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先前便有種不詳預感,可那康仁壽死在河中一事,秦九葉當然并不知曉。
她不僅沒有聽說過此事,就連那發(fā)現(xiàn)尸身的二水濱也幾乎沒怎么去過。
但她隨即又有些猜到,陸子參煞有介事地問她,多半只是想借此機會試探她的反應。可她又不明白,若這命案當真同她有關,此時叫她摻和其中又有什么好處呢?
渾渾噩噩地隨著陸子參穿越小半個城后,秦九葉站在了一處水域開闊的三角地帶。
此地名為二水濱,顧名思義,是兩條河匯集之處的岸邊。
黎水和黛綃河匯聚于此,打了個彎后向東南方向流去。因為水清且緩,從前城東百姓家都會在此洗衣淘米,后來黎水上游富人家大興土木、修建園林,二水濱泥沙漸多、水流污濁了不少,再沒有人在這里淘洗東西了,只偶爾會有捉泥鰍的孩童在水邊玩耍。
康仁壽的尸體,就是被附近一群半大的孩子發(fā)現(xiàn)的。
天氣炎熱,尸首在河水中泡了許久,便臌脹得像個皮筏子。因尸身上下纏滿了水草,孩子們起先并不知道那漂著的東西是死人,還打賭說那是只鱉精、拿粘知了的竹竿去夠,有路過的婦人察覺不對勁、上前仔細一看嚇了個半死,這才報了官府。
數(shù)名干練的小將已將看熱鬧的人群驅散開來,將整片淺灘守了個嚴嚴實實,一名青衣仵作蹲在生滿綠苔的老舊石階旁、遮了布巾的臉色依舊能顯出幾分凝重來。
“如何?”
仵作回神,起身向身后的年輕督護稟報道。
“回督護的話,這尸首在河水中泡了有陣子,一時不好分辨死亡的具體時辰,但約莫就是前天。”
邱陵聽罷,示意對方將那河畔尸身上的白布拉下來些。
一日沒見,這位督護大人似乎又疲憊了不少,眉眼下的陰影幾乎要連成一片。
秦九葉沒忍住瞥了幾眼,再回過頭時那康仁壽的大半張臉已從布中露了出來。
因為泡了水的緣故,他的面容浮腫發(fā)灰,只有下巴正中那顆帶毛的痣還依舊鮮明,勉強能令人想起他生前的樣子。
仁壽仁壽,到底還是遭了橫禍、沒能壽終正寢。
那仵作將周圍簡單清理了一番,便取出一條干凈的白布擦了擦手。
“陸參將擔憂有人走動會破壞現(xiàn)場,先前已帶人在附近仔細搜尋,卻并未發(fā)現(xiàn)血跡。是以下官推斷,這位康先生未必是在附近遇襲落水,許是在上游某處落入河中后沖至此處的,只是具體地點便不得而知了。”
陸子參聞言看向邱陵,接著那仵作的話繼續(xù)說道。
“案發(fā)當晚城中出現(xiàn)的血跡是在紅雉坊附近,雖與這兩條河水有交匯點,但是是在城南,且與這里尚有一段距離,疑點甚多。是否需要屬下派人沿河兩岸詢問住戶,看是否有人那夜聽到過什么異動?”
邱陵沒有說話,顯然是在考量這樣做的效率和意義。
黎水與黛綃河蜿蜒曲折,其間經(jīng)過的民宅少說也有千百戶,就算有人真的聽到什么動靜,一戶戶問下去也要耽擱許多天,真兇或許早已聞風逃走。
而一旁的秦九葉心中思緒也在飛轉。
如果李樵沒有騙她,那么當晚他便是從寶蜃樓密道逃至紅雉坊附近后離開的,同陸子參口中所提到的血跡可以連成一條線。那時城門若已關閉,他能出城的唯一出路便是藏身貨船、沿水路從西葑門離開。
對一個受了傷且急于擺脫追兵的人來說,他在河上遇見并殺死康仁壽、再順手拋尸河中的可能性究竟能有幾分?
當然,這一切推論的前提是:李樵沒有騙她。
收斂心神、她努力說服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信息上。她好不容易來一趟,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為自己人爭取最大的生機。
想到這,她不由得上前一步、謹慎道。
“草民常年在外行走,也有些登不得臺面的經(jīng)驗,陸參將既已帶我前來,可否容我上前查看一番?幾位大人都在旁看著,我總不會當眾做些什么手腳。”
陸子參沒說話,只望向一旁的邱陵,后者不知為何又望回到她。三人就這么來回看了一會,年輕督護終于點了點頭。
秦九葉松了口氣、迅速湊上前,仔細查看了一番那康仁壽的尸體后,沉沉開口道。
“這尸體頭發(fā)上纏著的苦荇草只有黎水途徑的紫玉橋一帶才有,上游的細河沙卻一點也沒有沾上,是以康先生落水地點要么就在城東紫玉橋附近,要么便在黎水出城北、入城東前這一段,詢問起來應當可以節(jié)省些時間。”
陸子參面無表情地聽著,心下卻在暗嘆。
這青衣仵作是府衙那邊抽調過來的,難說是否是樊統(tǒng)那邊的人。他家督護擔心那樊統(tǒng)借此機會在其中攪弄是非,這才讓他將那城外開藥堂的村姑帶了過來。起先他并不情愿,總覺得一個村姑實在起不了多大作用,可督護卻說,對方當日敢同樊統(tǒng)當堂對質,如今又牽涉案中,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脫身、對查案有利無弊。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陸子參這廂對自家督護的欽佩之情溢于言表,那廂秦九葉也正倒騰著自己那點小心思。
她之所以說出這些推斷,確實是想幫邱陵破案的,只是這背后無非還是想盡快洗清秦三友身上的嫌疑。
蘇家和康仁壽的回春堂都在城北,而那紫玉橋卻在城東南,兩者之間可謂半城之隔,秦三友送菜的小舢板連竹篷都沒有,特意跑到城東殺人拋尸,路上耽擱多久暫且不提,期間難免不會被巡夜的士兵撞見,豈非自尋麻煩?
這些曲折因由她想得明白,邱陵自然也明白。但這些最多只能算是旁證,并不能真的證明什么,也不能直接鎖定真兇。
年輕督護的目光望向她,那目光中終于多了些不一樣的情緒,但也只是稍縱即逝。
“沒想到,秦掌柜倒是有些見識。”
看來之前是覺得她沒見識了。
先前還是嫌犯,如今平白挨了一句夸贊,秦九葉一時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草民是吃這碗飯的,這些東西總要認得些,何況先前說過要出力的話,總得能派上些用場才是。”
她說話間,一名府衙的官差將一包查驗過后的物品放在水旁的石階上,并拿出記錄好的冊案呈給了陸子參,后者便一邊翻看一邊向邱陵匯報道。
“從方才清點過的物品名錄來看,康仁壽隨身帶著三兩碎銀、一百兩銀票,布巾帕子,以及成色上好的玉佩簪子都還在,財物應當沒有丟失,但外裳還未尋見。除此之外,先前回春堂的人說康先生從不離身的藥箱,方才也在城東的一處淺灘發(fā)現(xiàn)了,因為離得有些遠,花了些時間才確認的,里面有三十幾兩現(xiàn)銀,其余的東西泡了水,晚些可讓藥堂伙計來辨認一番,看看有沒有丟失的東西。”
藥箱也在城東,這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佐證秦九葉方才的一番推斷。但也不能排除,那兇手是先在一處拋尸,隨后又在另一處處理了死者的藥箱。
可為何要這樣做呢?康仁壽死時究竟有沒有帶著藥箱?
邱陵心下閃過無數(shù)推斷,面上仍是那副冰冷的神色,對著陸子參使了個眼色。
陸子參隨即將那布包攤開,里面是些零零碎碎、沾了河泥的物什,隱約是康仁壽身上的東西。
秦九葉瞥了一眼,本沒太過在意,但那日在蘇府問診時的一幕不知為何跳了出來,令她對那布包里的東西多盯了一會。
“這里面……有沒有個葫蘆?”
陸子參聞言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見丘陵并沒有出言呵斥,這才翻開手中冊案又查看了一番后問道。
“什么葫蘆?”
奇怪,那金葫蘆不說是御賜之物嗎?康仁壽應當寸步不離地帶著的,如今就連一條帕子都被撈了上來,可為何唯獨不見那葫蘆的身影?難道是被河水沖走了嗎?
話到嘴邊,秦九葉突然頓住,不知為何決定留個心,暫時沒將這話說盡了。
“似是康先生這樣的藥堂大掌柜,出診時大多會隨身帶個裝丹藥的葫蘆,里面是本藥堂的救命丹藥。我只是突然想起這么一茬事有些好奇,這才多問了一句。”
那陸子參臉上有些疑色,但到底也沒多說什么。
一旁邱陵顯然有更加在意的事情,已轉向那仵作。
“死因可有查明?”
“死者全身上下共兩處外傷,一處在額頭左側、靠近顳部的地方,撞擊所致,皮損處有擦傷,推測應當是跌倒或掙扎時撞到石階一類的硬物上形成的。至于另一處……”
那仵作的聲音停了下來,板正的臉上顯出少有的猶豫來。
下一刻邱陵的目光轉了過來,他連忙收斂神色,上前幾步將遮到康仁壽下巴處的白布緩緩拉開。
饒是在場眾人都是見過些風浪的,四周空氣還是有了片刻的凝滯。
康仁壽的脖子幾乎被撕碎了,半截喉管裸露在外,傷處橫飛的血肉因為河水的浸泡而發(fā)白腫脹,依稀能在其中分辨出他脫了位的鎖骨端,骨頭尖幾乎要在他身上那件中衣上穿出個洞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禍害成這般模樣?
秦九葉的心砰砰跳起來,那仵作的聲音再次響起。
“另一處便是這脖子上的傷。死者并非死于頭部的重擊,而是死于失血過多。這處頸間的致命傷幾乎放干了他的血,應當不是死后才被折騰成這樣的,倒像是生前被人活活撕開了喉嚨。”
撕開喉嚨?
一些不好的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涌出來,秦九葉當即踉蹌了一下,雖然很快穩(wěn)住了身形,但還是教她身旁的人察覺到了。
“怎么?秦掌柜可是想起什么了?”
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手卻控制不住地抬起來摸了摸脖子、似乎是在擦汗。
“這位先生的說法實在駭人,有些心驚罷了。”
邱陵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臉上,語氣意味深長。
“你確實應當心驚,雖然尚有些許疑點沒有查清,但從這尸體目前的情況來看,康先生同半月前桑麻街遇襲的打更人,應當死于同一人之手。這兇徒委實猖狂殘忍,不比那荒野惡獸好到哪里去,怕是遲早還會再犯。”
秦九葉察覺對方是在誅心,但她也不傻,知道此刻最好的反擊就是裝死。
她一邊裝死,一邊還抽空回想了一下那晚的情形。
當夜李樵身上確實有不少血,但臉上好像還算干凈,發(fā)絲中也沒有血污。如果是將人撕咬成這般模樣,面上恐怕很難維持潔凈,就算清洗過面部、雨水沖刷掉一些,頭發(fā)里也會留下痕跡。再者說來,桑麻街的案子是半月前,那時李樵還算正常,也并沒有遇到過那邪門公子。
秦九葉暗暗舒了口氣,又突然覺得自己的慶幸有些沒來由,連忙又板起臉來。
這時那仵作又墊著白布將康仁壽的腦袋微微抬起一些,露出他后頸唯一完好的一塊皮膚來,指著那皮膚上一塊已經(jīng)發(fā)紫的印記說道。
“另外還有一處,雖算不得是傷處,但也有些奇怪。督護請看。”
邱陵和秦九葉不約而同地湊上前,察覺到對方動作后又不著痕跡地各自退開一點。
秦九葉眨眨眼,提醒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那尸體上。
只見那康仁壽的脖頸處確實有個形狀古怪的淤痕,指甲蓋大小,中心像是什么動物的四條爪子,邊緣不甚清晰。
這該不會是什么江湖門派的印記吧?
她沒看那年輕督護,反而去問他身旁立著的陸子參。
“這淤痕如此不同尋常,有無可能是冤家尋仇?或者是卷入了什么江湖門派之爭?”
陸子參也正沉思,冷不丁被她搭話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她會同他討論起案情,頓了頓才說道。
“我倒是未曾聽說過江湖中哪個門派用的是這種徽記。不過聽聞江湖中若有人出手又不想讓后人尋仇時,會在致命傷處做些手腳、毀去兵器痕跡。依我看,這兇手撕開死者喉嚨,或許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秦九葉邊聽邊點頭。
她雖沒入過江湖,但這些年卻同江湖中被砍得半死的人打過不少交道,有些是被仇人追殺的、有些是報仇未遂的、剩下的便是門派之爭時的正常爭斗。她接觸過的傷患中,確實難見誰的傷口是這般狼藉且不規(guī)整的。只因江湖兵器以鋒利和迅捷為主流,少有兵器會留下這樣的痕跡,若真想尋著兵器追兇,確實會沒什么頭緒。
可是……還是有哪里不太對勁。
“毀去痕跡而已,實在用不著做得如此難看。何況康先生只是藥堂掌柜,怎會和江湖中人扯上關系?若只是尋常刀傷,說是有人劫財誤殺也是說得通的,家眷和官府未必會咬死追查,何必多此一舉、反而引人探究?”
她話音落地,四周便靜了下來。
秦九葉覺察到什么、抬起頭時,正對上年輕督護銳利的目光。
邱陵望著眼前女子那雙怯懦中透出大膽的眼睛,先前那種矛盾的感覺越發(fā)強烈,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動。他本可以借此機會說些自己的論斷,但沉默片刻后選擇將問題又拋回給了她。
“聽聞果然居曾收治過不少江湖中人,秦掌柜想必也見過不少奇怪傷處。那依你所見,這傷口可能是什么兇器留下的呢?”
這邱陵實在可怕,竟連果然居私下里那點不見光的生意都查了出來,如今這般來問當真只是好奇還是知道了什么在試探?畢竟這府衙當差的白胡子仵作都查不出來,叫她一個給人看病的郎中來回話,可不像是安了好心。
但誰叫她心懷不軌、方才自己多嘴呢?
秦九葉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決定先賣個蠢、搪塞過去。
“或許是……狼牙棒?”
一旁那仵作聽罷果然嗤笑一聲,顯然很是不認同她的說法。
“這位姑娘所言實在謬矣。且不說那狼牙棒多么沉重,尋常人挨上一下頭骨都要碎裂,而這尸體頸骨和頭骨卻是完好的。再者說,若是那兇徒當真使得是狼牙棒,這九皋城難道就沒一個人見過這般顯眼的兇器?”
本就無意開罪對方,秦九葉聽完立刻點頭哈腰道。
“先生說得是。”
可年輕督護似乎并不想就這么放過她,竟又追問道。
“兵器譜上那么多兵器,為何偏說是狼牙棒?”
她實在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回答。
“這傷處邊緣不平整、粗糙,且有撕裂過的痕跡,形似齒痕但似乎還要更深些,兵器中帶鐵齒的不多,草民想著那狼牙棒倒也不算離譜……”
“等下,”她話還未說完,邱陵突然出聲打斷,“你方才說,這是齒痕?”
對方越是急著確認什么,秦九葉便越是想要退縮,當下和稀泥道。
“這傷口泡了河水,確實已有些難以分辨,齒痕一說也并無根據(jù),督護大人還是以這位先生所說為準的好。”
一旁的陸子參卻仿佛想起什么,有些不可思議地開口道。
“難道說……這一切不是人干的?”
他方才說罷,一旁那仵作也恍然間想到什么。
“這樣說來,下官曾驗過一獵戶的尸體,他開春進山的時候被熊襲擊過,大腿上被撕下一塊肉,躺了三天傷口惡化而死。現(xiàn)下回想那時他腿上的傷口,同這尸體上的傷倒是有些相似。眼下正值入夏時節(jié),也是走獸活躍的時候,說不準……”
不是人干的,難道是有野獸混進了城里?
陸子參眉頭緊鎖,自己便對自己方才的言論產(chǎn)生了懷疑。
“這也不大可能。且不說各處城門晝夜有人值守,宵禁之后防守更是嚴密,即便是這城中有人私養(yǎng)虎豹之類的猛獸逃出,可街市附近多少店家住戶,為何直到今日未曾有人目擊、非要等到晚上才出來傷人?”
秦九葉的心就隨著這幾人的對話起起落落,翻騰得快要跳出來,聽聞這一句連忙接過話頭。
“草民倒是覺得陸參將說得有理。若是野獸襲擊,為何這尸首上的傷處雖可怕,卻沒有任何缺損?野獸為何只是傷人卻未食人?何況尸首最終落水,瞧著也像是有意為之,若只是猛獸又怎會如此?”
邱陵再次將目光轉向她。
“所以你覺得還是人禍?”
今日這一番交手,她算是有些看明白對方的路數(shù)了。
這青重山書院出身的督護,雖是馬背上歷練出來的、氣勢逼人,到底還是喜歡講理的,就算言語上諸多試探,沒有坐實罪名前都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威脅,同那一上來便按頭她認罪的樊大人相比,實則好說話多了。
秦九葉不抬頭看他,弓著身、低著頭回答道。
“在下也只是推斷。這案情如此詭譎,若說沒有人在其中攪弄,似乎是有些說不過去的。眼下既然仍有許多事不明,不若重新詢問一下城東沿河的住戶和船家,說不定有人曾聽到過什么動靜,有了目擊者從旁佐證,這兇手必定能快些浮出水面……”
仿佛為了印證她所言非虛一般,下一刻,一道熟悉而令人生厭的聲音在河岸上響起。
“督護大人原來在這里!真是讓下官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