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船再次起航，李政先行，老劉叔的船跟在后面。
    周焱第一次在白天呆在室內(nèi)，感覺新奇，又有點古怪。透過窗戶，她看見兩岸景物緩緩倒退，平房、樹叢、蘆葦，與她擦肩而過，她還看見了垂釣的老者，放風(fēng)箏的小孩，穿過橋洞時，她還有種躍出窗戶，登上實心陸地的沖動。
    河域越來越寬，再也看不清岸邊的景色了，行船卻反而多了起來，船型有大有小，徜徉河中，悠悠閑閑，誰也不爭先恐后，與陸上的車來車往是兩個世界。
    一幅幅動態(tài)風(fēng)景，她身臨其境，有生之年走上這一遭，是誰也沒機會得到的體驗。
    周焱心情大好，干勁十足，她擰了抹布，擦起了破窗戶。
    破窗戶長年累月遭風(fēng)雨侵蝕，擦完后，還是像磨砂玻璃一樣，擦到廁所的小窗戶時，她在右下窗框上發(fā)現(xiàn)了蘑菇。
    周焱打量半天，把幾個蘑菇摘了下來，黑黑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菌類，不能下湯。她把蘑菇扔了出去，洗了遍抹布，繼續(xù)擦洗家具和地板，還有角落里的蜘蛛網(wǎng)。
    干完活，她累得直不起腰，沖了一個澡后，才重新活了過來。
    周焱換上了新文胸，一邊扣著扣子，一邊想，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她擦了一下鏡子，鏡中的人，皮膚白潤，兩頰微紅，精神抖擻。
    李政回來時，腳在臺階上停留了三秒。
    室內(nèi)比平時敞亮，亮的異常，灰蒙蒙的陰暗感在他離開的幾個小時里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指尖觸碰了一下灶臺，沒有一絲油膩。
    那個小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對著窗外的陽光看書，屋內(nèi)悶熱，她沒開電扇，額頭似乎有一層薄汗，頭發(fā)半干扎著馬尾，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光著兩只腳丫子，踩在涼鞋上，看書看的投入，連船停了，有人進來，她也沒察覺。
    “誰讓你打掃的？”
    周焱一個激靈，套上鞋子站了起來，看見李政背光站在門口，神情莫測，她不安道：“我正好沒事，房子又有點臟……”
    李政看了眼她手上拿著的書……《古代漢語》，他正準備喝水，手摸了個空，灶臺上灶具擺放整齊，搪瓷杯擱在調(diào)料罐邊上。
    李政拿過杯子，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又去廁所放了下水，一言不發(fā)的出去了。很快，船又動了起來。
    周焱再次翻開，這次卻不太看的進去。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她身無所長，唯有一雙手能干點家務(wù)，可是那人似乎不領(lǐng)情，甚至還很反感。
    也對，她先是鳩占鵲巢，現(xiàn)在又自作主張，也許有人天生怪癖，不喜歡干凈。
    她確實不應(yīng)該多事，周焱嘆了口氣。
    “姐姐！姐姐！”
    周焱抬頭，隱約聽見叫聲。
    “姐姐！白姐姐！”
    小孩子的聲音嬌嬌脆脆的，周焱走到甲板上，正見小羊角辮站在船頭，蹦蹦跳跳地跟她揮手。
    中間隔著好幾米，河水蕩漾，她大聲嚷嚷：“白姐姐，你在玩什么？”
    周焱說：“沒有玩……你站進去點，小心掉下去！”
    “我會游泳，不怕！”欣欣嚷，“白姐姐，你陪我玩吧，電視不好看，我不想看電視。”
    周焱好奇：“船上還有電視？”
    “有啊！李叔叔的船上沒有，我們家的船上有。”
    周焱笑道：“那你想玩什么？你又過不來。”
    “我游過來！”
    周焱嚇一跳：“不要！”
    欣欣嘻嘻笑道：“我騙你的！這里太臟了，等下次到了水庫我才要去游泳。白姐姐，你給我講故事玩吧！”
    周焱終于說道：“我不姓白，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哦……那白姐姐，你給我講故事吧。”
    “……”周焱想了想，“白雪公主聽過嗎？”
    欣欣給了個白眼：“你當我小孩子啊，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我都聽過，哈利波特的電影我也都看過了，美國隊長我都看過了！”
    周焱咋舌。
    欣欣又說：“就是他們玩親親的時候我沒有看，爸爸不讓我看。”
    “……”周焱又想了想，“哈利波特大戰(zhàn)七個小矮人，最后白雪公主跟灰姑娘原來是親姐妹的故事你聽過嗎？”
    欣欣瞪大了眼：“沒有！你快講你快講！”
    駕駛艙里，李政的手突然打滑，他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xù)看著前方航線，只是雜音繞梁，揮之不去。
    那姑娘帶著鼻音說：“……七個小矮人里，有兩個小矮人是黑魔法師，他們潛伏在小矮人當中，跟隨余則成學(xué)習(xí)黑魔法。”
    小孩子問：“余則成是誰？”
    “余則成是個很有名的間諜！”
    她說一會兒，咳嗽幾聲。
    故事走向越來越詭異。
    “……灰姑娘的水晶鞋原來是最厲害的魔法道具，兩個黑魔法師小矮人替灰姑娘找到了她的親姐姐，也就是白雪公主，他們想借此讓灰姑娘把水晶鞋送給他們……”
    欣欣聽得入迷，周焱講得投入。
    突然，屁股下的船加快了速度，水紋一下拉遠，周焱回頭看向駕駛艙的方向，對面的欣欣著急道：“白姐姐，啊啊，船怎么開這么快，李叔叔！李叔叔！爸爸，開快點！”
    周焱跟她揮揮手：“下次再繼續(xù)啊！”
    傍晚停船，兩艘船靠在一起。
    李政進臥室換了雙拖鞋，掃了眼凳子，擱在上面的書，還是之前那本。
    周焱問：“晚上吃什么？要葷菜么？”
    “飯煮了？”
    “嗯。”
    “把飯端到老劉叔船上，菜不用了。”李政坐上床，彎腰摳了下拖鞋，鞋帶破了，拖鞋搖搖欲墜，他隨口問了聲：“什么專業(yè)？”
    “嗯？……漢語言文學(xué)。”周焱回答。
    李政問：“就是語文？”
    “……算是吧。”
    “學(xué)了這個出來能干什么？”
    周焱說：“能做很多，雜志社出版社，跟文字有關(guān)的工作都可以，還有老師！”
    “老師……”李政哼道，“誤人子弟。”
    周焱把書放回書包，當做沒聽見，問：“可以過去了嗎？”
    那人又說：“大幾了？”
    周焱頓了下，才低著頭回答：“大三。”
    李政瞟了她一眼，起身朝門口走去：“跟上。”
    老劉叔的船果然豪華。
    室內(nèi)鋪著黃色的木地板，家具電器一應(yīng)俱全，空調(diào)吹出的風(fēng)涼得沁人心脾，周焱站在風(fēng)口處，貪婪地吹了許久。
    欣欣從冰箱里端出西瓜，說：“李叔叔，白姐姐，快來吃西瓜！”
    “你給叔叔和姐姐吃，你不能吃，吃好飯才能吃！”老劉叔端出菜，笑道，“來來，可以吃了。”
    蒸魚頭、番茄蛋花湯、臘肉炒四季豆，還有一盤油光光的紅燒肉，周焱口中分泌出了唾液。
    她想到了清湯掛面和那個白饅頭，鼻頭發(fā)酸，等他們動筷了，她才跟著吃。紅燒肉只夾了一塊，蒸魚頭沒碰，湯沒喝，四季豆夾的最多。
    老劉叔說：“多吃點多吃點，你吃的還沒欣欣多。”
    “夠了夠了，謝謝老劉叔。”周焱大口扒飯，小口吃菜。
    李政舀了湯拌飯，邊吃邊問：“這趟賺的怎么樣？”
    老劉叔嘆氣：“賺的還可以，就是累。”
    “找個人幫你。”
    “哪里這么容易。以前有你嬸子，現(xiàn)在……找個人多一筆開銷，牢不牢靠還不知道，再說了，船上又累，日子還單調(diào)，沒幾個人肯做。不提這個，明天下船我還要去買點補給，你去不去？”
    李政搖頭：“不用，我買了。”
    周焱有點好奇：“現(xiàn)在為什么不靠岸去買？我看岸離得很近啊。”
    老劉叔笑著：“你是第一次上船吧？這船吃水2米6，靠不了岸的，不小心還要擱淺了。空船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船上都有貨。”
    “哦。”
    “你是來船上過暑假嗎？”老劉叔問道。
    周焱尷尬：“不是。”
    “來船上玩玩也好，就是單調(diào)了點，老話不是說嗎，人生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排第一呢！”老劉叔后面那句話朝欣欣說，“讓你看看爸爸的辛苦，以后才知道好好讀書！”
    周焱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為什么是撐船打鐵磨豆腐？”
    “這個……”老劉叔干笑，“我也不清楚啊，老話就是這么說的嘛。”
    “這是古話。”李政夾著菜，說，“古時候行船，那些船老大風(fēng)里來雨里去，運氣好順風(fēng)順水，運氣不好，大風(fēng)大雨天，篙撐不動，櫓搖不動，槳劃不動，一個大浪打來，命送河神，這是一苦。”
    周焱問：“二苦呢？”
    “夏天打鐵的生意最好，但是高溫天，成天對著火爐，鐵要反復(fù)煉燒，流出的汗都能澆滅爐子了。”李政說到這里，不動聲色地瞟了眼周焱，“打鐵匠的皮又黑又厚還糙，就是這么練出來的。”
    周焱聽的新奇：“那三苦呢？”
    “磨豆腐，三更起，五更賣，中午收攤，日復(fù)一日反復(fù)循環(huán)，賺得還少。”
    老劉叔直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人生三苦！”
    周焱笑著：“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以前都是聽人生七苦八苦。”
    老劉叔問：“什么七苦八苦？”
    周焱說：“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愛別離，這是七苦，加個五陰熾盛，就是八苦。”
    “我就聽得懂什么生老病死求不得。”
    周焱笑笑。
    李政看向她：“信佛？”
    周焱搖頭：“不是，我媽……以前信佛。”
    想到母親，周焱黯然低頭。
    邊上的小人老氣橫秋地嘆道：“什么苦啊苦，我要吃西瓜啦！”
    老劉叔笑了：“你個小吃貨！”他站了起來，準備去切西瓜。
    周焱吃飽了，剛放下碗，突然看到邊上的男人視線緊緊盯著窗戶，她好奇地望過去，外面烏泱泱一片，隱約似乎有物體在移動。
    李政扔下筷子，倏地站了起來，走出船艙。
    老劉叔神色凝重：“你們別出去，我去看看。”交代完，他也跟了出去。
    周焱挨近窗戶，這次終于看清了。
    船的四周，不知不覺聚集了七八艘小船，每個船上，都站著一兩個男人。
    周焱跑到另一側(cè)窗邊，一看，果然還有幾艘小船，正靠近李振的船，幾個男人，已經(jīng)踏上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