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交加,玻璃門重新關(guān)上。
三人帶了一地的雨水進來,周焱在門口跺了跺腳,跟著幾人往里面走。
餐廳不算大,大約十幾張桌子,紅藍灰三色墻磚上掛著各種各樣的油畫,裝飾別樣,充滿異域風(fēng)情,左側(cè)還有樓梯通向二樓,靠墻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三杯喝的,之前那三人正坐在這個位置。
周焱下意識地看向窗戶,穿過玻璃和馬路,另一頭就是那棵梧桐樹。
張妍溪伸手:“李先生,久仰。”
李政跟她握了下,“你好。”
吳弟兄也跟他客氣地握了握手,“敝姓吳,同沈姊妹是教友,今天是代表弟兄姊妹們來看望看望她,幾位有事,我也不打擾了。”他轉(zhuǎn)向沈亞萍,說,“那我先告辭,下周日教堂見。”
“教堂見,謝謝吳弟兄,也代我向弟兄姊妹問好。”沈亞萍送人出去。
一陣風(fēng)雨灌進來,幾秒后又被擋在了門外。
沈亞萍回來,說:“坐下慢慢聊,喝點什么?”
林泰看了眼桌上的喝的,盯著黑咖啡說:“跟你一樣,黑咖啡。”
沈亞萍看向李政,李政說:“隨便。”
她又看向周焱,眼神清清淡淡。
周焱說:“水,謝謝。”
沈亞萍收拾杯子去了廚房,四人坐下來。六人長桌,周焱和李政坐一邊。
張妍溪打量了一下李政。
三十來歲的年紀(jì),人高馬大,看起來有點粗獷,簡簡單單t恤中褲,衣服上還濺到了泥水,像一名體力勞動者,與她想象中的人不同,更與她所接觸的這類捐助者不同。
張妍溪心中詫異,卻不動聲色,笑著說:“李先生,我剛剛還和亞萍聊到您,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見到了您本人。”
李政說:“你是樹苗天使基金的?”
“是的,我姓張,叫張妍溪。”
李政問:“有事?”
張妍溪說:“是這樣的,您在兩年前捐助的第一筆助學(xué)金,總共幫助了53個孩子,現(xiàn)在這些孩子中的十二人已經(jīng)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他們想在開學(xué)前,有機會親自感謝您。”
周焱不禁看向邊上的人。
李政說:“不用了。”
張妍溪猜到對方會拒絕,“李先生……”
“不是我捐的。”李政打斷她,“不用再說了。”
“不管你是以誰的名義捐的錢,那筆錢是從你口袋里出來的。”沈亞萍端著托盤走來,把四杯喝的擺到幾人面前,林泰的黑咖啡,張妍溪的果汁,周焱的檸檬水,還有李政的綠茶。
周焱瞥了眼。
沈亞萍接著說:“你是捐助者。”
李政輕描淡寫道:“錢捐了出去,我并不清楚用途,也不關(guān)心,所以不必感謝我。”
張妍溪愣了下,還是說:“兩年前我們這筆助學(xué)金出現(xiàn)了問題,那些孩子開學(xué)后可能無法繼續(xù)上學(xué),是您的善款及時幫助到了他們,再加上您這兩年間時不時匯來的善款……也許您并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因為我們一直無法聯(lián)絡(luò)到您,但我們希望您知道,您的善舉,可能影響了許多孩子的一生,他們真的十分感激您。”
周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檸檬水,也許是檸檬汁擠多了,喝起來有點澀。白開水解渴就好,對方好心給她加了檸檬汁,她不能挑三揀四。
周焱又喝了一口,皺著眉頭,抿了抿嘴唇。
林泰咂著嘴,放下咖啡杯嘟囔了句:“倒還記得你愛鐵觀音。”又說,“你這是想當(dāng)無名英雄啊?現(xiàn)在不時興做好事不留名,這又不是壞事,給人一個感謝的機會嘛。”
李政說:“跟你什么關(guān)系?”
林泰自討沒趣,瞥了眼兀自摳著指甲的沈亞萍,摸了摸手邊的塑料袋。
李政耐著性子應(yīng)付著,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政跟張妍溪說:“我不喜歡整這些亂七八糟的,不過就是順手給了你們基金會,下回我換個地方,捐個錢還這么麻煩,我吃飽了撐的?”
張妍溪詞窮,看著對方,說不出話來。
臺風(fēng)來勢洶洶,才十點,外面天色昏暗如夜,馬路對面的梧桐樹被吹打得落葉枯枝砸了一地。
沈亞萍打了一個電話通知餐廳員工今天不用來了,想了想,又走到了一邊,撥通了一個號碼,卻遲遲沒人接聽,她試了幾次,最后只能給對方發(fā)了一條短信。
李政微側(cè)著頭,看向那邊。林泰趁機拎著塑料袋走了過去。
桌上只剩下三人,周焱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小聲說:“我先回去了?”
李政收回視線說:“等會兒。”
“我還有事。”
李政瞥了她一眼,周焱平靜回視。李政問:“帶錢了?”
周焱不吭聲。
李政又說:“走回去?”
大門被人推開,走進來一個男人,眾人望過去。張妍溪站了起來,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省臺的高安高記者,負責(zé)這次活動的相關(guān)報道。”
李政一笑:“你們現(xiàn)在這些做慈善的,真夠花樣百出的。”
周焱突然站了起來,椅子被推出尖銳的一聲,刺耳的像突然闖進陌生窘困之地的老鼠,“嘰——”地一叫。
接下來該四下逃竄。
周焱頓了頓,問:“能借下洗手間嗎?”
沈亞萍朝樓上點了下:“樓下的堵了,你用樓上的吧,門上開了個磨砂玻璃,很好認。”
“謝謝。”周焱繞過李政,上了樓。
二樓是私人住處,進門就是客廳,裝修主色是玫紅,與樓下差異極大。
好幾個房間,過道左手第一間開了個磨砂玻璃的窗戶,周焱推門走了進去。
衛(wèi)生間很干凈,鏡子有半身高,比船上的不知大多少,周焱看了眼鏡中的自己,擰開龍頭,接了點水,往腳腕上抹去。
泥水已經(jīng)結(jié)塊,輕輕一擦,還是輕易擦掉了,滿手的泥,周焱又對著龍頭沖了沖,沖干凈了,她扶著水池,甩了甩腳,似乎能甩走一些莫名的情緒。
她想起撐著傘站在梧桐樹下的那個男人,又想起喝著鐵觀音的那個男人,還想起視線追到餐廳一角的那個男人。
周焱抹了下腳腕上的水珠,站直了,看見鏡中的自己頭發(fā)還有點潮,她把馬尾拆了,黑色的發(fā)圈套到了手腕上,揉了揉頭發(fā)。
她吸了兩下鼻子,呼了口氣,擰開衛(wèi)生間門出去,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沙發(fā)上,穿著深紫色連衣裙的女人。
沈亞萍左手拆了紗布,涂著藥膏,說:“聽說你用過這藥了?藥效好么?”
“……還行。”
“沒事的話,就在這兒看會兒電視吧,樓下幾個聊他們的。”
沈亞萍打開電視機,里頭正在重播昨天的新聞。
周焱坐到了沙發(fā)另一頭,沈亞萍看了她一眼,擠出點藥膏,擦起了胳膊,過了會兒問:“你多大了?”
周焱笑了笑,誰都喜歡問這個。
“二十了。你呢?”
“比你大的多。”
“跟李政差不多大么?”
沈亞萍擰回藥膏:“嗯,小他一歲。”
“哦。”周焱看著電視,問,“你這里是西餐廳么?”
“意大利餐廳。”
“今天是不是不做生意了?”
“這么個天氣,也做不成生意。”沈亞萍從水果盤里拿出個指甲鉗,修著指甲問,“你跟他什么時候認識的?”
周焱隨口說:“最近。”
沈亞萍擦著指甲,沒再說話。
周焱看見茶幾上躺著一本圣經(jīng),黑色封皮,金色的字,巴掌大一點,紙邊是紅色的。也許是眼神太過專注,沙發(fā)另一頭的人注意到了,說:“我有一陣沒去教堂了,前不久新開了家餐廳,出了點意外沒開成,事情一多,連信仰都忘記了。”
沈亞萍自嘲一笑,點了下圣經(jīng),問:“信基督么?”
周焱搖頭:“不信。”
沈亞萍說:“我以前也不信。”
她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磨指甲的動作慢了下來,問:“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
周焱說:“我跟他好了。”
沈亞萍看向她,視線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落在了她身上,似乎在尋思在打量。
周焱大大方方給她看,耳根卻有點發(fā)熱,心里又有點涼,她盡力無視這種矛盾的感覺。
沈亞萍看了一會兒,不置一詞,放下了指甲鉗,抱著胳膊,跟她一道看起了電視。
不一會兒就聽見一個人嚷嚷著上了樓,“馬桶應(yīng)該通了,還有沒有壞的?”
沈亞萍冷淡地說了聲:“沒了,你上來干什么?”
“我看你一直沒下去……”林泰站那兒,瞟了眼周焱,問,“你們聊什么?”
沈亞萍站了起來,理了理裙子走向樓梯,“我下去了,你坐吧。”
“喂——”林泰追著她下樓。
周焱看了會兒電視,視線挪向茶幾,伸出手,翻開一頁圣經(jīng)。
“他們從伯特利起行,離以法他還有一段路程……”
周焱又翻了幾頁,似乎有點意思,她干脆看起了書,時間走得不知不覺,也沒有人來叫她,看得累了,她起身走到窗邊透氣。
臺風(fēng)把路邊的廣告牌都吹倒了,零星幾輛車疾速駛過,路上只有三兩個行人頂著把吹翻的傘往前沖。
周焱正要回去,突然看見一個人撐著把傘躲在餐館外,傘遮著頭,只能看見對方下半|身打扮,看起來像個年輕男孩。
他探著身子,躲在一輛轎車邊上往里面看,過了會兒,卻頂著大風(fēng)大雨,轉(zhuǎn)身跑了。
周焱皺了皺眉,又回到沙發(fā)上,捧起了圣經(jīng)。
李政上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外面大雨滂沱,她隔著窗戶,坐在一片玫紅色中,安安靜靜捧著本書,像平靜的江水,柔而清澈。
周焱聽見聲音,側(cè)過頭,看見李政,問:“好了么?”
“雨太大,晚點再走,先下來吃飯。”李政說。
周焱放下書,走向樓梯,目不斜視地下了樓,李政頓了頓,瞇眼盯著她的背影,等她將要轉(zhuǎn)彎,他才提腳跟下去。
樓下那兩個人被突然增大的雨勢困住了,也沒走。
周焱剛下樓走了沒幾步,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她掙了下,隨即被人拖著走向了廚房。周焱用著力:“干什么!”
李政拉著她說:“做飯。”
他把周焱拽進了廚房,一腳踢上門。
周焱從他手里掙脫,揉著手腕去開門,李政握住她的肩,把她身子一轉(zhuǎn),拉著她的胳膊走向灶臺。
周焱怒道:“你有毛病?我不做!”
李政說:“我做,你給我打個下手。”
周焱沉著臉,胸膛起伏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
李政打開冰柜看了眼,從里面拿出一盒牛排和一盒雞胸肉,又找到了幾包意面,問:“想吃什么?”
周焱說:“飯。”
李政又找了找,找到一碗剩飯,又從冰柜里拿出了一包芝士。
周焱看著他變花樣,切蘑菇切洋蔥切番茄,米飯撒上芝士,放進烤箱。洗了幾樣蔬菜,熟雞胸肉撕成絲狀,拌了個沙拉。鍋里抹上黃油,煎牛排,咬開了一瓶紅酒,問:“幾成熟?”
周焱盯著煎鍋,說:“七成。”
李政又煎了一會兒,澆上紅酒,火光騰起,周焱后退一步,李政看向她,笑了一下。
焗飯、沙拉、牛排,三樣?xùn)|西擺在周焱面前。
李政遞上刀叉,說:“吃吧。”
周焱沒接,看著三樣食物,說:“你西餐挺熟練。”
李政切起牛排,說:“我十八歲跟船出海,一開始做的是廚師。”
李政很快把牛排切好,刀叉放在盤里,挪到周焱面前,說:“嘗嘗。”
過了會兒,周焱叉起一塊。
“味道怎么樣?”
“還行。”
李政撥出一半的焗飯,狼吞虎咽吃著自己這份:“都嘗嘗。”
周焱挑起幾根雞肉絲,問:“你沒什么想說的嗎?”
李政嚼著飯,口齒不清道:“說什么?做好事不留名?”
“……你捐了多少錢?”
“不知道。”
“為什么捐錢?”
“沒什么為什么。”
“你現(xiàn)在身上有多少錢?”
“十幾二十吧。”
“借我兩塊。”
“……”
周焱說:“我想回去。”
“轉(zhuǎn)車四塊。”
“那借我四塊。”
“臺風(fēng),公車停了。”李政刮著碗里的剩飯,說,“你還欠我二百。”
“會還的。”
“什么時候還?”
“你什么時候要?”
李政把空碗一扔,抹了下嘴上的油,過了會兒,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叉起沙拉,說:“吃點兒。”
周焱僵著不動。
李政摸了摸她的手,摸到了手腕上凸起的發(fā)圈,他輕輕扯了下來,往自己腕子上一套,低著頭,拉開發(fā)圈,發(fā)圈一繃,彈回手腕。
李政抬頭盯著她,說:“想刨根問底?”
周焱低頭不吭聲,過了會兒,學(xué)著他平常那樣,笑著哼了下。
李政盯了她半晌,笑了下,輕輕嘆了口氣,剛想說什么,廚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林泰面色古怪,站在門口,說:“李政!”
李政和周焱望了過去。
林泰身后漸漸走來幾人,為首的兩個,一個穿著警察制服,一個是個小少年。
小少年指著李政,對邊上的警察說:“就是他,是他把我同學(xué)打得脾臟出血,現(xiàn)在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躺著,快抓了他!”
周焱一時沒回神,過了幾秒,突然認出了那個小少年,不就是前幾天穿著骷髏衫,問她空調(diào)扇的那個男孩?
周焱回頭看了眼李政,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腕,視線落到那名警察身上,說:“王警官!”
王麟生愣了愣,仔細看了看站在灶臺邊的小姑娘,驚訝道:“周……周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