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微云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這件事,驀地回頭。
蘇忻羽額頭上那一片胎記真的沒有什么美感,何微云只覺得那一塊形狀像翻倒在宣紙上的墨跡,雜亂無章。
偏偏還是紅色的——顏色也不淺,實在難以忽略,這樣的面容自然算得上是“相貌不堪”。
何微云抬頭靜靜看他,蘇忻羽任她凝視,下頜線卻不自然地繃緊。
蘇忻羽的這張臉,何微云看了許久,并不覺得這胎記有什么丑陋嚇人的地方,也不知當年的自己是多么惡劣的性子,竟那樣出口傷人,甚至在那之后屢屢欺辱取笑于他,令少年百般不堪。
拋開那片紅色不看,蘇忻羽生得絕對不算丑,帶些輕揚的眉眼和高聳的懸鼻很精致,膚是白的,唇是紅的,是英俊的。
“蘇忻羽。”
“嗯?”
“你生得很好看。”她的語氣篤定,臉上是慣常談生意的嚴肅表情。
蘇忻羽情愿這是一句取笑的嘲諷,只是四目相接之際,他有些招架不住。
如果說蘇忻羽的俊俏要隱去胎記來看,那何微云的美就像是初陽般耀眼奪目。
她身材修勻又好騎射,五官靈婕瓊鼻紅唇,英眉鳳眼很是凌厲,不過她愛笑,常是意氣風發(fā)的。
何微云好似生來就很杰出,在這樣的朝代里勝過萬千官宦子弟,這樣的明烈也感染不了陰暗的蘇忻羽。
他嫉妒到想摧毀,想撕裂,每一寸血脈都叫囂著,讓他別放過眼前這個女人。
“咱們就在九月成親吧?”何微云笑著問他,“雖然你才十五,但也不妨事。”
那些個周公之禮畢竟不急,她只要確定少年能在身邊就好了。
蘇忻羽從不認為自己是好色之徒,但何微云的嫣然一笑竟令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那就說定了!回頭就得開始布置了。”
美人紅唇微啟,蘇忻羽看愣了神,開口應答時何微云卻轉(zhuǎn)了頭。
“聽!微瑤好像在附近。”
兩人周圍是一大片正盛的鳶尾,曲廊亭上爬著紫蘿藤,一片紫色的靜謐中突然響起一聲貓叫。
“喵!”
還不等兩人細辯其方向,另一聲柔和的“喵~”又響起來。
“有野貓!”
何府除微瑤外最忌貓狗,府里有不少種類的草藥,有時會拿貓狗試藥,野貓野狗誤入恐毀了珍藥,也可能害了它們自己的性命。
蘇忻羽循著聲音朝西南角跑去,見何微云不動作,他又停下示意她跟上。
貓叫再沒響起過,但二人尋過去時依舊撞破了“奸情”。
白貓側(cè)躺在石階上,半瞇著眼睛曬太陽,它旁邊臥著一坨漆黑的不知道什么東西,正討好地為它舔毛。
察覺到有人靠近,那團烏黑的東西猛地回頭,晶藍透亮的獸瞳里射出一道銳利的光。
“嚯!”何微云看清了這是只通體純黑的玄貓。
黑白雙煞?!
她蹲下身靠近了些,黑貓頓時警惕地叫了一聲,渾身炸毛。
微瑤此時才慢悠悠起身,舔了舔爪子,邁著貓步湊近何微云,拿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喉間溢出舒服的呼嚕聲。
何微云享受著毛茸茸的觸感,對蘇忻羽說:“我有點傷心,它之前都是讓我摸肚皮的。”
白貓的肚子已經(jīng)能稍微看出來有隆起,何微云將它抱在懷里,低頭看著一直踱步不愿離去的玄貓。
“這就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爹?”
玄貓黑得純粹,比微瑤兒小了整整一圈,步履矯健,身上的毛還帶著些許泥土,看得出來是只野貓。
何微云咂了咂嘴,“生出來這崽子得多奇妙啊!”
顧及到貓兒懷孕嗜睡,何微云抱著它往回走,有意思的是,那只黑貓竟然亦步亦趨跟在她和蘇忻羽的后邊,一路到了金玉閣。
何微云覺得稀奇,讓下人收拾了下,給她們何府“二小姐”的姑爺做了個窩。
王夫人和王睿鍇也在何府住下了,興許是何母告狀了,晚上何父就下了最后通牒。
要么蘇忻羽搬回琳瑯軒,要么何微云搬出何府去住。
小鬧怡情,大鬧傷心。何微云這次沒有忤逆父母,還貼心地給琳瑯軒派了許多小廝和侍女。
第二日用膳的時候,王夫人在飯桌上委婉提起了“神藥”的事。
王睿鍇也趁機道:“此藥非凡,我確想求得此方研習一番,還望伯父伯母成全。”
何母默默扒了口飯,何父咳嗽一聲,“倒也不是成全不成全的事,只是這……”
“怎么?”王夫人欲聞其詳。
“有些難辦啊!”何父笑了一聲看向何微云,朝她使了個眼色。
“這話說的。”王夫人了然笑道:“我們此番也是有誠意的,斷不能舍臉叫你把這神藥方子白給我,那我們都成什么人了!”
何微云給蘇忻羽夾了塊東坡肉,似是不經(jīng)意間開口,“那藥方是依古法秘制,只是這古法是忻羽家傳的,不便外露。”
何父,“?”
何母,“?”
蘇忻羽面不改色,用筷子夾起東坡肉送入口中。
王夫人顯然沒料到這一番推脫,一時竟想不起什么說詞。王睿鍇想起恩師孫志文交代的事情,不甘心地問:“蘇公子,當真不能外傳?”
蘇忻羽停下動作,朝他行了歉禮,“祖上有訓,先父遺言,蘇某實在抱歉。”
何父哈哈一笑朝王夫人道:“別提這些了,又要勾起忻羽這孩子的傷心事,來來來,快吃菜,這都是紀州的名食,保準你們稀奇!”
王夫人強笑了笑,雖然不信蘇家一個小小的藥販有什么祖訓,但話都說到這份兒了,再逼問藥方就實在是不顧兩家情誼了。
這件事暫且就這么蒙混過去了,不過何微云有預感王家此次的到訪別具深意。
京城太醫(yī)世家里王家已屬權(quán)勛,牽扯了朝堂的結(jié)黨營私,王家的背后究竟是哪位大人物何微云尚不可知。
何家從商,出身卑賤,比不上紫印丹書之族,若是因為“神藥”之事就引起了世家忌憚,給惠妃和兩位皇子招來殺身之禍就不妙了。
將鍋甩給不是何家人的蘇忻羽不過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蘇忻羽的身世底細也經(jīng)不起查。于是何微云果斷決定避這個風頭。
*
紀州與極地雪國相鄰,常年寒冷,就連最炎熱的夏季都偶有風雪肆虐。
隔開紀州與雪國的天阻是不咸山脈,山障重疊秀險而美,峰頂積雪萬世不消,奇珍異寶不計其數(shù)。
大鄴北境子民靠不咸山脈為生,世上最珍惜的野參地精就出于此,更有靈芝和鹿茸這些許許多多名貴的藥材。
自三百前年大鄴高宗登基以來,將不咸山劃為皇土,諸侯不得封擁,百姓只可租賃,凡山間獵殺采摘藥物都要付給官府二成賦稅,去年被永德帝改為了三成。
如今不咸山一半的租田皆為何家所有,另一半大都是些散戶。
奇嵐山是紀州和不咸山之間的一處山峰,亦是一座寶山,除卻百類藥物不說,更有自山石間噴涌而出的靈泉,汩汩流動,其水若熱湯。
何微云這次去奇嵐山比之前都低調(diào)許多,只說要帶著蘇忻羽去一趟,即刻啟程。好在絮丹在伺候何母時就管出行事務,如此匆忙也不至于亂了套,還連夜給兩人弄了幾身御寒的厚衣服。
從紀州城到奇嵐山并不遠,但道路不算平坦,幾人凌晨架著馬車走,到的時候已近黃昏。
這奇嵐山的莊主是個暮年的老人,看得出精神頭非常好,早早候在山腳下等,他的兒子似乎是莊里管事的人。
父子倆見何微云下車便恭敬行禮,“見過小姐、姑爺。”
何微云點點頭,“有勞。”
因為蘇忻羽本質(zhì)上是個入贅的女婿,還是個并未成婚的入贅女婿,所以下馬車的順序在何微云后邊。
梁莊主等人哪里真的見過這位姑爺,打一照面就吃了一驚,眾人心里想的都是:這老爺和小姐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維,怪不傳說這姑爺相貌不堪呢!
有些大膽的在心里編排,覺得自己比這蘇忻羽長得更討喜些,怎么就做不成姑爺呢?
何微云不在意眾人視線,回頭拉住蘇忻羽的手往里走,“我?guī)憧纯次业男念^好。”
何微云的“心頭好”被梁莊主的兒子——梁管事從馬廄里牽了出來,紅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肢健壯有力,昂首挺胸,眼睛濕潤發(fā)亮,閃著高傲的光。
它剛踏出來看到何微云的身影,立馬“噠噠”地跑過來,仰起頭嘶鳴了一聲,又拿鼻子拱了拱她。
何微云笑著摸了摸它的鬃毛,“它叫烏云,我少時馴服的第一匹馬。”
她偏頭對蘇忻羽道:“我明早教你騎馬。”
蘇忻羽說:“我略微會些。”
何微云有些驚訝,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蘇父走南闖北的販藥,教他些騎馬之類的也不足為奇。
“今晚你還是與我共乘一騎吧,我?guī)闩芘荞R!”
何微云眉眼肆意,利落地翻身上馬,勒住韁繩,朝蘇忻羽伸出一只胳膊。
“腳蹬興許有些高,你別怕,拉住我就行。”
可好歹蘇忻羽是個身量八尺的少年,何微云險些拉不住他,腳蹬晃的厲害,蘇忻羽情急之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