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楓錢莊在紀州城外,比奇嵐山還遠,何微云這一路算得上是風塵仆仆。
“早些談完早些回去,這地方像龍潭虎穴,壓根多待不得。”
蘇忻羽聽她這樣說笑了一聲,“接連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怕你失意,失了方寸。”
“怎么可能?”何微云也笑了,“爹娘都知道,我從小是個逍遙自在的人,碰上這么些小刺就失意,就不是我何微云了。”
“也對,其實并不是什么大坎,有我陪你。”蘇忻羽輕輕抓住了她的手,“不管這次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誰,日后他定要把今日吃的這些全部吐出來。”
“微云,你信我。”
他語氣篤定,叫何微云偏頭認真看他。
“是嗎?”何微云的嗓音帶著笑意,“但愿如你所說。”
蘇忻羽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見何微云似笑非笑的雙眸,頓了一下才接道:“希望如此。”
懷里的人低地嗯了一聲,收了笑容,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掌,“忻羽,我真的心悅你。”
“我心亦是。”
蘇忻羽反握住她的手,兩顆如此貼近的心卻各懷心思。
*
馬車行至落楓錢莊,竟已有人候在門外。
“少莊主知曉何小姐要來,特命小的在這里等小姐,公子小姐這邊請。”他說著為二人領路。
錢莊頗有規矩,只允許二人進去,絮丹和何一都被攔在了門外。
被人領著七拐八繞,總算到了里邊一處金碧輝煌的大殿,看著確實很有錢莊的貴氣,推開門被迎進去,還未來得及打量殿內布設,一道男女莫辨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多日不見,何小姐與我也生出了默契來。”石楓顧盼流轉,斟了一杯酒示意侍女為何微云奉上,“你看,石某就猜到,何小姐想與石某做這筆生意。”
石楓此人,容貌很是普通,五官既不出挑也不遜色,放在人群里實在難以分辨,妙就妙在,他這人仿佛媚骨天成,拈的蘭花指、拋的媚眼,就連顧盼流轉間,都有一股子勾人的意味。
石楓就總是頂著一張連清秀都算不上的臉,慣愛穿一些樸素的衣裳,一舉一動卻皆是風情,腰胯比ji女都要扭得魅惑,何微云常常懷疑,石楓比她更受男子歡喜。
她落座,皮笑肉不笑道:“少莊主說笑了,我為何來此地,少莊主一定清楚。”
石楓雖說是落楓錢莊的少莊主,可這么多年了,從未聽說錢莊里有個掌權的莊主,外界傳聞也只有石楓這一位響當當的人物,許多人都默契地認為,落楓錢莊的莊主就是當今尊貴的七皇子。
石楓伸出一根手指來搖了搖,“何小姐這話石某就不愛聽了,石某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卻也不能白白背了他人的黑鍋,叫何小姐記恨于我啊。”
“況且。”石楓端起酒杯,翹著蘭花指飲了一口,朝何微云眨了眨眼,“石某今日還是很有誠意的,何小姐如今的處境叫石某憐惜不已,迫不及待要出手相助一二呢!”
“究竟是什么人陷害,我至今也不可知,怎么就能相信少莊主的話呢?”何微云根本不動面前的酒,哼笑一聲道,“畢竟少莊主并非君子,說出的話也難以令人信服。”
“何姑娘這番話,當真是傷我的心。”石楓扁了扁嘴,雙眼控訴地盯著她,叫何微云直犯膈應。
“……少莊主不妨明說,此次你想占我多少利?”
她說著偏過了頭,看著蘇忻羽的清俊面龐更順眼寫。
石楓嗤笑了一聲,“這就是傳言里何府的姑爺?今日一見,實在不算傾國傾城,石某倒是不知道,何姑娘喜歡這樣的。”
“何小姐平日里也不愿意看石某,難道我不如他俊俏?”
“差遠了!”何微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少莊主還是快點說正事吧。”
“真是無趣,對吧小姑爺?”他逗了一下蘇忻羽,轉而收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七倍。”
“你我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石某打開天窗說亮話,翻七番。”他伸出手比了個七的手勢,“石某不多要。”
何微云都被氣笑了,“少莊主不如直接我府里搶錢來得敞快!”
翻七番,他也好意思說得出口。
石楓又掛上了標志性的笑容,“那就不能談了,何小姐。”
他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你何家如今是什么局勢,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瞧明白,石某從來都不做賠錢的生意。”
“話講得難聽些,我能在這里好生和你談,就已經很賣何小姐面子了。”
何微云抿了抿唇,“六番。”
“五番。”一直沉默的蘇忻羽突然出聲,石楓有些意外。
“這位公子,還價不是這么還的。”
何微云訝異地看過去,用眼神詢問他是什么意思。
“三倍,我們只出三倍的錢。”蘇忻羽面色不改,桌底的手揉捏著何微云的。
“少莊主的生意做得大,到底是倚仗誰,你我都清楚其中關鍵。”
他鴉羽睫毛微垂,眸子里閃著危險的光,“何家不是別人,雖不至于真的與少莊主作對,卻也不能平白無故吃虧。”
“貴莊一向是做這些不對等的交易,我也不會壞了規矩,想必少莊主也不會讓我們為難。”
石楓臉色難看,蘇忻羽不說他還真的想不起來,何府在皇宮里還有個惠妃做后盾。
見他還不松口,何微云也出聲:“何家今日遭難,少莊主出手即是雪中送炭,雖然不比少莊主富貴,但家父在紀州尚且還算有威望。”
“少莊主,做事留一線。”
日后才能好相見,石楓知道她要說什么。
按照他的性格,此時一定不會松口讓利,但想到京城的那位謫仙人物……石楓閉了閉眼,“三番,何小姐可別出爾反爾。”
“自然不會。”
石楓說到做到,命人拿來東西。就算吃了天大的虧,他面上依舊還是笑盈盈的,兩人簽了字畫了押,石楓爽快地給錢。
一億兩銀票,上有落楓錢莊的印章和密印,“凡是大鄴的錢莊,皆可兌銀錢。”
石楓唇角輕勾,“我們錢莊還做一些別的買賣,何小姐有興趣嗎?”
“什么買賣?”
“打探消息的買賣。”石楓循循善誘,“何小姐不好奇,劫了你藥材又毀你生意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嗎?”
“只需一……”
“不需要!”何微云出言打斷了他,這石楓不知道又在給人挖什么坑。
“真是可惜。”石楓嘁了一聲,“這位姑爺呢,可有興趣?”
“沒興趣。”蘇忻羽冷聲拒絕,拉著何微云踏出了房門。
所幸沒有人阻攔,絮丹見兩人出來即刻迎了上來,直到坐上馬車何微云才開口對身邊的少年說:“你怎么篤定石楓吃這一套?”
“我也不篤定。”蘇忻羽解釋,“只是搏一搏。”
他如此鐘愛博弈,何微云沉默了。
惠妃再風光也只是個沒有實權的寵妃,七皇子養在皇后膝下,背靠丞相,身后有無數貴族相擁,兩者相對,無異于以卵擊石。
“當今陛下抱著長生不老的念頭,皇子間奪嫡的斗爭都不敢放在明面上,七皇子再尊貴也終究要韜光養晦,手底自然不能出大的差錯。”
“若那石楓果真是七皇子的門客屬下,就該想到這一點,他為了主子不會冒著個險。”蘇忻羽唇邊勾勒出一抹弧度,“他也明白,狗急了跳墻的道理。”
何微云“嘖”了一聲,“哪有說自己是狗的。”
兩人相視,大笑出聲,馬車外絮丹何一聽到二人的笑聲,緊繃的心弦頓時放松了下來,想必事情是順利的。
何微云拿著落楓錢莊的銀票看了又看,“幸而你這次搏對了,石楓那廝這會兒指不定有多怨懟呢!他一定恨你恨得牙癢癢。”
天色黃昏的路上,幾人間氣氛愉快得很,三三兩兩說著話趕著車,慢悠悠回城。
*
趕到何府已是暮色,何微云幾人早已饑腸轆轆,只盼著回府快些用飯。誰知道剛下馬車,迎面就撲上來一個黑影,沒把何微云嚇死!
“小姐!”黑影開口說話了,“小姐喲,我終于等到您了呀!”
正在下馬車的蘇忻羽聽到這個聲音腳步一頓,抬起頭看過去。
吳春蓮此時也看到了他,立馬拽著裙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又朝蘇忻羽奔了過來。
還未站穩的少年被撲的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吳春蓮扯著他的袖子左看右看。
“忻羽呀,現在穿的衣裳都是這么好的料子,真是何家的姑爺了……”
蘇忻羽往后退了一步,淡漠地扯出自己的袖子,“姨母來這里有什么事?”
姨母?
何微云瞇了瞇眼,這倒還是她第一次見蘇忻羽這個所謂的姨母。借著府門的燈籠光亮來看,這衣衫襤褸的婦人雖然面目猙獰、皺紋橫生,卻依舊能看出年輕時有幾分姿色,與蘇忻羽有幾分難言的相似。
吳春蓮見他這么冷淡地質問,愣了一下又揚起笑容,“這不是想著好幾年不見了,來看看你。”
她嘴里不停歇地抱怨著,“你說當年那般強硬就將你帶走,生生是叫咱們血脈分離,如今你都要當他們家的姑爺了,我這個姨母竟什么都不知道!”
她攏了攏袖子,擺出些頤指氣使的樣子來,似是責怪地瞟了何微云一眼,“連個話都不知道知會一聲,還知道我是你的姨母嗎?”
“而今我親自趕來城里,瞧瞧這門都不讓我進,還辦個什么婚事,結個什么親!”
何微云記得,蘇忻羽來何府之前好像是住在紀州轄下一個不大的鎮子里,后來這個姨母霸占了蘇家的房子,現在應該也是住在那里。
她看著裝模作樣的吳春蓮不免有些好笑,偏頭問門口的侍衛,“你們不讓她進門?”
“回小姐的話,夫人吩咐的,不讓這個人進門。”
絮丹在一旁跟她解釋道:“年前這位……吳姨母來過一次,非要討金銀回去過年買貨,夫人使了二十兩白銀,這位姨母不應,指著罵夫人,言語粗俗,夫人便奪回銀子,讓人將她打出府了。”
怪不得,何微云點點頭,她突然想起來,蘇忻羽曾說自己頭上的傷疤是被這個姨母打的。
“吳姨母是吧?”何微云不著痕跡地站在了蘇忻羽身前。
“是是是。”吳春蓮連連點頭,“小姐看我和忻羽的長相,還是有些相像的。”
何微云瞇著眼打量了一會,嘴角噙了一抹笑,“姨母里邊請吧。”
蘇忻羽猛然拽住了她的手,皺著眉對她搖了搖頭,何微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有自家小姐放了話,侍衛并沒有多做阻攔,誰想吳春蓮竟也沒有立即進門,反倒是轉過身朝著旁邊呼喊:“你個小兔崽子,快些過來,別在那里跟死了一樣!”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墻角處蹲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聽見吳春蓮的叫喊立馬起身跑了過來。
有一瞬間何微云以為自己踩著的地開始搖了,這少年一身肥肉亂甩,跑過來的時候似一團肉球滾過來一般,她下意識往蘇忻羽身邊挪了挪,轉頭一看蘇忻羽的面色也有些青白。
“王新吉。”蘇忻羽嗓音淡淡的,肥胖少年微不可察地瑟縮了下,朝吳春蓮身后躲了躲。
“你磨蹭什么,快跟我進去,何小姐都發話了!”她強硬地拽著兒子進了門,何微云面色不變,也拉著蘇忻羽跨了進去。
何父何母本來是在飯廳用晚膳等他們的,見了吳春蓮面色具變,尤其是何母,“我不是不準她進來嗎,誰放她進來的?”
“娘,我讓她進來的。”
何微云坐在桌前,“先吃飯吧。”
何母瞪了她一眼又順帶給了蘇忻羽一個不善的眼神,沒再說什么,一家人安安靜靜吃著飯。
何微云和蘇忻羽都不作聲,吳春蓮母子有些尷尬,王新吉一直畏畏縮縮的,配著他肥胖的身軀顯得有些憨傻。
他很是拘束,下意識又尋了處墻角縮起來,吳春蓮卻比他自在多了,她左瞧瞧右看看,哪里都垂涎。
“兒子,你快看這扇子,這柜子,哦喲喲,你娶媳婦都時候咱也買這么一套,真富貴喲!”她說著還上手摸了摸,何微云抬起眼里看她,并沒有出聲阻止。
她一頓飯用得慢條斯理的,還時不時給身旁的人夾菜,蘇忻羽卻是坐立難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對母子的惡,他甚至摸不清吳春蓮此時找來是為了什么。
晚膳用完后,何母一刻都不愿意多留,“你最好快點給我把她打發回去,想去年她還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賤人,如今就又能登我何家的門了!”
何微云聞言有些震驚,原來竟是這么個“言語粗俗”,何父顯然是知道這回事的,但他終究顧慮吳春蓮是蘇忻羽的姨母,不好將事做得太絕。
現在又是多事之秋,他疲憊地擺擺手,拉著何母走了,那意思是要何微云自己解決。
何微云笑嘻嘻地送父母走,轉身將蘇忻羽按在了大堂的主位上,自己坐在了旁邊。
吳春蓮明顯有些不滿,她如今人在眼前,這何老爺竟不把她當回事,看都不看她一眼。
還有這個小的,見了長輩也不會看座,就把她晾再這兒。但她也不敢出聲指責,反而在臉上堆滿了恭維的笑。
“這……何小姐啊,去年那事都是誤會,誤會!”
有什么誤會,讓她敢指著何母的面罵賤人?
何微云嗤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她上下打量著兩母子,“吳姨母今天來紀州,忻羽也看到了,天色很不早了,早點啟程回家吧。”
“瞧小姐盡說些任性話。”吳春蓮嘿嘿笑了笑,“外頭都宵禁了,我孤兒寡母的往哪去啊。”
“那姨母要怎么樣?”蘇忻羽插話,“留姨母在府里住一晚?”
吳春蓮自然就是這么想的!自打進了何府,她眼里就沒有蘇忻羽,盡圍著何微云轉了。
如今看這個當初被她欺負折磨的小崽子風光了,成了有錢人家的姑爺了,端的好一副主子樣,她不禁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
她摸著良心覺得王新吉長得比蘇忻羽俊,就是沒有這個白眼狼好命,得了何家小姐的青睞。
“倒也不是不行……”
蘇忻羽冷笑一聲,何微云道:“住也可以,您畢竟是忻羽的姨母,別說住了,有什么要求都盡管提。”
吳春蓮聞言雙眼放光,“這怎么好意思啊……就是我這兒子。”
她一把扯過裝鵪鶉的王新吉,討好道:“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可是這幾年錢難賺哪,糧食都沒啥收成,這不尋思著,跟親家借一些銀錢來……”
“借多少?”何微云打斷問。
“倒也不多,十萬兩白銀就行了。”
“多少?”絮丹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著吳春蓮真敢要啊!
蘇忻羽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你別太過分了!”
“我跟何小姐說話,你插什么嘴?”吳春蓮非常不滿,“一點眼色都沒有!”
她正要繼續恭維,何微云卻出聲道:“誰給你的膽子罵他?”
“他如今是何家的姑爺,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她這樣維護蘇忻羽,倒叫吳春蓮噎了一下,想不到啊想不到,有其母必有其子,都長成這樣的丑樣了竟還能攀附人!
“錢不可能給你的。”蘇忻羽拒絕道,吳春蓮一下子怒了,“憑什么不給我,你就是個黑心腸的白眼狼!”
“忻羽說的沒錯,別說是十萬兩白銀,就是一兩銅錢,我今天都不會給你。”何微云笑盈盈地喚來何一押住母子倆。
“叫你進來可不是為了招待你。當年你霸占蘇家宅院,私吞忻羽財產,我也不用你如數奉還。”
何微云很早就讓人調查過,今日一并都抖了出來,“現如今只還一座宅院就是了,我和忻羽還是念及血親之情的,并不想逼你。”
“你也是個小賤人啊!”吳春蓮恨得牙癢癢,偏偏這會她已經被制住了,不然非撲上來把何微云的臉撓花不可。
“是蘇忻羽這小兔崽子挑唆的吧,你跟你娘都是賤人,這么大的家業,給我們母子倆點銀錢怎么了?”
“還想要我還宅院,我呸——”吳春蓮狠狠啐了一口,“做夢!”
何微云并不惱,她傾身向前,“你來之前不打聽一下我在紀州的名聲嗎?”
“人人都說我惡貫滿盈,吳姨母不會以為,我只是個只懂玩樂的紈绔吧?”
她的嗓音陰森森的,吳春蓮咬牙瞪她,一邊的王新吉先顫抖了起來。
“娘,娘,算了吧,算了吧……”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口齒還有些不利索。“算了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