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抵達(dá)“”,李政和周焱推門進(jìn)去,看見里面的情形,一時頓住腳。
午飯時間,餐廳里只有幾桌客人,唱片機(jī)里放著懷舊的意大利歌曲,靠墻的位置周圍站著幾個人,扛著攝影機(jī),拿著話筒,舉著本子,打著電話,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四個學(xué)生樣的人,兩男兩女,年齡不一,有人指揮著其中一個男學(xué)生坐到盆栽邊上,沈亞萍沖手下員工招了下手:“把歌關(guān)了。”
對面的人說:“不用,你餐廳平常怎么樣現(xiàn)在就怎么樣。”
李政和周焱認(rèn)出說話這人是上次來這兒的記者,叫高安。
樓梯口的林泰沖他們喊:“李政!”
李政回神,問:“怎么回事?”
林泰走近,說:“拍個新聞紀(jì)實,就是他們做慈善的那些事。”
李政皺了皺眉,側(cè)頭望向身邊的周焱。
林泰拍了下他的肩:“張姐就在那兒,你不是找她有事嗎?”
林泰朝那邊走去,叫了聲:“張姐!”
張妍溪正在跟一個女學(xué)生說話,聞聲抬頭,一臉驚喜:“李先生!”
她推開邊上的高安,拉著幾個學(xué)生,說:“您怎么過來了?我來跟您介紹,這是羅浩,開學(xué)剛好升高二,這是單月彤,剛升高中,這是顧俊海,今年參加高考,被西南政法大學(xué)錄取了,下個月他就要去學(xué)校了,還有朱紅紅,馬上高三了,這幾個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都特別優(yōu)異,當(dāng)年差點失學(xué),全靠了您的捐款,讓他們能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
幾個孩子有的臉紅,有的激動,有的木訥,異口同聲道:“李叔叔!”
四個人的聲音響得參差不齊,餐廳客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有那么一瞬間,像眾星捧月,光芒萬丈,四道或崇拜或感激的視線,讓李政心里有點說不清的古怪。
他有點狼狽,沖幾個人點了下頭,問:“在忙?”
張妍溪說:“不是很忙,今天主要就拍下其中兩個孩子,還有亞萍的餐廳,李先生您要不要……”
李政打斷她,說:“我來這里是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你今天方不方便?”
“您說,能幫我一定幫。”
李政邊上的人終于開口:“張小姐,是我想向你打聽點事情。”
周焱低聲說。
樓下太鬧,沈亞萍將幾人引上樓,客廳里一堆臟衣服,地上散布著兩個飲料罐和幾袋薯片,沈亞萍臉色一沉,房間里有人跑了出來,大聲喊:“我死在上面都沒人知道,你還上來干什么!反正你不是我親媽,你用不著管我,我去賣血,就不信湊不夠劉濤的醫(yī)藥費,你們這種人眼里就只有錢,良……”
喊聲戛然而止,穿著籃球背心衫的李正杰惡狠狠地瞪著站在樓梯口的男人,指著他大喊:“讓他來干什么,讓他給我滾!”
周焱看向李政,悄悄拉住他的手指。
“給我閉嘴!”沈亞萍沉著臉喝道,“滾回房間去!”
李正杰怒不可遏:“你忘了他害死了我爸媽,你居然還讓他進(jìn)來,我知道了,你跟他舊情復(fù)燃!”
沈亞萍上前朝他頭上來了一記,李正杰推開她,跑向樓梯,狠狠瞪著李政,瞥見他邊上的人,他用力一撞,跟著沖下樓。
周焱跌下一節(jié)樓梯,李政將她一拽,沈亞萍追著人下去:“給我站住!”
李政攬著周焱,問:“沒事?”
周焱搖頭:“沒事。”
張妍溪一路旁觀,有點尷尬,她朝沙發(fā)抬了下手,說:“我們坐那兒談吧。”
三人坐下,張妍溪跟周焱說:“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叫我張姐,你說要問什么事?”
周焱張了張嘴,醞釀著開場白,李政瞥了她一眼,問張妍溪:“張小姐在樹苗天使基金工作多久了?”
張妍溪說:“十一年多了,快十二年了。”
“你們基金一直都幫助那些貧困學(xué)生?”
“是的,也不光是他們,還有很多孩子,包括畸形兒童等等。”
李政看向周焱,周焱咬了下嘴唇,問:“張姐,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周國濤的人?”
“周國濤?”張妍溪不解。
周焱說:“可能兩年前跟你們基金會有過接觸。”
“抱歉,聽名字我沒什么印象,或者他是什么人?是義工還是……”
“他是個老師,兩年前在廣陽市千林中學(xué)教書。”
“千林中學(xué)?”張妍溪詫異,“我記得,我知道千林中學(xué)的高校長,但是叫周國濤的老師……”
周焱一愣:“高校長……跟你們基金會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張妍溪不明白她的意圖,說:“介不介意我問下,你為什么想問這些?”
周焱說:“周國濤是我爸爸。”
周焱簡明扼要,張妍溪聽完她簡短的敘述后,有點不可思議,回憶了一會兒,才說:“高校長德高望重,一直有幫助那些因為貧困而上不起學(xué)的孩子,我記得兩年前,他曾經(jīng)發(fā)起過一個活動,為貧困學(xué)子募集助學(xué)金,而這筆助學(xué)金,將捐給我們基金會,用于幫助幾十名貧困學(xué)子。”
李政聽到這里,不禁皺眉,看向周焱,也對上她的視線,兩人同時將目光落回張妍溪身上。
張妍溪望著兩人,心中的不可思議一點點擴(kuò)大,“我們最后,并沒有收到那筆助學(xué)金,后來——”張妍溪看向李政,說,“我們及時收到了一筆高額善款,是以沈亞萍女士的名義捐出的,全靠這筆善款,幫助我們解決了困難,而善款的真正捐助者,我們也是后來才知道,是李先生您。”
窗外雨絲紛紛,盛夏里潮濕的天氣并沒讓人覺得涼快,反而是裹著一層悶熱的衣服,有汗發(fā)不出,心砰砰跳,帶著一絲燥。
世上人千千萬,世上事種種繁,誰也不知道哪個擦肩而過的瞬間,眼角滑過誰的側(cè)臉,沒有只言片語的交集,卻有影子的重疊。
而經(jīng)年以后,那些人和事,回到了這個盛夏。
李政蓋住周焱的手,用力一握,周焱無聲地望著他,嘴唇動了動,卻什么話也說不出,所有言語都蒼白多余,不如對方眼仁中寧靜的自己。
一下子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來不及想。
許久,周焱重新看向張妍溪,嗓音有點低啞,問:“助學(xué)金沒有了,是什么原因,你們知道嗎?”
張妍溪說:“其實具體的情況,我并不是特別清楚。”
“那你們也沒有追究高校長的責(zé)任?”
“這個事情怎么說呢,用詐捐來說,也并不是很合適,但在我們的立場來看,高校長屬于愛心人士。”
周焱握了下拳頭,過了幾秒,問:“你有沒有聽說過,李梅?”
“李梅?”
“……我媽。”周焱說,“警方說,兩年前發(fā)生那件事之后,我媽曾經(jīng)跟警察提到過你們。”
張妍溪說:“我并沒有印象,也許我的同事……”
她的話還沒說完,手機(jī)來了一個電話。
張妍溪說:“不好意思,我先接下電話。”
也沒離座,她直接接起。
李政拍拍周焱的手背,周焱搖了下頭,突然看見張妍溪神色古怪的望向他們,周焱一愣。
張妍溪跟電話那邊說:“好的,那我現(xiàn)在就過去。”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周焱問:“怎么了?”
張妍溪遲疑了一下,說:“警察找到我們基金會,想了解兩年前那件事的具體情況,因為我剛好在慶州,所以同事先讓我過去處理一下,協(xié)助調(diào)查。”
周焱跟著她站了起來,張妍溪想了想,說:“你先別急,要不在這里等一會兒,我有什么馬上跟你說。”
“……謝謝。”
張妍溪握了下她的手,說:“別太擔(dān)心,我盡快給你消息。”
人走了,只剩他們二人。
周焱坐了回去,擰著指頭,心臟砰砰地跳,腳趾冰涼,她低頭看著,胡思亂想。
李政手勾了下她的脖子,說:“想什么?”
“……我涼鞋好臟。”
“……”
李政低頭看去,二十多天功夫,那雙白色涼鞋已經(jīng)變得灰撲撲的,紋理有了褶皺。他撫了撫周焱的脖頸,也不說什么,到處看了看。
地上一堆垃圾,茶幾上擺著水果和一本圣經(jīng),電視機(jī)柜上團(tuán)著幾捆棉線。
李政走了過去,把插在棉線上的針拔下來,扯長棉線,繞了幾圈,環(huán)在兩只手上,回到沙發(fā),說:“來,挑一下。”
周焱一直看著他動作,直到他走回來,她才說:“你會這個?”
李政坐在茶幾上,彎腰跟她面對面,“會,我姐喜歡翻花繩。”
“……你還有姐姐?”
“嗯,比我大三歲,小學(xué)的時候生了場病,沒熬過去。我家里排行老三。”
周焱垂眸看著花繩,說:“所以我叫你三哥哥?”
李政一笑:“你連為什么這么叫都不知道,還瞎叫?來,挑一個。”
周焱猶豫了一下,挑了幾根線,接到了手里。
李政動作不太流暢,試了試才挑著線,順利接回來,周焱又挑了一次,兩人漸漸順了起來。
小學(xué)時才會玩的花樣,長大了,記憶依舊能翻出來。
周焱說:“以前大人說翻花繩會下雨。”
李政說:“現(xiàn)在不正下雨么。”
“還要下多久?”
“總有天晴的時候。”
周焱拍了下他的指頭,“等會兒,我還沒翻過來。”
李政繞了一下繩子,說:“從這兒穿。”
周焱聽他的,順利穿過,接回手里。
李政打量著,說:“高難度了。”他試著挑起一根,研究一下,再挑起另一根,嘗試翻,危險,他又松開,再試一次,仍舊不成功。
周焱說:“你幫我撐著,我來。”
李政替上她的手指,周焱松開,另辟蹊徑,第二次時成功翻了起來。
她邊翻邊說:“不管多難,總能有解,是不是?”
李政看向她,牽著嘴角說:“嗯。”
周焱接住了,撐著花繩,沖他一笑。
笑得像雨后的晴天,濕潤的天空,洗滌后的湛藍(lán)。
李政看了她一會兒,說:“等會兒。”
他抬起周焱的腿,將她的腳放到自己大腿上,從邊上抽了張紙巾,捧著她的腳腕,低著頭,一點一點擦拭著白色涼鞋上的泥和灰。
樓梯下,端著茶盤的沈亞萍轉(zhuǎn)過身,朝林泰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看看你這腳,昨晚洗腳了嗎?”
腳主人撥了下指頭。
捧著她的人輕輕一敲,說:“多大了!”
“……二十。”
輕笑:“唔。”
“李政。”
“怎么?”
“你還翻不翻?”
“你先撐著。”
意大利歌曲輕輕淺淺地吟唱著,腳上輕微的癢,粗糲的指頭偶爾擦過她的皮膚,有個人在擦著她腳上的白色涼鞋。
翻繩有解。
泥垢能去。
有人這樣溫柔地對待她。
周焱望向窗外,細(xì)雨中,陽光一閃,總有最好的晴天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