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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的解藥


  今夜的邱府依舊安靜,今夜的邱家二少爺依舊晚歸。

  許秋遲快步穿過垂花門、直奔內院,臨到最后一道月門前又停住腳步。

  他特意在原地站了一會,豎著耳朵聽院里面的動靜,最終確認他那好兄長確實沒有回來后,這才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笑來。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竟想著他若是喝醉了,興許會拐個彎回家來看看。”

  姜辛兒看他一眼,不由得出聲道。

  “督護酒量雖淺,但也從不喝多,所以……”

  然而她話音未落,前方那一身酒氣的人已欣欣然邁步向前去了。

  “這不正好?他若是回來,咱們的麻煩事可多了呢。”

  綠影晃動,緩步而至的柳裁梧與姜辛兒擦身而過,對她柔聲開口道。

  “辛兒姑娘今天辛苦了。懷玉嬸那邊備了宵夜,你填填肚子,然后早些歇息吧。”

  姜辛兒的目光落在許秋遲的背影上,似乎想要再開口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

  許秋遲聽得那熟悉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半晌突然賭氣般坐在了一旁的假山上。

  假山就在水塘旁,水塘中如今多了一點白色,抖著屁股在綠水間穿梭往復,正是這府中新晉的小霸王“秦掌柜”本鴨。

  偌大的池塘只它一只鴨撒野,當真是日日都快活似神仙。

  錦衣少爺遠遠看了一會,眉間的弧度似乎終于柔和了些,開口懶懶交代道。

  “我在此處坐一會再進去。柳管事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不急,還有一事。”

  許秋遲轉過頭來,笑得滿面春風。

  “姑姑今日這是改了性子?往日不是多一刻也不愿和我待在一處……”

  女子早已換下方才宴席間多情含笑的面具,上過妝的面容一點表情也沒有,像是皮影戲里方才描好油彩的假人。

  她從袖間取出一樣東西,隨手遞了出去。

  “這東西,還請二少爺收好。”

  笑意自許秋遲面上褪去。他盯著女子手心上那只造型精巧、鑲滿寶石的金葫蘆,遲遲沒有伸出手。

  “柳管事當真是手快。”

  柳裁梧牽了牽嘴角。卸掉那層偽裝之后,就連笑一笑都令她厭煩。

  “二少爺說笑了。”

  她這雙手在習得那殺人之術前,不知摸過多少花樓恩客的錢袋、花魁名妓的妝奩、柳巷鴇母的錢箱。

  她連舞娘絲履上繡鴛鴦眼的米珠都能轉瞬間取下來。區區一只藏在衣服里的金葫蘆,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爺打算如何處置這物件?”

  許秋遲不答反問。

  “這東西柳管事是從何處得來的?”

  柳裁梧頓了頓,還是如實說道。

  “從蘇府一個婢女身上。”

  許秋遲沉吟片刻,終于將那金葫蘆拿了過來。

  “我那血芝可是下了血本,那蘇凜卻并未放在眼里。現下來看,或許是蘇府里那位病人壓根用不上了也說不準。”

  “這便要二少爺自己查個清楚了。不過……”柳裁梧眼前閃過那紫衣婢女打量自己時的神態,斟酌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說盡,只淡淡道,“二少爺日后可要分清內外親疏、輕重緩急才行。今日不過是個金葫蘆,明日可能就是別的了。我不是姜辛兒,不可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少爺身邊,若是出了紕漏,只怕闔府上下都要跟著受罪。”

  若說這邱府中,還能有一人用這種不客氣的語氣對他說話,便也只有眼前這女子了。

  許秋遲眨眨眼,語氣反而放得更加輕柔。

  “就算柳管事時時刻刻跟在我身邊,但世事無常,該來的總會來的。這一點,你應當比我更清楚吧?”

  若說這天底下,還能有一人用這種不管不顧的方式戳她的痛處,便也只有眼前這一臉無辜的年輕男子了。

  柳裁梧不再看他,低頭行禮,動作板正流暢得挑不出半點毛病。

  “我只是按二少爺的吩咐做事,旁的我既不知曉、也不明白。天色已晚,二少爺早些歇息吧。”

  綠衣女子說罷,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又過了一會,假山旁的人終于動了。他隨手在石桌上的漆盒里抓一把豆餅捏碎、扔進池塘中,各色游魚聽得動靜紛紛聚了過來,唯獨那點白色仍漂在不遠處梳著羽毛。

  許秋遲輕嘆一口氣。

  “找你來是為了治一治這一池子惡魚的。你倒好,只顧自己自在。”

  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一般,下一刻那鴨子轉了個身,只將屁股對著他。

  “秦掌柜,你說我該將你放在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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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過中天,子夜時分。

  秦九葉輾轉難眠。

  她一閉上眼便仿佛又回到了蘇府那處詭異的小院,那墻上的小洞就在她眼前,花腿蜈蚣從那洞里鉆出,恍惚間那洞似乎動了動,隨即變成一只長在墻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黑暗中隱隱傳來咔嗒咔嗒的聲響,一下下像是敲在她的骨頭上……

  秦九葉猛地睜開眼,突然意識到那聲音不是幻覺,而是從院子里傳來的。

  她一骨碌從那臨時拼出來的破板床上爬起來,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當下趿拉著鞋子向院子里走去。

  靠近小廚房的墻根處,一道人影正蹲在地上,埋著頭不知在做什么。

  先前那陣聲音越發清晰,秦九葉暗中觀察了半天,才終于看出些門道來。

  “你、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蹲在那里做什么?”

  少年身形一頓,隨即緩緩站起身來,手里還拿著一根沒掰斷的樹枝,似乎沒想到此時會有人出沒,半晌才轉過頭來。

  “整理這些……柴秧。”

  她順著他的腳下看去,墻根處是按粗細分成的幾捆柴秧,每一根都相同長短、相同粗細,斷面整齊地仿佛城東蓮香樓的筷子一般,已半點都沒有先前的模樣。

  一個瘋瘋癲癲的杜老狗還不夠,這李樵又搭錯嘞哪根筋了?這聽風堂里到底還聚著多少怪人?而她又要和這些人在同一屋檐下相處多久?

  秦九葉很是悲傷地思索了一番,最終只是神情懨懨地說道。

  “這些事又沒什么緊要,白日里再做就好了。”

  說完,她提了提褲子準備回屋繼續醞釀睡意,冷不丁那少年的聲音卻在背后響起。

  “這么晚了,阿姊還沒睡么?”

  是啊,都這么晚了,她早就已經睡下了,還不是被他發出的奇怪聲響吵醒了這才出來一看究竟的。

  身體很疲憊,思緒卻停不下來,她想她應該立刻回去在床板上躺好,再默背幾遍醫藥大典助眠,可腳步頓了頓,她還是轉過身來。

  “有事說事。”

  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那根樹枝,神情卻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姊覺得,今日我表現如何?”

  大半夜的不睡覺蹲在墻角掰樹杈子把她吵醒,就為了問她這個?

  秦九葉胸口憋著一股氣,但還是想辦法把那股氣壓了回去。

  她在蘇府碰了釘子,又在許秋遲面前認了慫,總不至于反過頭來在自己人身上撒氣,最后落得個欺軟怕硬的名聲。她是當掌柜的,丟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丟了人心。

  斟酌一番,她誠懇評價道。

  “表現不錯,比金寶強些。”

  誰知那少年似乎并不滿意,下一刻竟皺起了眉頭。

  “只是強一些么?”

  和金寶比來比去是什么值得他如此上心的事嗎?

  秦九葉更納悶了,但轉念想起許秋遲左紅右綠、籠絡人心的樣子,又覺得滿足自己人這點微不足道的要求也沒什么,反正夸贊的話又不需要花銀子。

  她剛想寬慰幾句,一抬眼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突然走近了。

  李樵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來格外瘦瘦高高,像是天井旁那株芭蕉成了精。

  他既沒有故意攔著她、也沒有做出脅迫的姿態來,但她就是覺得自己無法挪開半步。

  先前在蘇府他握住她的手時也是如此。

  他不是個一入江湖就被人追著砍、報仇未果先把自己弄了個半死不活的倒霉蛋嗎?為什么有時候偏偏又要擺出這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來?

  “與其四處攀比,不如繼續努力。”

  她丟下一句話,轉身便要回屋。

  “其實那金葫蘆……今日我瞧見了。”

  秦九葉的腳步終于停下,半晌轉過頭看他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什么意思?”

  “我說那金葫蘆,我看見了。就在蘇府的一個婢女身上。我怕貿然出手會驚動對方,便讓她先走了……”

  他還要繼續說什么,女子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睛里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兇悍的光。

  “為何先前不說?以為我好糊弄嗎?”

  為何先前不說,現在反而單獨對她說?這話又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說給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從一開始他要跟去蘇府,她便覺得蹊蹺,如今又來這一出。她秦九葉可不是個糊涂人,能讓個撿來的毛頭小子處處牽著鼻子走。

  她平日里很少以這副面孔示人,便是親近的人見了也要愣上片刻,可那少年不知為何,整個人不退反進,望向她時,那雙淺褐色的眼睛里幾乎能泛出水光來。

  “因為我只想對阿姊一人說起,”少年頓了頓,聲音越發低沉,“有些事,我不想旁人知曉。就我們兩個知道就好。”

  饒是同各式各樣的江湖人打過交道,眼前這一幕也令秦九葉困惑不已。她不明白對方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要什么。

  她盯著那張臉許久、揪住對方衣襟的手慢慢松開,半晌才慢吞吞問道。

  “你還看見什么了?”

  李樵搖搖頭。

  “沒了,就這些。不過你若需要,我可以回一趟蘇府,將那婢女綁出來審一審。”

  對話開始向著奇怪的方向發展,秦九葉連忙開口制止。

  “我只付了你在果然居幫工的工錢,多了的我可使喚不得。這次蘇府的事純屬節外生枝,你能平安回來、再探得一點消息,已經很好了。其余的實在不必。”

  “聽說先前果然居若是本月賬面不錯,司徒兄便能多得兩次吃糕的機會。這次既然我表現得不錯,阿姊就沒有什么獎勵嗎?”

  金寶這蠢貨,平日里看著同人勢不兩立的樣子,竟連每月吃糕的事都透了個徹底。

  對方說這話的時候,又用那種直勾勾的眼神看著她,直把她看得心里打鼓、額頭冒汗。

  “你想要什么獎勵?”

  “比如……”他不斷靠近著,直到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略過耳畔,“……比如阿姊承諾于我的解藥。”

  原來,是解藥的事。

  心跳驟緩、氣息也一頓,秦九葉感覺自己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但又好似有什么東西被一下子從胸口抽出來一樣,半晌才點點頭道。

  “也好。”

  也好。早日將他想要的東西給了他,他或許就不會整日用各種各樣奇怪的舉動來干擾她了。

  秦九葉想了想,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內,不一會拿出個疊得四四方方、掌心大小的粗紙包來。那紙包看著不像是解藥,倒像是誰家小孩吃剩的包糖紙。

  他伸出手去拿,她卻沒有松手。

  李樵頓住,抬頭看向對方。

  “阿姊還有何顧慮和要求?一并說了吧。”

  她看著對方那張恢復了平靜的臉,自我調整了一番后,也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聲音開口說道。

  “眼下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這個只能算是半成品,也沒有做太多。先前想著穩妥完善些再給你,但你若不介意,早些試過也好,我也可以根據你的情況將用藥和用量做些調整。”

  “我不介意。”

  他怎會介意?過往這些年里,他往自己身上試過的藥和毒沒有上百也有數十。

  他的命是自己撿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不顧死活的嘗試是為了什么。

  女子望著他的臉,顯然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中的毒類似前朝修道之人服用的逍遙散。逍遙散原本是為想要通鬼神的巫祝或修道者準備的,因為煉制過程復雜,每爐逍遙散的藥性多少都有不同,有些藥性微薄、服下后只能算得上隔靴搔癢,有些又藥性猛烈、服用者會當即七竅流血而亡。但不論何種成色的逍遙散,都會令服用者漸漸上癮。”

  “在巫祝祭司當道的世道,煉丹原料常常枯竭,逍遙散漸漸變得千金難求。最激烈的時候,為了一爐還未煉成的逍遙散打得血流成河的事也不是沒有過。后來人們終于醒悟過來,想要借助其他方法抹殺掉逍遙散的威力,但最后無不以失敗告終。服用過逍遙散的少有善終之人,而這種丹藥最終也被列為禁方,漸漸失傳消失。”

  她終于停下來,而他仍不明白她說這許多話的重點。

  “所以,逍遙散沒有解藥?”

  秦九葉搖了搖頭。

  “不,恰恰相反,那時醫術精進的圣手遠比現下要多,不少人都制出了逍遙散的解藥。但這些解藥卻少有人愿意堅持服用。”

  “為何?”

  “這便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所謂解藥并非都是服下后便令人神清氣爽、渾身舒暢的。那往往都是想要賣藥的騙子的話術。真正的解藥是要遏制沉積在你體內的毒物,又或者切斷你身體對某種毒物的依賴性。這個過程是極其痛苦的,一旦開始你便不可停藥,更不可復用這種毒物,否則一切努力都將前功盡棄。我說的這些,你可明白?即便如此,你也愿意試上一試嗎?”

  少年不說話了,他盯著她手中那只紙包,似乎被她方才的發問難住了。

  罷了,有時候人的意志堅定與否,與他是否擁有強健的體魄沒有太大關聯。這一點,她在目睹過那些清創時哭爹喊娘的江湖客時,便已經明白了。

  許久,就在秦九葉要將那簡陋紙包收回去的時候,李樵終于伸出了手。

  他接過那紙包,拆開來看了看,隨后從那些豆子大小的藥丸中挑了一顆吞了下去。

  秦九葉定定看著他做完這一切,半晌才沉聲道。

  “作為為你研制解藥的醫者,我會將你的癥狀、服藥后的反應如實記錄下來,在此期間你不得向我隱瞞任何情況。所謂諱疾忌醫、謬以千里,就算是一些難以啟齒的狀況,你也要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聽明白了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歪頭看向她,拋出了一個她回避已久的問題。

  “解毒的過程這般艱難,我又付不了診金。阿姊既不要求我做更多的事,如此費盡心血地做這一切的緣由是什么呢?”

  秦九葉沉默了。

  她的面孔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消瘦,臉頰上的陰影隨著她牙關咬緊而加深。

  “你以為我圖你什么?”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洞,隱隱卻又透出一種沒來由的遷怒,“要知道,這世上付不起診金的病人有很多,你又有什么特別?”

  他沒有被她奇怪的反應嚇退,反而不知死活地笑了。

  “我倒是不知,阿姊原來是個喜歡助人為樂的大善人。”

  女子抬頭看向他,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無法遮掩的洶涌情緒。

  他知道他踩中了她身上最痛的一塊骨頭。但下一刻,那些情緒突然便從她眼底飛快褪去,只剩下一點麻木。

  “一日一服,一次一顆。七日之后,再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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