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往事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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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老大夫在婆婆的幾處穴位上施針之后,婆婆的痛苦減輕了不少,人也清醒了一些。她側(cè)頭看過去,只見懷遠(yuǎn)駒和樂以珍都是又急又悲,尤其是懷遠(yuǎn)駒,跪在臥榻前將頭抵在她手邊的榻沿上,痛不欲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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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抬手在他的頭頂上摸了一下,這傾注了二十年思子之情的溫柔一撫,讓懷遠(yuǎn)駒渾身都顫栗起來。他抬頭看自己的娘親,握住她的手貼在臉上,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哭著抱怨:“娘,你好狠的心,我為了找你,幾乎派人翻遍了中原的每一個城鎮(zhèn)鄉(xiāng)村,不曾想你就在這安平的城外,你這么多年躲避著兒子不見,你讓兒子心何以堪?就算你生兒子的氣,你來見我,要打要殺全憑你,你何苦一個人在深山里孤苦伶仃地過活?你這樣…還不如直接打死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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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將目光貪戀地盯在兒子的臉上,動了一下她枯瘦的指頭,給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她自己卻從眼角滾下幾滴淚珠來:“當(dāng)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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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懷遠(yuǎn)駒和樂以珍知道婆婆要講當(dāng)年的因由了,全神貫注地跪伏在她的身邊,仰臉看著她。婆婆卻在此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口中噴出的血星子濺在她唇邊嘴角,刺痛了懷遠(yuǎn)駒的心。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用衣袖給婆婆擦著嘴角,樂以珍趕緊起身跟大夫要來了一杯水,喂婆婆喝下去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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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緩過氣來,握著懷遠(yuǎn)駒的手說道:“其實咱們娘倆兒的命運,從你跟著懷良氏踏出家門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而且不能更改了…本來你走后的一段時間,雖然我見不到你也是憂心,可事情還算平靜。后來芙兒擅自闖進懷府要人,大概是提醒了懷良氏,她一定是意識到,要想留住你一生為她所用,就必須要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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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芙兒失蹤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懷良氏親自到咱們家去,她對我說,你的命就捏在她的手中,不僅僅是那個時候,而是你一生的命運都捏在她的手中,因為她的手中有懷氏家族的宗符,她隨時可以扣你一個觸犯宗規(guī)族矩的罪名,用宗法家規(guī)處決了你,她問我是愿意要兒子的尸體,還是愿意讓兒子一生榮華富貴…那宗符的事情我知道,以前老太爺喝醉酒的時候,在我面前抱怨過…如果那東西的權(quán)威連老太爺都忌怯幾分,我一個貧弱的女子又能怎么樣?我只能答應(yīng)她,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安平,一生都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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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提起當(dāng)年的事來,回憶起那.時候自己的無助和哀傷,幽長地嘆出一口氣來:“本來我答應(yīng)懷良氏,住到一個她安排的地方,可是那天夜里,我越想越不對,如此一來我們母子二人的命都掌握在她的手中,如果哪天她想讓你做些什么壞事,再拿我的命來威脅你,那豈不是更加可悲?好在那時候我還算年輕,體力好,晚上我趁兩個看守的婆子打瞌睡的功夫,打暈了她們逃跑了,以后…我就隱在神君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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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貪圖懷.家的錢財,才害得娘下半生餐風(fēng)飲露,與狼蟲為伴,我不是人!”懷遠(yuǎn)駒愧悔難當(dāng),用自己的額頭死命地磕著木榻的邊沿,發(fā)出“篤篤”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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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心疼兒子,扶住他的頭:“別難過,人這一生…不一.定要大富大貴才算好,我這二十年生活在山里,清心凈氣,沒有是非紛爭,未嘗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懷良氏倒是一輩子錦繡富足,我看她倒未見得比我活得更舒適…山中歲月自有一番美妙之處,只是…”老太太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捧著兒子的臉淚水漣漣,“只是我想起我兒的時候,心里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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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懷遠(yuǎn)駒將頭埋在婆婆的胸前,哭啞著嗓子說道:“娘….你早就該下山來找我,你應(yīng)該相信你兒子,早就沒有任何人能威脅到我了!你為什么不下山來打聽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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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欣慰地笑了一下:“早又如何?晚又如何?相見.就好,我還算是有福氣的人,臨死前見了兒子媳婦,還見到了我的兩個孫女。你不必過于愧疚,我這一年過得很好,有人伺候著,暖湯熱茶,綾羅綢緞,這都是我兒媳婦孝順的呢,我還有什么遺憾?那**在門外,我就隔著門縫將你看了個清清楚楚,本來我想,這一輩子還能再見我兒子一面,死也無憾了,哪曾想老天爺垂憐我,我還有今天這樣與兒子面對面說話兒的時候,我還求什么?我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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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懷遠(yuǎn)駒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候有人敲門,樂以珍起身開門,見是這家醫(yī)館的老大夫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碗藥:“解毒的藥,給老太太喝下…還能挺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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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將過藥碗:“有勞先生,容日后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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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老大夫嘆口氣,擺擺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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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端著藥碗回到榻前,扶著婆婆的頭,將藥喂了下去,又給她喝了幾口水。婆婆說了半天的話,又喝了大碗的藥,消耗了不少的體力,躺在那里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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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樂以珍喚出這兩個字,突然想起當(dāng)時在山中,她問起婆婆的姓氏稱呼,婆婆對她說的話:“…你就叫我婆婆!”老人家當(dāng)時就在渴望著與自己的兒媳婦相認(rèn),而她卻傻乎乎地當(dāng)這兩個字是一種客套的稱呼。她心里一痛,眼淚再次爬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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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到底是誰給你喂的毒?是誰放的火?你看清楚沒有?”話說了一大圈,終于轉(zhuǎn)到今晚的重點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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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懷遠(yuǎn)駒悲傷地暈頭轉(zhuǎn)向,聽樂以珍這樣問,他也猛得抬起頭來:“娘!你看清楚沒有?不管是誰,我一定要給娘報仇,千刀萬剮了那個狠心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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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其實問話的兩個人,心中都已經(jīng)有了七八分的底,只是他們又同時在心中期盼著,期盼著他們的猜測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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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來人蒙著臉,我看不清面目,不過我猜得到是誰想殺我,我一個久居深山的老太婆,還能威脅到誰?從我決定下山那一刻起,我對這一天的到來就有心理準(zhǔn)備…”婆婆喝了藥,臉上現(xiàn)出不正常的紅暈來,目光也開始發(fā)亮,看得樂以珍心中悚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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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怎么知道你住那里…”懷遠(yuǎn)駒話問出口時,心中卻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看樂以珍一眼,顯然樂以珍也想明白了,她“撲通”跪在婆婆的面前,悔恨像一把刀子割著她的心:“是我糊涂!我不該引府里的人去那里!一定是他們回府之后亂說,才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原來…原來是我害死婆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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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婆婆拍拍她的臉,憐愛的說道:“千萬別自責(zé),你哪里知道我的事情?你們兩個聽我的話,都不要內(nèi)疚,人終有一死,我兒子出人頭地,我媳婦賢慧漂亮,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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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正說著話,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門被推開,懷祿和回春堂的解毒高手丁大夫兩個人口中呵著白氣,帶著一身的冷意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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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老爺!”丁大夫在路上已經(jīng)聽?wèi)训摻淮宄耍北奸角埃钌掀牌诺拿}沉吟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婆婆的臉色。然后他取出一根銀針來,扎破婆婆的手指頭,擠出一滴黑血來,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再抬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面籠寒霜,對著懷遠(yuǎn)駒期盼的目光,他動了幾下嘴唇才艱難地說出話來:“五步蛇毒…無藥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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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頓時如身墜冰窖,連心都冷得不會跳了。懷遠(yuǎn)駒卻在聽到丁大夫的話后,出奇地平靜下來。他回轉(zhuǎn)身去,從榻上將婆婆抱了起來,步履沉重,卻無比堅定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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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幾個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也不敢問,只好跟在他身后。他出了醫(yī)館,上了門口的馬車,樂以珍隨后也跟著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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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車夫茫然地看著懷祿,不知道自己該把車趕到哪里去。懷祿思忖了一下,說一句:“回府。”于是馬車在寒冷的冬夜里,“轱轆轆”地軋著安平的街道,往懷府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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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車廂內(nèi),懷遠(yuǎn)駒安靜地嚇人,只將頭抵在婆婆的肩頭,一句話也不說。樂以珍卻因為自己將懷府的人帶到城西宅里去,為婆婆引來了殺身之禍,悔得腸子都青了。她握著婆婆的手,止不住地抽泣著,淚水翻涌,婆婆在她的眼中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可婆婆的聲音卻始終清晰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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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珍兒…你是個好媳婦,以后我就把兒子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他這半輩子…賺得來金山銀海,卻賺不來開心幸福,也只有你能給他些快樂,我走了之后…他心里一定不好過,你要多開解他,不要讓他消沉…你若是勸不動他,你就拉他到我墳前,我罵他…總之你多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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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拼命地點著頭,抖落了一臉的淚水,“叭嗒叭嗒”地落在婆婆那爬滿青筋手上。懷遠(yuǎn)駒只是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娘親,如石化般寂然無聲,仿佛只要他不動,時間就會在這一刻停止,他懷里的娘親就永遠(yuǎn)是活著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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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可時間卻不因為任何人的留戀而止步不前,婆婆臉上的紅暈褪盡,蒼白中逐漸透出烏青的臉色來,氣息也明顯不穩(wěn),握著樂以珍的手越來越?jīng)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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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平穩(wěn)地停住了。懷遠(yuǎn)駒終于從婆婆的肩上抬起頭上,他面如寒冰,雙目炯炯地閃著絕然的光,抱起婆婆跳下馬車,大踏步向府內(nèi)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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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被絕望、悲傷和悔恨折磨得渾身無力,定兒又沒能跟回來,她沒有扶持,腳步磕磕絆絆地隨在懷遠(yuǎn)駒的身后。她心里清楚,接下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是她能攔阻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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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懷遠(yuǎn)駒踏進府門,吩咐一句:“將太太和姨娘們、少爺和小姐們?nèi)衅饋恚屗麄兯偃s壽堂!”他自己則抱著婆婆直奔德光院的榮壽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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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心中惶惶,跟著他一齊來到了德光院。一踏進院門,驚見德光院內(nèi)燈火通明,卻寂靜無聲。舉目往榮壽堂的方向望去,六扇雕花大門一齊敞開,堂內(nèi)火燭通亮,卻不見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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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懷遠(yuǎn)駒根本不理會這怪異的氣氛,踩著漢白玉的臺階,毫不遲疑地來到榮壽堂的正門,邁步跨進了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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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樂以珍隨后趕到,進了榮壽堂之后,抬頭一看---本來就寬大敞亮的廳堂,在這靜寂的夜里卻發(fā)顯得空曠寥落,東西兩側(cè)分別沿墻點亮了八盞六枝的落地燭臺,照得堂內(nèi)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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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而在如此空闊的大堂內(nèi),只有一個人孤單而莊重地端坐在主位之上,像要迎接遠(yuǎn)來的賓客一般---正是老太太懷良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