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玠見我登門,見怪不怪,也看不出喜怒。
“今日沒忍住,又跟張毓打架了……”我主動認錯。
“只知日月生輝的宴席不錯,不知還能當武器使。”衛玠不看我,大眼掃了三卷竹簡,也不知在翻什么。
我臉紅尷尬,磕磕巴巴大致講了一通前因后果,又旁敲側擊問他家中長輩對我印象如何,滿意與否。衛玠正襟危坐,似聽非聽,也不言語。我以為他生氣準備回去時,才開口。
“你說,是昨晚遇到的胡人堵截的張毓?”
聽他回應,我立馬點頭,“不會有錯,他的聲音我記得,張府家奴抓的賊人就是他。那個藍眼珠子的羯人石勒,看架式,倒像是兩人算計好截張毓似得。”我把心中的疑惑毫不保留地說出來。
衛玠嘴角上揚,似明了,在紙上寫出一個羯字,“那人果真說的是受人之托,才去司空府的?”
我拼命點頭,“他原話是這么說的,但我看著更像是他替自己去夜會的。”
“何以見得?”
“你看每次我來,可有找人代過?”
衛玠擰了一下腦袋,不接我的話茬,“他也是羯人?”
我仔細回憶著那人的樣子,在鮮卑與匈奴之間猶疑不定,“他束著我朝的發飾,衣物也與我族一樣,但皮相粗糙,骨胳方大,倒更像是匈奴人。”
衛玠又寫下匈奴二字,“武皇帝一統,允其他各族內遷,又派將士駐守管轄各族內事務。這些年,洛陽城內涌現外族并不新鮮,或行商,或販賣,亦或是奴隸打雜役,羯人與匈奴結交也不奇怪。”我點頭應是,覺得衛玠說的句句在理,“新鮮的是,這二人會在半道上截住張毓,他們怎么知曉張毓會經過那里?”
“打聽出來的唄。”我答,看衛玠似不滿意這答案,心里忍不住酸溜溜,他什么時候可以當張毓是路邊的花花草草不聞不問就好了。
“如何打聽?”衛玠似來了興趣,正眼看我。
難得他請教,我自然一萬個精神回答,“打聽可是技術活,打聽的不好,反易被懷疑而暴露。這事,妙藍最拿手,別看她長的沒心沒肺,最擅與人聊天,總能從周邊人嘴里打聽出來……”
“說重點。”
我咳了咳,只得挑重點說,“人出行總要坐車吧,總要有人駕車吧,周邊總有奴婢婆子吧,奴婢婆子總喜歡磕瓜子嘮嗑吧。這些明的不行,再叫功夫好的跟蹤幾天,總能尋些痕跡出來。”
“所以,你也是這么打聽我的?”衛玠眼神不好看,透著清冷和嚴厲,看著很是嚇人。
剛說完打聽不好的下場,我下腳就被拎出來,真是應景。依衛玠的脾氣,以后是不可能在日月生輝偶遇了。即使是真的偶遇,也會被當作跟蹤,這可真不是好處境。
見我答不出話來,又去翻書卷,全是上等蔡候紙。
生氣了,是真的生氣了。
衛玠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做自己的事,不正視不搭理,直接無視,當人不存在。我仰天長嘆,想著怎么會跳到這個坑里,直接說不,不就完了?當然不行,衛玠曾說過他最不喜謊和騙,若否認有跟蹤和打聽,只怕他更不會理人。這人的脾氣,我已領教多次。
“不是說過不要與張毓爭吵,為何又犯?”
我正蔫蔫,忽聽衛玠再次發問,心情再次雀躍,他肯搭理,說明這氣已消大半。
“她罵我是畜生,我怎么能忍?”其實我是能忍的,只是更想看張毓出丑。
衛玠嘆氣,拿了卷。書卷泛黃,平滑如綢,韌如葦絲,輕如鴻毛,點墨不透,亦是放了許多年的上等蔡侯紙。
“好了我知道錯了,以后見她讓道走。”復又認錯,心里很不是滋味兒,“那你能不能不總是站她那邊?總跟她一處說話了就算了,現下還時時站她那邊,每有爭論,必是我錯,我,我如何心服?”
咚,腦門上立馬挨了書卷一捧,不痛不癢。我卻裝出十分疼痛的樣子,勸他,“蔡候紙貴,字更貴,手下留情。踫壞了,我可賠不起。”我是怕他罰我抄寫,那才是真的陪不起。
衛玠終于笑出聲來,也不戳穿我的小心思,“以前童稚,時有走動說些話,無傷大雅。過了年我束發,你也及笄,便再不能如此這般。再者,你也知曉,我每每與張毓說的是什么話,不過是借她幾本書抄錄。張家最惜書,若不說些,她怎會信我是可借書之人?”
這話不錯。
張家的藏書樓之大,滿洛陽城名士盡知,衛玠又是愛書之人,便總要尋了書目去借。那年花朝節上,衛玠便是向張毓借書,話頭便是讀史使人明智,然后從夏商說到戰國,正缺秦漢史。倆人一來一回,一搭一唱,很是融洽。我坐在一邊插不上嘴,又不甘心漂亮的妹妹不跟我玩,只得把所知曉的三三兩兩說出來,以證我也是從小讀書識字長大的。誰知,效果卻是反的。
珍阿婆才說過長大與長不大的話,此時又被衛玠提醒,一時竟有些煩。
一年趕著一年過,楊雪絨從小淑女,長成了傾國傾城的舞姬;張毓從小才女,長成了罵人不帶臟字的狠角色,衛玠從不及我高的漂亮妹妹,長成反高我一頭多滿洛陽城清談人士皆佩服的謙謙君子;可我呢,年齡是長了,心智卻還如之前那般。現下連張毓的醋都不能明著吃,可不是煩人。
“現下你犯了我的話,可愿領罰?”衛玠打開那卷紙,看得津津有味。
我悶悶點頭,有所防備,“有得選么?”
衛玠抿著嘴,背著手,起身來回走了兩個來回,好似做了一個艱難決定,“你,很會翻墻?”
“當然!”這話可算問到我所長了,“我父親可是特意托族中關系秘請教習教我,那教習可是做過中領軍[1],只是受了傷,這才退下來,功夫可不是一般了得。我雖不才才學幾年,拼打拼殺不敢說,翻墻逃跑使暗器,還是能對付的。”
“皇宮的墻,可翻得?”
我搖頭,“皇宮的墻太高,我太矮。”見衛玠有些失望,又補充了句,“若是有鉤鎖作支撐,還是能成事的。”
衛玠聽我這么說,又喜笑顏開,坐回我面前,“這幾日,好好練練,等我的話,去皇宮走一趟可行?”
正中我懷,當下雀躍,“好啊好啊,那我可得常來這里,才可練得。”
“也不能白來此蹭吃食。”說著把那書卷推到我面前,“每日讀一遍與我聽,且要默寫解文。”
我接過書卷,看上面字跡潔靜,雋永如碑貼,洋洋灑灑五千言,緊湊有致,行文工整,很是賞心悅目,赫然三個大字。
“《道德經》?”
幕后
地點:私人家宅清談
王導:賈后似得了什么風聲,對太子越加防備,我族兄王敦身為太子舍人,竟也不能相見。
衛玠:賈南風借假皇上之名,任意妄為,朝中上下積怨已深,此時正是我等支持太子,還政于正統之時。
王導:賈后在朝經營多年,根基甚深,此事事關重大,我等手中無兵無權,應謹慎為之。
衛玠:太學學生,士族子弟等都支持太子上位。
王導:不夠!司空司徒等人已經明確中立,眼下就看朝中敢站出來支持太子的士族,能否與賈后等人對抗。
衛玠:羊家份量可夠?
王導:羊玄之是中立的。
衛玠:若他女兒代之站出呢?
注釋
[1]中領軍是禁衛軍類將軍中的核心,掌管著所有的禁衛軍。資歷深的話,可升任中軍將軍,但職責權限仍然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