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煉和神棍回到營地。
眾山戶對詭異情狀的接受度其實已經遠超一般人了, 但這次還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動,再加上絕大多數山戶并不知曉內情,如此逼真的場景突然迫到眼前, 難免會導致一些困擾。
他們三五成群,小聲但激烈地討論著。
“那些是什么東西?怪胎嗎?”
“會不會是拍戲啊?人魔大戰的那種, 蜃珠把拍戲的場景給記錄下來了?”
“屁, 拍戲只有演員,沒攝像機、沒工作人員?”
“也不像外星人, 外星人都是高科技, 人家有飛碟。”
……
冼瓊花聽得好笑,招手讓孟勁松過來:“這個……你想辦法控制一下,他們既然看到了,討論是難免的,但別往外擴散。”
孟勁松處理這種事兒,輕車熟路:“要么,像洞神那件事一樣, 簽個保密協議?”
山戶都挺懂規矩, 而且說來好笑, 他們頗以能參與保密事件為榮,這種保密事件, 一般會以“日期+地名”的形式命名,個人的履歷后頭,多幾件這樣的事,宛如綴了一串勛章, 彰顯著個人有過不凡和奇詭的經歷。
怎么樣都好,達到目的就行,冼瓊花點了點頭。
這一頭,景茹司已經大步迎上了江煉他們,劈頭就問:“你真看到了?”
江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貼神眼。
他點了點頭:“閻羅手里的那張牛皮卷,是正反面的,他看的那一面是路線圖,反面寫了很多字,極有可能就是況家祖上留下來的一些記述。”
景茹司還是有些不相信:“你真能記下來?”
她記得,江煉當時在場內追著牛跑,又蹦又跳,一會在牛前,一會又在牛左——前后只幾秒鐘時間,那幅蜃景就跳掉了,換了是她,怕是牛皮卷上是字還是畫都看不分明。
江煉笑笑:“我盡量努力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景茹司也不好再說什么,她岔開話題:“剛剛,你們兩個杵在那兒,聊什么呢?”
***
這話題,就不適合當眾說了,景茹司看出了江煉的顧慮,招呼他和神棍進孟千姿的大帳,留了孟勁松在外頭料理雜事。
江煉長話短說,把自己和神棍的推測講了。
孟千姿奇道:“‘它們’都長那樣嗎?可是我看黃帝的畫像,挺正常啊。”
神棍說她:“孟小姐,什么叫‘正常’?你這是又犯‘人本位’審美的毛病了。”
景茹司若有所思:“這倒提醒我了,我常在華山伴山,離著寶雞不遠,那兒有個炎帝祠,我去祠堂里逛過,那個炎帝塑像,也是長了牛角的,介紹里還說,炎帝是牛首人身。”
說到這兒,她看向冼瓊花:“我還以為,這就是個藝術的象征手法呢,炎帝是務農的,所以把他塑造成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形象。”
冼瓊花啼笑皆非。
江煉沉吟了一下:“其實不一定全長那樣,我倒是覺得,一半一半。可能有些長得類人,有些則跟人的相貌相去甚遠。”
因為點算箱子封存寶器,是神族人的大事,不大可能讓普通人參與,而且后來巨龍隕落,現場的那些人圍著篝火大放悲歌,哀悼的明顯是自身的命運,如果里頭有普通人,跟著瞎嚷嚷什么“輝煌不再、我們將去往何方”豈不是太滑稽了?
再說了,它們的長相反正五花八門,牛首也有,螳螂頭也有,有一部分類人,也不稀奇。
孟千姿冒出一句:“那黃帝那一邊,類人的比率一定比較大,也容易和人族親近,蚩尤那邊正相反——怪不得蚩尤比較抗拒和人類融合這件事兒,他覺得自己美得很呢,血統也純,說不定平時都看不上黃帝的樣貌……這就好比,你讓我以后長成個猴,我也不愿意啊。”
江煉真是哭笑不得,不過孟千姿這比方還真是直擊人心:也許在蚩尤一族眼里,人的樣貌,就等同于孟千姿眼里猴的長相。
神棍清了清嗓子:“其實歷史上,炎帝和黃帝也打過仗,后來炎帝歸順了,可能也接受了黃帝的做法:因為黃帝是有妻有子的,炎帝么,我知道他有個女兒叫精衛,但蚩尤,傳說也好,歷史也好,從沒有過這方面的記載。”
孟千姿嘟嚷了句:“他要自體繁殖唄。”
冼瓊花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頭一緊:“長相畸形才是完美,那……當年水鬼被轉化的那些,其實是轉化成功了?”
江煉搖頭:“只能說,相貌這項指標達成了,但是,它們最看重的應該是自體繁殖的能力,這一項,簡直是慘不忍睹。”
理想的情形是千秋萬代、一代又一代,實際上,能撐過二十年的都寥寥無幾,反而是閻羅這種非水鬼,在重生的壽數上拔得頭籌,江煉有種感覺,宗杭的壽命,應該也不會比閻羅短。
景茹司喃喃:“也就是說,只有水鬼的重生,才能有返祖的樣貌?為什么呢,我看那些水鬼,跟我們也沒兩樣啊。”
孟千姿糾正她:“怎么會沒兩樣?要我說,選水鬼是對的,不是說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就是從水里來的嗎?水鬼能和水同脈同息,他們的體質,原本就挺適合拿來做這種……轉換吧。”
隨便了,水鬼畢竟是外人,景茹司能給予他們的關心有限,她把話題拉回正軌:“段孃孃和閻羅在這兒出現過,我們的八人隊也來過,史小海還在這兒出了事,這是不是意味著咱們……到地方了?”
江煉點了點頭:“閻羅手里拿著一張路線圖,他顯然在比對著圖尋找什么地方,圖上很可能標出了最終的目的地,只要我們能把圖復原出來,離找到段太婆……的尸體,應該就不遠了。”
離找到那口箱子,也……不遠了。
景茹司聽得激動,脫口說了句:“那你能盡快嗎?早點畫出來,我們也能早一些……安排起來。”
江煉還沒來得及答話,孟千姿先開口了:“別了吧四媽,他們貼神眼,不方便晚上進行,怕不安全。這都半夜了,讓江煉先休息,明早再做也不遲。”
景茹司一怔,但還是勉強笑笑,說:“那也行……”
江煉見景茹司和冼瓊花面上都有失望之色,心中一跳:這不正是自己表現的時候嗎?
他說:“我可以試試,畢竟是大事,不只為段太婆,還有四個山戶下落不明,早一點找到,說不定還能有希望,大家也不用一直懸著心。”
這話真是說到景茹司心窩里去了,她喜不自禁,連連點頭:“是,是,小江真是……明事理,那就辛苦你了。”
孟千姿在邊上,沒好氣地瞥了眼兩人,瞧這一唱一搭的,自己真是枉做惡人。
景茹司雖然沒親見過貼神眼,但聽說過不少:“那咱們就馬上……安排起來?是不是得給你安排個配合的人?勁松行嗎,他辦事挺穩妥的。”
孟勁松?
行吧,雖然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一個,景茹司既開了口,江煉也不好多事,他正待點頭,邊上的神棍忽然冒出一句:“那不行,必須得是女的,這是他們貼神眼屆的規矩,上次我想幫小煉煉貼神眼,都被淘汰了。”
景茹司“啊”了一聲:“貼神眼還有這講究?”
臥槽!
江煉幾乎忘記了還有這么一出,自己定的規矩,說什么也得堅持下去,免得打臉:“是,我們……這一派,是有這規矩。”
說這話時,一陣心虛。
好在景茹司對貼神眼所知甚少,派別什么的,更加沒概念。
女的……
她看向冼瓊花,原本是想問問是她來還是自己來——孟千姿看了半宿的山蜃樓了,景茹司不想再勞動她。
哪知冼瓊花說了句:“讓姿姐兒來吧,她和江煉熟,配合得應該比我們好。”
孟千姿眼簾一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句:“我隨便,無所謂。”
***
孟千姿腿上有傷,不便挪動,所以“貼神眼”就在她的帳篷里施行。
準備好紙筆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為保持安靜,除了嚴令噤聲之外,還把附近挨得近的帳篷都挪遠了開去。
江煉這些日子,總想著能找到機會和孟千姿獨處,忽然之間,所有人都在配合且“鼎力支持”他們獨處了,他反有些不自在。
外頭的風一忽兒大一忽兒小,像無數或輕或重的腳在帳篷頂蹭過,江煉撫平面前的紙張。
沒有鉛筆,進山搜找,隨身能帶一兩支水筆已經不錯了,山鬼一番搜集,共得了約莫十來支,江煉一支支瞧過,又看孟千姿:“我應該不會頻繁換筆,你要是嫌累,歇著就行。”
孟千姿捏著嗓子學景茹司說話:“小江真是……明事理,那就辛苦你了。”
又冷哼一聲:“我說了什么,人家就像沒聽到似的。”
江煉嘆氣:“我跟四姑婆也不熟,不欠她錢,也不圖她地,她指東我就往東沖刺,指西我就往西打滾,為了誰啊?”
孟千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坐到江煉身邊,幫他擺齊畫筆,問他:“路線圖和記述,應該不需要畫得太精細,很快就可以了吧?”
江煉搖頭:“那不一定,那篇記述,我只瞥了一眼,都是繁體字,我其實不會寫繁體字,也就是說,我要像畫畫一樣,把那些字都給‘畫出來’,而且你看,這筆……”
他拔開筆蓋,眉頭擰起。
筆能出什么問題?難不成沒水了?沒水了就換一支啊。
孟千姿湊過去看,幾乎是同一時間,江煉忽然偏頭,在她唇上溫柔啄了一下。
孟千姿還沒反應過來,甚至還沒來得及發懵,他已經沒事人樣坐回原處,說了句:“好了,我開始了,別說話了。”
說著,提筆在手,閉上眼睛。
我特么……
孟千姿手一抬,就想給他后腦勺來一記,手停在半空,看他確實是在進入狀態,于是沒能掀得下去。
有這樣的嗎,不打聲招呼也就算了,完了還不讓她說話,一本正經做事去了,裝的二五八樣的……
孟千姿咬牙,手慢慢縮回,但也說不清為什么,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指頭,輕輕撫上自己的唇。
那一處,溫軟,微濕,她突然頰邊火燙,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忙不迭把手縮回來,不自在地理理鬢角,又撫順頭發,還心虛地左右探望,就跟邊上有人窺視似的。
又疑神疑鬼:外頭會有人看見嗎?雖說在帳篷里,但里頭有燈,人的影子是會映在帳篷布上的。
沒關系沒關系,她說服自己,只不過是頭影偶交疊而已,也可以是在遞東西啊。
就這么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直到耳邊傳來沙沙的走筆聲,才回過神來。
她向紙面瞥去,原來江煉先畫的,是況家的記述留書,繁體豎排,他以畫的手法去寫字,姿勢頗有點好笑,但這并不妨礙那字一個個排布成列。
孟千姿心中一動:這是字,他一邊寫,她可以一邊看,用不著等到全部寫完啊。
她趕緊拿手撐挪身體,一邊的腿發力,挪到了字書的起始段那一邊,字確實是繁體,但感謝簡繁相通,認起來沒有大的障礙。
第一列字是:況氏先祖口述,第三十九次轉錄,民國二十二年
這意思,孟千姿倒不陌生,山鬼的一些典籍,也有這種記法,簡單來說,就是一些記述資料,因為紙頁老舊或者損壞,需要將內容謄寫到新的紙上,由于并不是什么傳世的錦繡文章,一般并不需要一字不差,把意思講清楚就可以,例如原先是文言文的,到了近代轉錄,可能就是大白話。
民國二十二年的這次轉錄,顯然更偏白話,不過本來嘛,先祖口述,口頭上講的東西,也不可能太過晦澀。
第二列是況氏家訓:況家兒孫,郎不出仕,女不外嫁,離土不離箱。
若非知道了箱子的事,看到這最后一句,一定會莫名其妙,甚至以為是“離土不離鄉”的錯筆。
邊上又有一列備注:積年以來,況家外嫁者三,遠走者七,一去杳然,再無音訊。
孟千姿心下惻然,對于這些家規家訓,難免會有違背或者反抗的,這“外嫁者三、遠走者七”,估計都是病發死在外頭了。
正文開始之前,又有一列字,這列字顯然不是先祖口述,而是不知道哪一代轉錄者添加的:課語訛言,夢中說夢,世代相傳,姑妄聽之。
這意思是……
孟千姿心里咯噔一聲。
況家的這則先祖口述,被孝子賢孫很用心地記述保存,但是,他們沒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