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四月天寒乍暖,老樹發芽枉開春,書院也在清明節日前夕放了假,后山的榆樹林悄悄發起了嫩芽,半山腰的山坡隨處可見拎著籃子,裝著黃直白元寶等物上山祭祀親人。
炊煙繚繞的墳包前絮絮叨叨的傳來王氏的嘮叨聲。
“他爹啊!也好長時間沒看你了,你個沒良心的走得早,撇下我們娘兩相依為命,好在宴兒爭氣,我們孤兒寡母也總算苦盡甘來了,宴兒前年中了院試,現在也是秀才公了,每月也有些俸祿了,我也能松快松快了,你泉下有知啊!也該老含欣慰了!保佑我們兒今年下場事事順利,榜上有名啊!來年也給你掙個功名回來!重振家族榮光。”
紙錢在火焰的燎繞下打著卷,有些許煙灰飛起,熏黃的明火映襯下一身素凈長衫的男子默默垂下眼。
這話他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從知事起便已知曉他終究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只盼望真能如母親所說那樣,光宗耀祖恢復榮光。
紙錢燃盡王氏又絮叨了兩句,因跪的久了雙腿便有些麻木,宴初見了趕忙的扶起母親,王氏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母子兩收拾了一應物事下山,宴初挎著籃子攙著王氏,望著身邊長大成人的兒子王氏沉郁的心情漸漸消散,看著懂事孝順的兒子心里也升起幾絲寬慰。
若說王氏這凄苦的一生最大的慰藉就是養出一個孝順懂事的兒子來,小小年紀便已聰慧有加,幼時便熟讀詩書長大后更是拜入涂夫子門下,不枉她多年的含辛茹苦,果然爭氣,頭年就拔得院士頭首,在這貧瘠時代農耕的小山村里也是頭一份了,她這多年的堅持也算揚眉吐氣了。
“雖說涂夫子說了不必言謝,可你也不能忘了人家多年的教誨,這幾日家里雞蛋也攢了不少,明日你就去趟鎮里給涂夫子送去吧!可別讓人家旁的學子說你,不懂規矩,尊師重道這是萬萬省不得的,即使涂夫子不要咱們也不能得受了,知道嗎?”
宴初口里答應著,欣長的身子微彎好讓王氏走的順暢些,山間小道石子多,他怕王氏一不留神絆了腳。
王氏常年刺繡做活,一雙眼睛已經不如從前靈活,時間長了總是淺淺的隔著一層虛影,腳下的小物事很容易被她忽略。
“宴初哥,你也來上香啊!”村口的大娃扛著榔頭,跟著親娘正往山上去,瞧見他們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抹白燦燦的牙笑著說道。
“嗯,”宴初清俊的眉眼微抬,認出是同村的大娃微薄的唇角勾出一絲笑意點頭,隱約還能從這張憨厚樸實的臉上看到小時的影子。
他離家已有三年,又常在書院,對同村的青年小伙已經沒有當初的熟悉了,如今當了秀才更是生疏了幾分。
“桂芬嫂子你們也要上香啊?”碰到熟人王氏沉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客套道。
“嘿嘿!是啊!這不前個雨水沖刷,我公公的墳就在山腰下,平了不少,這不正巧今個有空特地過來填填土,修整一番,”身著一身麻衣包著頭巾身量中等的婦人說道。
王氏笑著點點頭,桂芬也挺尷尬的,便一巴掌拍到扛著榔頭慢吞吞的兒子身上,催促。
“你個懶貨!這都晌午了還墨跡個啥?下午的苞谷還等著點種呢!還不趕快過去燒!那王姐姐我們就先上去了啊!”桂芬笑道,接觸到王氏含笑的眼角又兇神惡煞的催促了幾句兒子就挎著籃子步伐矯健的匆匆上去了。
后面跟著無奈苦笑的大娃,今個早上他就幫住在山腳的槐花翻了一會兒的地,他娘就一直記到現在,在秀才公面前也不給他好臉,心里嘆息一聲,認命的扛著榔頭上山。
“走吧!”
王氏撇過頭拍了拍兒子的纖長的手臂,宴初答應一聲,攙著母親順著山路回到村口。
此時的山上,王氏一臉不虞的看著面前吭哧吭哧挖地的兒子,一邊看他干活一邊的數落著。
“我說什么來著?男人就是只會圍炕頭的主兒!你還真是你爹的種啊!前個你爹幫她鋤地今個你就能幫她翻地,怎么著?一個一個的是都讓那小妖精迷住了是怎的?都把老娘的話當成耳邊風啊?一個個的能耐沒幾兩這花心眼倒不少!”本來桂芬心里就有氣,前個剛說完老的,這小的又跑到那給人出苦力去了,怎么能不讓她窩火!
本來自家就忙誰還有那閑心給人家干去!這父子兩都是一個德行,見色忘義的主兒!
“哎呀!娘,您咋啥話都說啊?那我哪是那種人啊!還不是咱家田地離人家近,你說人家一個孤兒寡母的要我幫忙,那我能好意思拒絕啊?”他娘這張嘴可真是,都把他編排成什么樣了,他要是有宴初哥那能耐,哪還用得著地里刨食啊!
“我呸!你少給老娘打馬虎眼!那狐媚子眼睛滴溜溜的專往男人身上溜,這村里哪個爺們不避諱著點!偏你是個傻的!上桿子給人家忙活去!顯擺的你!我可告訴你啊!以后給我離那小妖精遠著點!回頭名聲傳出去了,我看你還能甩的掉不?我可不要當現成的便宜奶奶!”
大娃這回是真無奈了,說來說去都是錯,索性閉上嘴巴嗯嗯啊啊的低頭挨訓。
桂芬嘴巴吐露完了心里那口氣也總算順暢了些,見兒子這黑黑壯壯的塊頭,轉頭又夸上了榆樹村秀才公的風儀。
“哎!你瞧瞧這宴初,那讀書人的氣勢就是不一樣,從小這孩子就聰敏,這長大了也出息,拿下了院試頭首,聽說每月的俸祿還好幾兩呢!宴初娘啊,也能享兒子的福了。”想想桂芬心里就有些酸,想當初有多少人都不看好這一意孤行的王氏,這家里都窮的揭不開鍋了結果人家不吭聲,砸鍋賣鐵硬是把兒子供上去了,好在這小子也爭氣,娘兩過了十幾年苦巴巴的窮日子,總算是出了頭了。
秀才公啊!那可是一只腳踏上科舉,說不得將來能平步青云呢!
到時候這王氏可就是名正言順的官夫人了,那錦衣華服還不是享不盡的福,桂芬心里有點酸溜溜的,也只是想想罷了,不是誰都有王氏那魄力,孤注一擲供兒子念書的,也得看自家有沒有那個福分。
自家的傻兒子雖說心眼子直了點,人老實點可貴在踏實,長得又壯實能干,在這方圓百里也是數得上的后生,到時候在找房懂事能干的媳婦,就圓滿了!
桂芬雜七雜八的想著,一邊擺好了貢品香燭,這老公爹生前對她這個兒媳還不錯,她特地捏了老人家最愛吃的雜面餅子,也盼望著老人保佑,讓她兒子說個好親事。
聽著老娘嘴里絮絮叨叨,大娃無奈的搖頭,自家的這個老娘啊!只會瞎羨慕,殊不知這功名也不是好考的啊!
他可知道這宴初讀書可是刻苦著呢!小時候一幫娃子整天招貓逗狗的混在一起,別的娃子上山下河宴初就在家里老老實實的讀書,就是偶爾在一起,別的娃子埋汰他干凈,不管怎么逗都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時間長了大伙也都知道了,人家要讀書,就不去找他了。
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昔日的白凈少年,也長成了享譽一方的秀才公。
或許將來會更加遙不可及,他們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大娃知道宴初從來就不是跟他們一樣的人。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日后也只是泛泛之交罷了。
他有他的農田炕頭,他有他的錦繡前程,他們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一起玩打老虎的小伙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