘖,你他媽悠著點…”他又四處逡巡,老朱果斷用他那三百多斤的魁梧身軀擋住他視線,解釋道:“她說是律所有事兒,先回去了?!?br/>
賀崢哦一聲,也沒再說什么。
老朱見縫插針地轉(zhuǎn)移話題道:“咱辦事還是利索的,出了院就可以回去報道了,別再讓我失望啊?!?br/>
賀崢微訝:“這么快?”
“快還不好!”老朱橫眉豎目:“你知不知道這段時間堆了多少案子?我告訴你,你要是不一樁樁一件件給我辦妥了,甭想兜著走!”
三天之后賀崢正式出院,刑偵隊全體前來道喜,病房內(nèi)鮮花果籃囊括碳基生物的人類,滿滿當當?shù)囟伎烊幌铝?,但賀崢東張西望,扒開里三層外三層的碳基生物,卻始終沒見到想見的人。
“秦尤呢?”
刑偵隊紛紛搖頭如搗蒜:“不曉得耶,哎賀隊,特調(diào)處那伙裝逼犯終于跑路了,辦公室總算騰出地兒來了,我的親娘…”
“開春怎么回事,犯罪分子個個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
“天堂口呢?就這樣算啦?”
刑偵隊你一句我一句,嚷嚷得賀崢頭疼,他示意一伙人閉嘴,問正在收拾東西的小曼女士:“媽,小九呢?”
余小曼一愣:“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兒知道去?”
賀崢皺眉。
見他神色凝重,猜到他是擔心秦律師的人身安全,衛(wèi)君瀾主動開口寬慰道:“別著急啊賀隊,保不齊她公司業(yè)務(wù)忙,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呢?!?br/>
賀崢沒搭腔,拎起外套走了。
一連串的電話都未接,短信也不回復,賀崢不由得更加焦灼。
他先是去了南區(qū)的公寓——近段時間她在那兒住的比較多——沒有,又去了日落金座,還是沒有,最后抵達復園,不顧物業(yè)安保阻攔強行闖進去,爬了十幾層樓梯按了整整五分鐘的門鈴,依舊沒人應。
試探性地旋了下門把手,竟然打開了。
賀崢皺眉。
等看到客廳地板上狼藉的內(nèi)衣物,眉宇頓時皺得更深了。
臥室隱約傳來不尋常的動靜,他揣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心思走到門口。
門沒關(guān)緊,留著條縫,徹底推開——
女人長發(fā)如海藻般垂在床畔,纖纖脖頸仰出道弧度,男人趴在她身上親,那雙勾住男人腰身的腿白皙到刺目。
秦尤轉(zhuǎn)過臉來,四目相對。
好似晴空霹靂,賀崢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