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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小本

    咦,怎么沒人?
    小本在洗衣房轉了一圈,甚至連滾筒洗衣機的內筒都逐一勘察過,卻始終沒瞄見那道矮小干癟的身影。
    溜得還挺利索。
    小本皺眉嘀咕,正欲打道回府,忽感眼前有什么東西一晃而過轉瞬即逝。他微愕,迎上魯賓孫那獰笑著的臉以及如跗骨之疽的眼神,手后知后覺地摸上脖頸,鮮血噴涌而出。
    迅速地痛感都無所察覺。
    他捂住自己被割開的側頸,囫圇嗚咽著踉蹌倒退,魯賓孫又一把攮住他后頸,拿鋒利的刀片抵著,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你以為我沒發現你一直在暗中跟蹤我嗎?哼…毛都沒長齊,就敢來大人的游戲世界里…誰指使你的?姓秦的?”
    不斷有溫熱的血液如同泉涌般沖上喉頭,生生抑制住了全部驚慌與掙扎,小本滿嘴滿手都是猩紅的血,模樣滲人又絕望。
    “她還真是不安分啊那好吧。”他將薄利的刀片尖端對準了那截被血色模糊的動脈,眼底兇光乍泄,暗聲道:“謹以送上最誠摯的問候。”
    尖端一劃,血脈破開,噴薄的黏液像飛流,濺在了滾筒洗衣機的表面。
    小本在行兇者輕快離開的腳步聲中愴然倒地。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秦尤站在那扇灰黑色的門前,腦海里沒來由地冒出馬太福音。
    閉著眼睛杵立良久,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推門而入。
    驗尸官在做收尾工作,見到她問:“你是他的家屬?聯系人?”
    算是吧。
    他唯一的家屬——小偷親爹還在南區監獄里服刑呢。
    秦尤掀開白布。
    小本一直光頭,也不知到底是生理性的早謝呢,還是故意剃光光的。她覺得大抵是后者,小混混嘛,不弄個拉風又鎮得住場面的發型那還能叫小混混嗎?
    小本長得算清秀,稱之為小白臉也不為過,如今這么躺平了讓人居高臨下又鉅細靡遺地觀察,她這才發現他耳朵旁邊有個精巧的紋身圖案。
    也沒什么,就是一條小魚。
    再往下,脖頸那一圈切線鮮紅到刺目。
    驗尸官摘掉橡膠手套念叨:“還這么年輕,確實是可惜了,你是他姐姐吧?唉…你們家里人也真是,也不好好管教,監獄能是什么安全地兒嗎?保不齊就被卷入暴動了。這些是他的東西,你要帶走還是…”
    “扔了吧。”
    驗尸官挑高了一邊眉毛,但也沒發表什么異議,秦尤沉思片刻又道:“還是給我吧。”
    驗尸官丟給她一個裝滿衣服的袋子,又拎著那件滿是污血的囚服道:“…嘖,畜生啊他媽的,怎么洗的干凈。”
    秦尤見狀道:“那個也給我。”
    “行吧,你要就拿去,反正也得扔。”
    秦尤接過那件橙色囚服,隨意一摸,摸到了口袋處硬邦邦的物品。
    小偷的兒子還是小偷,我就是最好的。
    她安下心來,握了握小本冰涼僵硬的肩膀,低聲道:“等著,等我給你報仇。”
    秦尤再走出那扇門時,雙眸近乎盛放著洶洶烈焰。
    這是一場戰斗。
    將夜,秦尤回到醫院,第一時間就是找賀崢。
    可推開門病榻上不見他人,衛生間門緊閉,她脫掉外套試探性道:“賀崢?”
    無應答。
    擰開燈一瞧,壓根就沒人。
    興許是小本的死帶來的神經過度緊張,也興許其實一直高壓從未松懈,導致她現在的反射弧簡直比巴甫洛夫的狗還敏感。
    她里外搜尋:“賀崢?”
    忐忑不安愈演愈烈,正欲沖出去找醫生問問,迎面就撞上由護工攙扶著走進來的賀隊。
    賀崢扶住她:“怎么了,什么事這么著急。”
    她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他媽都跑哪兒去了!”
    賀崢一愣,莫名覺得這一幕有點似曾相識,他反應過來,笑著說:“康復訓練啊,多練了會兒,醫生說——”
    秦尤環抱住他,急道:“我他媽還以為你被人弄死了!”
    賀崢又愣了下。
    嗯,他確信了,這一幕的確發生過。
    他回抱過去,沖護工抬了抬手示意他滾蛋,繼而撐著拐杖將人半摟半抱地挪上了床。
    拐杖擱置一邊,秦尤也順勢趴倒在他胸膛前,他這才捧起她臉,往她額間親了口,輕聲道:“我好好的怎么會被人弄死,出什么事了?”
    秦尤仰著臉,頗為倦怠又憂愁地直直望著他。
    十分鐘后——
    賀崢嘆了口氣。
    秦尤依舊維持著那幅定定望著他的模樣,雙眸像起了霧,彷徨又無助地像條被趕出家門的小狗。
    賀崢一看到她這種眼神就要心碎,他摟過她腦袋,下頜挓挲著她發旋連親帶撫,柔聲寬慰道:“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秦尤只是圈住他脖頸,臉枕在他頸窩里,什么話都沒說,任憑他一點點地親,一遍遍地安撫。
    有那么一瞬間賀崢覺得她要哭,幾乎能聽到她喉間低低的哽咽,克制又隱忍的,像大廈將傾最后一根搖搖欲墜的基柱,洪水決堤時那道即將分崩離析的碎墻,動靜明明那般細微,卻又如此沉重地鈍痛在他心上。
    怎么可能不哭,這么多的悲劇,這么多的屠戮,螞蟻有一萬種死法,沒有一種是自然死亡。而他們活在一個操/蛋的世界里,生活如此陰險,好似甜蜜的砒/霜,什么都異常模糊,幾乎看不到半點希望。
    尖叫和哭泣才應該是常態,從沒比此刻更加能理解酗酒的人和癮君子,世界無時不刻不充斥著一種絕望的吶喊和歇斯底里的哮嚷,它們縈繞在耳膜,麻木者幸運,清醒者痛苦。
    他從前試圖喚醒秦尤的麻木,覺著寧愿痛苦,不要麻木,可等他親眼看到,當秦尤開始感受到什么東西,這些東西卻如此殘忍地折磨著她時,他又覺著,他寧愿她目空一切地麻木,起碼這樣她就不會被痛苦灼傷。
    他等了很久,等著高墻崩塌洪荒流瀉,等著她恣意大哭一場,釋放那些積蓄了很久的尖銳的聲音,但她最后還是沒哭。
    她只收攏了圈住他脖頸的雙手,低聲道:“賀崢,抱我。”
    賀崢心跟著發顫,力道緊地像是要將她生生嵌進骨頭縫里。
    她又彷如夢囈道:“我能聽見你的心跳。”
    這或許是唯一能讓她感到平靜心安的事物。
    秦尤仿佛趴在他肩上睡了個小覺。
    半晌,賀崢想把她放下去,平躺著舒服些,她卻醒了。
    顯然清楚記得這不是一場荒唐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她揉著眼睛嘀咕道:“我討厭自己這么軟弱…”
    賀崢揉了揉她腦袋:“沒關系,你是在我這兒,怎么樣都行,堅強給外人看就好了。”
    秦尤臊眉耷眼的,懨懨看他一陣,目光從他瞳孔下落到頜骨,她抹了下他新長出來的胡茬,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我幫你刮胡子。”
    病房內很安靜。
    秦尤跨坐在他腿上,剃須刀沾了下水,細致緩慢地刮著他頜骨涂滿的白沫。
    “查到聯系的是誰了嗎?”賀崢問。
    “等老黑的結果。”
    賀崢嘴巴動了動,欲言又止,秦尤瞥他:“有什么話直說,別瞞我。”
    他笑:“我想讓你停下來,休息一陣,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但我猜不太可能。”
    “交給你…”
    “醫生說我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秦尤輕哼了一聲:“能甩開這個爛攤子我求之不得呢,只是你赤手空拳的,斗得過那幫沒有下線的卑鄙小人么。”
    賀崢輕笑:“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現在可以問自己那個問題了嗎?”
    “什么問題?”
    “為什么選擇這么做。”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當上帝?在所有能讓我產生快感的事情里,除卻將人玩弄于鼓掌之間、摧毀人之外,拯救某個人的小命再享受他對我的崇拜,同樣能讓我覺得身心愉悅。難道你沒聽說過,上帝和撒旦是一個人。”
    賀崢只是笑,也沒揭破她。
    反倒秦尤被他那種了然于心卻不點明的笑容給笑得敗陣了,頭一次對他們之間的默契與理解這般生厭,她刮完一圈泡沫,低嘆道:“因果關系,像你之前說的,都是因果關系。如果不是我攛掇你對雙胞胎動用私刑,你就不會身陷囹圄。如果不是我讓小本臥底去接近魯賓孫,他也就不會死。看上去好像都是我的原因。”
    “感到內疚?”
    “通常情況下我是不會有類似的情緒的,能被我利用是你們的榮幸,但現在…誰說得準呢。”
    賀崢想了想問:“你相不相信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使命?好比我們全部人走在同一條道路上,有的人的使命是當一塊維/穩的基石,有的人的使命是做一朵途中欣賞的花,而有的人的使命則是為你搖旗吶喊,助你一路青云去抵抗那些造成這一切的孽障。我不是說這些損失應該,只是覺得不可避免,天下熙熙攘攘,總有妖魔鬼怪,但只要最終結果是好的,那他們就死有所值,不是嗎?”
    秦尤恥笑:“什么時候輪到我們去決定他們該怎么死、又怎么死才有價值了?他們的命是他們自己的,我只不過是從他們手里搶來替自己墊背而已。”
    賀崢粲然一笑:“秦律師心懷突然這么慈悲,還真是讓人不習慣呢。”
    秦尤也笑:“我開始尊重生命,你不應該感到高興?”
    “準確點兒來說是欣慰。”
    她嘆口氣:“欣慰…或許這一切壓根就不值得,如果犧牲那么多流浪兒、那么多的白雅和小本,結果只換來幾個男人懺悔的頭顱,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個不等式嗎?”
    她重復嘆道:“人類如此貼近地互相殘殺,卻又盼望著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或許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當然存在了。”胡子刮完了,他放下她拿著的剃須刀,牽過她手心,指腹在中央畫了個圈:“曾經放在這兒的糖果就是它的意義。”
    秦尤一開始還愣了下,后面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之前,他們撿過一個小啞巴回家,把她托付給彭斯后,遇見時她贈予的寒酸小禮物。
    她失笑,很輕地摸了摸他頭發和眉眼說:“或許可以再加一個。”
    “什么?”
    “你。”
    賀崢眼睛一亮:“真的?”
    她歪過頭:“假的,我嘴里沒一句實話。”
    “我才不信。”賀崢親了親她唇角,“唔…全是實話的味道。”
    倆人摟摟抱抱親親地鬧了好一會兒,桌上手機叮一聲傳來訊息。
    賀崢:“老黑查出來是誰?”
    秦尤盯著屏幕哼笑:“老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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