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后面是兩進院子,縣令、縣丞的家眷都住在這兒。
縣令任若光,縣丞馮騰起,一個是和州人,一個是靈州人,家在外地,照常例官府是給宅子的,不必自己出銀錢購買。
這兩家的主婦,縣令太太花氏,縣丞太太藍氏,都是會過日子的人,天黑即熄燈,不許家人點燈熬油的費錢,整個后院安安靜靜的。
院子越安靜,后墻響起的鳥叫聲越清晰。
任家大姑娘任婉然本已上了床,聽到鷓鴣聲,輕手輕腳的披衣下床,叫上貼身丫環(huán)芝兒,主仆二人連盞燈籠也不打,悄悄出門。
“誰啊。”聽到開門的聲響,上房值夜的一個粗嗓子的婆子往這邊過來了。
“王媽媽,是我,出門方便。”芝兒忙笑道。
王婆子聽是芝兒的聲音,罵了一聲,“作精!放個尿壺在房里不就行了?大半夜的偏偏要出門方便!”知道是丫頭起夜,也不往這邊察看,罵完就回去了。
芝兒掩口笑,扶著任婉然去了后院。
芝兒學了三長兩短幾聲狗叫,外面回的也是狗叫,兩短三長。
任婉然命芝兒悄悄開了后門,兩個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進來,任婉然見了前面那人,面帶微笑,“就知道是你。”目光落到后面那人的臉上,笑容滯了滯,但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很快恢復常態(tài),“你也來了,失迎。”
“婉兒。”鄧琪華親親熱熱握了任婉然的手,“婉兒,我?guī)н线蟻恚幸潞湍闵塘俊!?br />
任婉然心中頗不以為然,卻不便顯露出來,客氣的道:“琪華有話盡管說,我洗耳恭聽。”
原主在閨學以美貌聞名,才能學問卻不突出,任婉然爭強好勝,視原主為草包美人,很有些看不起。現(xiàn)在任婉然只提鄧琪華,不提陸姳,分明是有意輕慢。陸姳當然看出來了,但她哪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呢,臉色不變,依舊嫻雅安靜。
鄧琪華一手拉了任婉然,一手拉了陸姳,將三人的手掌疊在一起,“我喜歡呦呦,是愛美之心;心悅婉兒,是愛才之心。我當你倆是最好的朋友,今晚咱們一定要和衷共濟,同心同德,相濡以沫,吳越同舟……”
“行了,說正事。”任婉然頭皮發(fā)麻。
“對,說正事。”陸姳微笑。
鄧琪華這成語堆砌的,也真是讓人聽不下去了。
“呦呦,你來說。”鄧琪華央求。
“好。”陸姳點頭。
她對說服任婉然有信心。任婉然和鄧琪華一樣,生母早逝,父親又娶了繼母,也正因為這樣,她倆同病相憐,在閨學走得很近。任婉然的繼母花氏待她本就不慈愛,花氏生的妹妹任婉柔又常常欺負她,任婉然對繼母、妹妹不滿已久。任婉然早年間由她父親做主許給了同科進士裴珉的兒子,當年定親時裴珉也是縣令,但這幾年裴珉青云直上,現(xiàn)在已是太常寺少卿,原配去世他又續(xù)娶了富商之女,在京城朱雀大街寸土寸金之處置了大宅子,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花氏知道裴家發(fā)達了,便眼紅嫉妒,一直在任若光耳邊吹風,要把任婉柔嫁到裴家,把任婉然送回老家,在老家找個老實本份的莊稼人嫁了。
“柔兒生的好,性子也好,生來便是要嫁到大戶人家的。婉兒性子倔,嫁入高門她可支應不來,恐給任家丟臉。”花氏一而再再而三的這么說,說得任若光都快要相信了。
任婉然一個沒娘的孩子,被花氏這般算計,心中焉能不恨。
她這個人爭強好勝,哪怕只是為了賭一口氣,也一定會保住她的婚事,不會讓花氏母女如愿以償?shù)摹?br />
陸姳把張府的事略說了說,“……張侍郎定會到云來客棧討公道,令尊正在張府赴宴,他為人謹慎,大概不會支持張侍郎。為今之計,需借令妹一用。”
陸姳給任婉然出著主意,心里一點負擔也沒有。因為她知道,慶陽侯的事情敗露之后,劉太后不僅千刀萬剮了他,而且遷怒于人,慶陽侯途經(jīng)各地的地方官,全部革職查辦,下獄問罪。可憐任若光寒窗苦讀十幾年才中了進士、做了官,為慶陽侯所拖累,功名利祿,化為泡影。
與其一心避禍不想惹事卻落得將來給慶陽侯陪葬的下場,還不如當斷則斷,不受其亂。
“不行,她畢竟是我親妹妹。”任婉然柳眉倒豎。
陸姳不禁一笑,“當然不是要令妹真的以身涉險,只不過借她的名頭一用,激激令尊罷了。婉然,你目前的處境十分危險,必須設(shè)法自救。你需讓令尊知道,你聰慧能干,高才遠識,你是任家嫡長女,是任家最值得他信任的人,最值得他器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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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侍郎發(fā)了怒,賓客們大多滿口答應,卻也有人出言阻攔。
“張大人,這個慶陽侯有些來歷,此事就算鬧大了,恐怕也難以動搖他的根基啊。”
“張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大人,稍安勿燥,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張侍郎一張臉氣成了青紫色,“都被惡奴欺上門了,還從長計議什么?!”
“縣尊大人,您說該怎么辦?”那幾個反對的人勸不了張侍郎,向縣令任若光求助。
任若光是個四十多歲的清瘦男子,面帶愁容,躊躇不已,顯然是拿不定主意。
張侍郎哼了一聲,心里對這任若光很是看不起。這個小縣官出身農(nóng)家,靠著死讀書僥幸中了進士,外放到靜縣先做縣丞,后做縣令,做官也十幾年了,一點決斷也沒有,怯懦無能,不堪大用!
“張大人,縣令大人,咱們靜縣人不能這樣被人欺侮啊。”外面的百姓義憤填膺,呼喊聲此起彼伏。
任若光還是做不了決斷。
雖然他官不大,但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畢竟他才是一縣之長,他不發(fā)話,眾人的爭論便不停歇,有人主張以牙還牙,有人主張來日方長。
眾人七嘴八舌,任若光遲疑不決,一個頭兩個大。
這時任家老仆悄悄來稟,“家里來人了,有要事求見老爺。”指了指不遠處樹下一個黑影,那人身上披著黑色長披風,頭上戴著長帽,頭臉俱遮得嚴嚴實實。
任若光樂得躲避,忙隨老仆到了樹下,這里燈光昏暗,但任若光見面前這人輕輕揭起長帽,還是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由的大吃一驚,“婉兒,你怎會在這里?”
任婉然支開老仆,輕聲又急促的道:“爹,大事不好,妹妹不見了!”
“怎么可能?”任若光唬了一跳,手腳冰涼。
柔兒不見了,好端端的柔兒怎么會不見了?
任婉然聲音壓得更低,“這件事實在太大,女兒還沒敢告訴太太,瞞著全家人,先來向您討主意。爹,女兒懷疑是慶陽侯搞的鬼,妹妹今天系的是條碧綠貢緞腰帶,這種貢緞在靜縣是獨一份,只有妹妹才有。女兒聽說,云來客棧西樓的窗戶上,就掛著這樣一條腰帶……”
“肖賊可惡!”任若光肺都要氣炸了。
慶陽侯禍害別人家的姑娘,任若光也生氣,但知道自己的女兒可能被肖玻所害,任若光殺人的心都有。
“爹,您現(xiàn)在需和張侍郎同心合力,到云來客棧搜人,務必要把妹妹救出來!”任婉然含淚央求。
任若光前一刻還想殺了肖玻,這會兒又猶豫了,“可慶陽侯朝中有人,為父小小縣令,哪有力氣扳倒他?”
任婉然附耳過來,推心置腹,“咱們的目的只是救出妹妹,可不是幫張侍郎打前鋒的。他們的公案,咱們哪里管得著?爹,你只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任若光越聽越覺得有道理,連連點頭。
“先前讓你上閨學,太太還嫌白費銀錢。如今看來,婉兒巾幗不讓須眉,頗有見識,閨學沒有白上。”任若光欣慰的道。
“爹爹謬贊。”任婉然謙虛幾句,重新戴上長帽,斂祍行禮,快步去了。
任若光回到張侍郎身邊,聽到外面百姓的呼喊聲越來越高昂,仿佛受了感動,振臂高呼,“靜縣人能這么這般受辱么?萬萬不能!諸位,請隨本官去云來客棧,聲討肖賊!”
一向小心翼翼的任若光都發(fā)話了,眾人再無疑慮,由張侍郎、任若光帶領(lǐng)著,出了張府。
張侍郎、任若光在前,張府賓客在后,還跟著一長串義形于色的老百姓,隊伍很是壯觀。
隊伍行至半途,有一白發(fā)老乞丐攔路告狀,說慶陽侯府豪奴強搶了他家的婆子,“縣令大人為草民做主啊,可憐我那老婆子已經(jīng)七十多了啊。”
任若光大怒,“七十多歲的老婆婆也搶,還有沒有人性了?搜,到云來客棧給本官搜人!”
白發(fā)老乞丐大哭,“縣尊大人是青天大老爺啊。”
跟著的老百姓有哭的,有罵的,有目瞪口呆的。
任若光和張侍郎并排走著,小聲告訴張侍郎,“張大人,您就算上門折辱肖賊一番,也不能消大人心頭之氣,還不如咱們到云來客棧搜上一搜,若真的搜出什么,叫那老賊吃不了兜著走。”
“好極!”張侍郎本來和任若光沒什么深交,見任若光一心為他著想,非常感動。
快到云來客棧時,參將鄧飛帶著上百名兵丁來了,“下官奉命追捕一名大盜,那大盜到附近便沒了蹤影,下官懷疑他是躲到了云來客棧,但客棧里住的都是貴人,下官不敢擅自打擾。張大人,您是官場老人了,該怎么做,還請您指示。”
張侍郎知道鄧飛是想搜查慶陽侯卻不敢出面,但鄧飛的來意正中他下懷,也不計較,命令鄧冰,“鄧參將,你帶人將云來客棧團團圍住了,不可放跑一個。”
鄧飛大聲答應,帶著人將客棧包圍了。
客棧西樓,年過五十、肥肥胖胖的慶陽侯面目猙獰,“官兵包圍?搜查?嘿嘿,大理寺那些個京城名捕都從我慶陽侯府搜不出什么,靜縣這個小縣城,又有什么能人了?到時候什么也搜不出來,老子不能善罷干休,必要這起子小人好看!”
客棧東樓,一位身形清雅的青年公子坐在窗前,手握書卷翻看,書童在替他倒茶,“想不到小小一個縣城,也有人敢惹肖玻老賊。”
公子握著書卷的手白皙修長,顯見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
一張面龐過份好看了,精致絕倫,俊美無儔。
一名英氣勃勃的護衛(wèi)自外進來,躬身行過禮,上前兩步,低聲回事。
書童驚訝,“這么說,阿朝哥哥以為要圖謀不軌的黑衣人,其實是鄧參將的兒女?鄧參將的兒女跟客棧老板的侄女合謀,目的是要對付肖玻老賊?”
護衛(wèi)撓撓頭,“真沒想到會是這樣,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陰謀,還以為有人要對公子不利呢。”
“他們并非要對公子不利,阿朝哥哥你白跑一趟了。”書童同情的道。
“倒也不能算白跑一趟,我探聽到的事可是不少。”阿朝想要挽回顏面,把他探聽到的事極力渲染了一番,“……官府就要到西樓搜查了,豈不是件好事?”
“什么好事。”書童面帶不屑,“莫說這小小縣城的官府,大理寺、刑部、順天府多少能人搜查過慶陽侯府,搜出來什么沒有?”
阿朝想想也對,“也是,兩個小丫頭,一個楞頭青小伙子,能成什么事?還以為設(shè)計讓官府搜查肖賊就行了啊,幼稚,兒戲。”
公子嘴角微彎,眸光如星。
如此兒戲,三歲小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