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淮最近有點兒背,手頭項目沒一個進展順利,出差地點東一撇,西一捺,有一半時間都住在飛機上。他幾年沒感冒,這回卻趕上了,體質跟不上,到每個地兒都有點水土不服。</br> 食欲也跟著下降,晚上那餐應有盡有,排骨不錯,肉包骨,可下頭沒鋪苦瓜片,沒鋪苦瓜片的排骨都不叫排骨,蝦餃太膩,羊頸肉太老,最后只吃了幾片剛做出來的鮮年糕,到這個點兒早消化了。</br> 他餓了脾氣就不太好,偏下飛機時被人無意撞了下,才想起最近肩膀又開始疼。</br> 往年十月的淮清雨水少,他剛出機場,滂沱大雨就緊追而來,助理提早被他放回家,他自己開車,肩膀只要一動就疼。車子前幾天被沈西桐拿去開,車頭上蹭一條漆,她視若無睹,原封不動送回來。</br> 現(xiàn)在被紅燈攔在十字路口,雨刮器一下一下劃著弧線,他低頭找吃的,發(fā)現(xiàn)有必要找沈西桐聊聊,再給她多派點活兒,不然她不會無聊到有時間用口紅在他車里留一行字兒。</br> “回來吱一聲,津皖姐度假該回來了。”</br> 他費力擦干凈,又從盒子里翻出一包餅干來,包裝袋上畫了只狗,顯然是沈西桐養(yǎng)的那只傻狗的干糧。</br> 他丟回去,最后找出一罐糖,倒了兩粒丟進嘴里,果味的,有點酸。</br> 到家快速沖了澡,擦頭發(fā)時看了兩眼手機,不出所料一片惡評。</br> 開唱片行是他高中就起的念頭,原本安排在成立唱片公司之前,但這事兒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凡事牽扯上愛好,就越加耗費時間。</br> 淮清其實并不缺唱片行,小時候他常去FAB和愛書人,后來改去StrangeFruit,周末去淘片的人尤其多,狹窄的空間里塞滿了人和唱片,后來他家換了地方,名字也改了,他反而不愿意去了。偶爾想淘古典黑膠,他就往賦格跑,他家還賣酒,人很雜。萊蒎家有點黑,去一次就夠。再后來常駐Floso,老板經常組織音樂討論會,他們樂隊一起去,每回還能往他家買幾件衣服。</br> 畢業(yè)后去英國讀書,每年的4月21日是英國唱片店日,為了去過節(jié),他讀了三年書,也就逃了三次課。波多貝羅路上的HonestJon唱片公司就是從唱片店發(fā)展而來的,他家的前身是間肉鋪,離政經學院只有八公里。RoughTradeEast更近,他沒什么時間出校門,常去的地方之一就是這兒。他喜歡DavidBowie,有幾次開上五六個小時的車去紐卡斯爾,VinylGuru的logo是一張小丑臉,他家有成套的DavidBowie的簽名專輯珍藏版。</br> 等去加州讀研,洛杉磯的Amoeba占地面積六七百平,唱片高達十萬張,可以逛上一整天,但距離太遠。他更常去舊金山的AquariusRecords,有一回在群里喊人,其他人都不太感興趣,唯一一個說想去的卻騰不出時間,最后也就不了了之。</br> 他去過很多個唱片店,但只有1625是完全按照他自己喜好而存在的。宋家的小路正在規(guī)劃建立1212大廈,他則籌建1625唱片行,沈西桐為此給他們取名為“數(shù)字兄弟”。</br> 1625在國慶節(jié)當天正式營業(yè),半個月過去,網上的罵聲仍舊不減。“圈錢”的帽子一旦被戴上,就很難再摘掉。</br> 他鮮少將這些評論放在心上,一是多得看不過來,二是他實在沒那個閑功夫為陌生人的情緒買單。</br> 他推了窗站外頭抽煙,雨水時不時打在身上,衣服濕了一片,他渾然不覺,只定眼往院子里看。西邊幾顆果樹已經結了青果子,小到看不太清,夏天長過幾回紅蜘蛛,有段時間葉子上還布滿柑橘鳳蝶的卵,他一一手工除了,又施了不少肥,加上好天氣,一整個夏天過去,似乎都拔高了一些。</br> 屋里手機在響,他將煙掀滅,又站了會兒,才回去接了。</br> 接通之前,他挑了張唱片,Paul的《MccartneyIII》,全球僅發(fā)行333張,他費了些力氣才搶到,燈光下可以看見彩膠上繁星點點。</br> 唱片機是幾年前隨手淘的,手提皮箱式的棕色巫1900,設計靈感來自《海上鋼琴師》,音質有些欠缺,但還不到徹底報廢的時候。</br> 皮箱蓋內部有個照片格,他在里頭放了張誰人樂隊的合照。</br> 剛組樂隊那會兒,他們排演英倫居多,多半唱的Oasis。Oasis與Blur那場著名的“英倫搖滾之戰(zhàn)”聞名至今,樂隊排練時,隊員們會拿這場內戰(zhàn)來類比他和班上另一位男生,那人總比他考得好,讓他將“萬年老二”的頭銜一而再再而三地坐實。</br> 那時沈西桐還在上初中,這位沒有煩惱的女學生總喜歡對著他成績單嘆息不已,甚至故意學宋小路他們喊起他“二哥”來。籃球賽時她帶著一眾女同學跑場邊盯著那人看,目光毫不遮掩,末了跟在他后頭繼續(xù)感嘆:“人家不僅成績比你好,長得也比你帥,沒天理啊沒天理。”</br> 他有點不爽,或者說很不爽,但一丁點兒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br> 有回藝術節(jié)他不愿意再排Oasis,堅持要演披頭士。</br> 隊員頗不理解:“你不是不怎么聽他們么?”</br> 他確實不怎么聽,但必須要演。那次藝術節(jié)的視頻被他保存下來,到現(xiàn)在也還會翻出來看,經典名曲《ADayintheLife》被他彈得稀爛,他第一次慶幸貝斯手不那么容易被看見。</br> 后來經常聽披頭士,但最喜歡的還是誰人。</br> 他對著誰人的照片出神,直到電話那頭的人抬高音量。</br> “沈西淮!你到底在不在聽?”柴碧雯壓著火氣。</br> “聽著呢。”</br> 他語氣漫不經心,柴碧雯對她這兒子氣不打一處來,“敢情我說了半天你一句沒聽進去,說了讓你周六晚上回家來吃飯,桐桐的那位同學……”</br> “沒空,去不了。”</br> 他直接打斷,掛了電話。</br> 雨漸漸大了,他閉眼躺沙發(fā)上,怎么也睡不著,身體似乎極度缺水,他覺得渴得厲害,起身喝下一杯涼水,手機又響了。</br> 沈西桐這一頓飯喊得及時,但去了才知道她特意跑這么老遠只點了一盤三色沙拉,他車子直接停外頭,冒雨進的餐廳,頭發(fā)還往下滴著水,坐下點餐前,先跟斜對面的人打招呼。</br> 蘇津皖找服務生要了條干毛巾,適時遞給他,“給你點了份意面,你看要不要加份生蠔。”</br> “夠了。”他胡亂擦著頭發(fā),“跟幽默那邊談得怎么樣了?”</br> 西桐沖她哥翻白眼:“合同都簽了,改天我們一起請雨濛姐吃個飯。”</br> 幽默工作室是明月影業(yè)下屬的經紀公司,法定代表人是明月影業(yè)的千金關雨濛,跟沈西淮同歲,兩人不太熟,只小時候一起玩過幾回,后來去了不同學校,漸漸見不著,只成了點頭之交。宋家的小路跟她一塊兒長大,他把這位大兩歲的姐姐當崇拜對象,而小路的奶奶以前也一直把她當孫兒媳看待。</br> 關雨濛是個狠角色,單從新聞里的報道就能看出來這人情商極高,雷厲風行,殺伐決斷,也不愛講情面。</br> 蘇津皖這回能跟幽默工作室簽下經紀合約,雖完全是因為實力與明星性兼具,但一開始確實是靠沈西桐牽的線。</br> 沈西桐先找的宋小路,知道他喜歡酒,試圖用一瓶庫克黑鉆香檳收買他,酒沒送出去,關雨濛倒是見著了。</br> 西桐忿忿:“他竟然說不稀罕,這香檳五位數(shù)好不好!”</br> 庫克黑鉆香檳,是香檳中的“勞斯萊斯”,市面上少見地用黑皮諾釀制的酒款。沈西淮先前在宋小路那兒喝過幾回,小路家里有只廢棄了的小橡木桶,就是從庫克酒莊帶回來的,只是把橡木桶帶回來的人已經跟小路分了手。</br> “他最近忙什么呢?”</br> 沈西淮連續(xù)出差大半個月,這段時間都沒能見上小路。</br> “你們肯定猜不著,我前段時間想找他吃飯,他說他在糧倉口,他不說我都忘了,那小區(qū)他竟然還肯花精力,位置不是偏得很么?我看他最近確實很閑,說是正給那小區(qū)拍宣傳片,他什么時候這么上心過?還親自跑現(xiàn)場…”</br> 意面這時端上來,沈西淮餓狠了,埋頭吃了起來。</br> 蘇津皖見他吃得急,順手給他倒了杯果汁。</br> “就你那胃,這么吃能行么?”</br> 沈西淮是個急性子,無論做什么都講究效率。以前樂隊約好排練,但凡有人遲到一分鐘,他都能不耐煩,偏偏主唱跟吉他手天性慢熱,遲到十分鐘是基本,沈西淮索性單獨給這倆把約定時間提前了半小時,讓他們體會體會等人的滋味,后來也就不遲到了。</br> 蘇津皖跟沈西淮同班,兩人每回都一道去排練室,他走路也快,沒有等人的習慣。有一回她半路被班主任喊住,等再跟上去,他早不見了身影,后來在三樓琴房門口看見他,他聽音樂很容易沉浸進去,她站樓道口喊了好幾聲,他才走回來。</br> 排練室在四樓,那時候他們還在排Oasis,然而一首曲子排到一半,沈西淮忽然丟下貝斯往外跑,剩下三人面面相覷,等一齊追出去,到樓底下卻沒看見人,給他打電話也不接,后來他自己提著幾瓶飲料回來,說剛才餓急了,出去吃了碗面。</br> 吉他手仍然有點蒙,“還以為你發(fā)什么瘋呢?下次校運會百米跑沒你我不看,就沒見跑這么快的。”</br> 沈西淮確實擅長運動,或許也是因為性子急,動作快,人特別容易餓。他吃飯也挑,蘇津皖偶爾會順道給樂隊帶飯,另外兩個給什么吃什么,他就不太樂意,太咸太淡都不行,蔥姜蒜不怎么碰,部分海鮮也吃不了,寧愿餓著肚子排練幾小時,完了再去吃頓好的,后來蘇津皖就單獨給他買點別的。</br> 吃得急,也吃得少,那盤意面分量并不多,他吃了一半就放下叉子。</br> 如果不是餓了,沈西淮可能吃一口就得放下,面偏咸,他喝了一整杯果汁才把味道壓下去。</br> 他有點想吃排骨,但很少能有人把排骨做得好吃。</br> 填飽了肚子,他就有些心不在焉,原本想跟西桐說公司的事兒,她直接上來捂他嘴,“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喊你是來談工作的嗎?”</br> 沈西淮嫌棄地將她手甩開,又聽她問:“你到底哪天有空?能跟雨濛姐吃飯吧?”</br> “再說吧。”</br> 他興致缺缺,拿了車鑰匙要走,到門口又把西桐喊上。</br> 兄妹倆共撐一把大傘到了車邊,西桐見他哥從車里拿出來一個大袋子,想這人竟然知道給她帶禮物,但千萬別跟以前一樣。</br> 她稍微撇開看一眼,得,她這個妹子在他心里是沒有一點地位了,里頭裝的是蛋黃凍干和牛肝凍。</br> “你是不是只記得binbin了?”</br> binbin是西桐的狗,一只白色的金毛,前陣子剛滿五歲。</br> 沈西淮沒應,忽然皺著眉看向西桐身后。</br> 西桐立即跟著回頭,遠處一部車的窗子里探出一顆腦袋,恰好被相機擋了個嚴實。</br> “靠,真是閑的,”西桐沖那頭喊:“拍什么呢?!有本事過來拍啊!”</br> 那人無動于衷,仍對準兄妹倆拍了好一會兒,等鉆回去又故意打了會兒雙閃,這才掉頭開遠了。</br> 西桐已經被她哥掰回去,她氣不過,往她哥肩上拍了兩下,“早知道我今天就把那件Valentino穿出來,亮瞎那群狗仔的狗眼!”</br> 沈西淮被妹妹逗笑,他伸手去理被她扯亂的衣領,還沒理好,西桐又湊上來,眼疾手快地抓下他衣領。</br> 她臉色一瞬間變了,“沈西淮!這什么東西?!”</br> 沈西淮神情一斂,把她手拂開,傘遞回給她,轉身便上了車。</br> 西桐緊跟不放,扶住車門看他:“你怎么想的呀?你…你跟津皖姐到底——”</br> 沈西淮直接打斷她,聲音冷下來,“要我跟你說多少遍?”</br> 他去拉門,西桐不讓,“那你交別的女朋友了?”</br> 她哥脖子上好幾處印子,她沒法往別處想。</br> “你不說,我不會讓你走!”</br> 他耐心告罄,不怒反笑:“你給我變出來一個?”</br> 西桐立即慫了,她哥鮮少用這種語氣和人說話,一旦用了,就代表徹底沒了耐心。</br> 她只敢低聲嘀咕:“誰讓你總跟個和尚一樣,我還不是怕你哪里出毛病了么……”</br> 沈西淮直接掀上門,隔著車窗,西桐還沖他說了句什么,聽不太清,等看著西桐進了餐廳大門,他仍沒動。</br> 大雨傾盆,噼里啪啦打在車身上,他深深陷進椅子里,脖子上似乎隱隱在發(fā)疼。</br> 腦袋里晃過那晚的畫面,那人肩背窄瘦,細腰盈盈一握,烏黑長發(fā)海藻般鋪在身后,襯得她愈發(fā)白凈。櫻桃唇紅潤,手指修長,大概是太疼,或許也因為別的,她指甲頻頻陷進他肩背,有幾次她手無處借力,錯亂中抱緊他脖子,印子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br> 他很快從畫面里抽離出來,坐直系好安全帶,引擎發(fā)出聲響,車子飛速闖入茫茫雨霧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