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冷風從原本平靜無瀾的河面上張牙舞爪地刮過,攜了河水潮濕的氣息，四面播撒。</br> 霍音借著側邊昏黃的路燈，艱難地看清藥盒上面的字。</br> 大概是盒普通的傷藥,她也不大懂。</br> 只是咬咬下唇,略帶疑惑地低聲問出口：</br> “謝謝…不過，什么時候買的？”</br> 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他移開目光,慵懶地撂下兩個字：</br> “剛剛。”</br> “剛剛？”</br> 霍音倒很認真地想了想,記憶被回溯到此前。晚飯前他出去接過電話…他們在那個儲物間里拆完紙箱他也出去過……啊，她恍然大悟,捂著嘴巴小聲驚呼，</br> “所以你,那時候出去是去買這個了呀？”</br> “……”</br> “我出去有事，碰巧路過藥店，隨手買了。”</br> “這樣啊。”</br> “嗯。”</br> 程嘉讓垂目一睨,目光從被她拽住的袖口掠過，拖著散漫的調子,</br> “你還走不走啊？”</br> 回去的路上風聲疾響,路燈的光、榆樹的影、河面的水波…還有天邊零落的三兩顆星子都被這陣陣狂風吹得連連顫抖。</br> 霍音戴上大衣寬寬大大的帽子,整個人縮在外衣里，外露的鼻尖下頜都凍得發紅。</br> 帶著帽子，她有些艱難地稍稍偏過頭去瞥走在身邊身量高大的男人。</br> 他穿得比她還要少。</br> 喔，不過。</br> 他好像一直是很抗凍的人。</br> 在北京天寒地凍,溫度只有零下的時候,他也只是穿件夾棉的外套。</br> 不會像她毛線圍巾帽子手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br> 程嘉讓突然偏頭跟她說話時。</br> 霍音幾乎一下子將自己縮回了外套寬大的帽子里。</br> 以至于沒聽清他的話,不得不又問一遍：</br> “呃,什么。”</br> “我剛剛沒有聽清。”</br> “我是說,跟劉家人的事，你教授給你說了吧？”</br> “啊？沒有啊。”</br> “他們不是聊了很久，”</br> 程嘉讓挑了下眉，略帶疑惑，</br> “你沒聽？”</br> 原來他是說那個時候。</br> 霍音想了下，搖了搖頭：</br> “我聽了。不過沒聽全。”</br> “沒聽全？”</br> 男人收回眼，一口京腔散漫輕佻，</br> “想什么呢。”</br> 想什么呢。</br> ……</br> 霍音暗自閉了下眼，試圖將白日里浮起的那些畫面壓下，可惜不但沒奏效，那些浮光掠影反而愈加猖獗。</br> 她滿腦子里都是過往他跟她說過的兩只手數得清的話。</br> 她是被他突然開口拉回現實的。</br> 男人聲音很低，語調緩緩，似乎從語氣就已為接下來的話奠定了基調。</br> “劉老太太家里有個獨生女，劉詠琴，你知道。詠琴姥姥85年的時候剛剛二十五歲。”</br> 霍音呼吸驀地一滯。</br> 她想到那天看到的那張散落的資料上，下意識低喃出聲：</br> “那張資料，1985年，教授來潯鎮采訪失獨家庭…來過劉家，所以……”</br> “對。1985年，劉詠琴去世，三姥爺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從北京趕到安徽。”</br> “來的時候，人都已經下了葬。”</br> “三姥爺不是在1985年來潯鎮做所謂的采訪才認識劉詠琴，他是劉詠琴結婚前談了三年的戀人。”</br> 男人的聲音一貫的淡漠、疏離，他像高住云巔，永遠和人有種看不見，摸不著，卻清晰可知的隔膜。</br> 可是這一回，她卻莫名覺得，他這冷淡漠然嗓音講出的故事，無與倫比地動人心弦。</br> 呼號的北風恍若被屏蔽。</br> 她順著他的聲線踏過蜿蜒曲折的時光回廊，到了一九八五年梅雨時節的皖南。</br> 那些略顯陌生的名字，從未見過的面孔，無從經歷的畫面，恍然之間，在眼前一幀幀翻過。</br> 即使知道故事會有波折，在聽到“他是劉詠琴結婚前談了三年的戀人”這一句的時候，她還是驀地濕紅了眼眶。</br> 不敢置信地低聲驚呼：</br> “什么。”</br> “我小時候三姥爺還經常買醉，有時候喝多了，說過些只言片語。”</br> “他們大概，在劉詠琴考上北京的大學之前就認識。筆友。無從得知怎么開始的。三姥爺在信里鼓勵她走出小鎮，到北京讀書。”</br> “兩年后，他們所愿得償，在北京，跟我們一樣，在A大，校友。”</br> 他的聲音有一瞬間發澀。</br> 如果不是她一直全神貫注在聽，大該根本不會注意到。</br> 男人很低哂笑一聲，將剛剛略帶澀意的語調遮蓋過去，繼續用最開始淡漠舒緩調子往下說。</br> “我經常會被三姥爺叫去幫他整理早前的一些稿件。有回翻到了他很早寫的，厚厚一摞手稿。”</br> “大概是記錄他們以前共同的經歷。”</br> “八十年代初，他們一起在A大，在新傳學院一號教學樓的天臺看過月亮，因為對一本書不同的看法一整個星期一起吃飯沒說過一句話，卻還每次都打了對方最喜歡的菜，他們一起做采訪一起寫稿子，一起吃飯上課，做情侶之間最平凡無奇的事。也會因為生日的當天不是節假日，從宿舍翻墻出去到酒店開房，然后一起，喝一整晚的酒。”</br> 他們在潯鎮。</br> 也在A大。</br> 處處都是他們的影子。</br> 霍音沒見過1985年潯鎮的太陽，也沒吹過北京1985年的晚風。</br> 可是潯鎮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A大是她四年以來日日夜夜讀書生活的地方。m.</br> 劉詠琴下葬經過的大街她走過，劉詠琴和教授一起看月亮的新傳學院一號教學樓，她也去過。</br> 故事的每個地點場景，都是她可見可聞的地方。</br> 所以很難，不進到故事里去。</br> 講故事的人講到這里中斷了話音，霍音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哽塞著嗓子很小聲問：</br> “然后呢？”</br> “然后。”</br> 程嘉讓低嗤了聲，</br> “然后劉詠琴死了。”</br> “啊？”</br> 雖然原本就知道八五年劉詠琴就去世了，可是剛剛那么熱烈浪漫的故事，驟然急轉，霍音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br> “很虎頭蛇尾吧。”</br> 程嘉讓長指在夾克衫口袋里摸出一盒煙，被下一秒疾馳而來的風打過，又隨手扔回口袋里，</br> “原本就是虎頭蛇尾的故事。”</br> 這回沒等霍音再發問，他又繼續說道：</br> “三姥爺和劉詠琴讀大三的時候，劉詠琴她爸喝醉酒以后和鎮上老屠戶的兒子發生了口角，借著酒勁兒給人打了個半死。”</br> “老屠戶的兒子原本就腦袋不太靈光，三十來歲打著光棍，老屠戶家要報警，讓劉家賠錢，劉詠琴她爸進去蹲局子，不知道是誰，想出個缺德主意，私了。不用賠錢，也不用蹲局子，條件是讓劉詠琴給老屠戶的傻兒子當媳婦。”</br> “不知道借的什么由頭，把人騙回潯鎮，兩家一拍即合，就給結了婚。”</br> 霍音想到這是個悲劇，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突如其來，急轉直下。面上水漬被冷風吹過直直涼入心脾，她連聲音都有些發顫，</br> “……那，那教授呢？”</br> 旁觀者都要覺得肝腸寸斷。</br> 好難以想象真正的親歷者，面對這樣的事情究竟何去何從。</br> “三姥爺還以為劉詠琴只是回家探親，過不了幾天就會回去上課，過了一陣沒等到人，他找到潯鎮來的時候，這邊都已成定數。”</br> 霍音沒想那么多，忍不住脫口而出：</br> “可就算結婚了，也還可以離婚。”</br> “但劉詠琴想走，屠戶家不會善罷甘休。三姥爺甚至還回北京籌了很大一筆錢來，可是他來的時候，劉詠琴已經懷孕了，說什么也不肯讓他用這筆錢跟屠戶家周旋。”</br> “那后來呢？”</br> “后來。”</br> “后來三姥爺就回北京了，一直想著這事，苦于無計可施。那時候山高路遠，音訊難托，很長一段時間聯絡不上。”</br> “再得到消息的時候，就是劉詠琴死了，難產，大出血。大人孩子一先一后，當場死亡。”</br> 再然后不用重新說一遍。</br> 正是這個，倒敘故事的開頭。</br> 1985年，劉詠琴去世，徐暉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從北京趕到安徽。</br> 來的時候，河西荒草地，人已草草下了葬。</br> 身邊男人話音落下的時候，霍音已經泣不成聲。</br> 她是很感性的小姑娘，看動物世界，動物大遷徙，所有的動物都離開，只有一只未成年的非洲小象因為貪睡遺落在一眼望不見底的大草原，一睜開眼舉目無親。</br> 這個場景，她都會哭。</br> 何況是身邊人不與人道的昔年秘辛。</br> 她想起今天上晌在劉家聽到劉老太太和徐老聊天的只言片語。</br> “這是你家小孫女？這日子過得可真快，連你都是有孫女的人了，老太婆我孤寡老人一個，按正常來算，是不是都該有重孫了？”</br> “小姑娘是我帶的學生。”</br> “我這一支沒有后人，不過小姑娘確實是能做我孫女的年紀。”</br> “沒有后人？你的意思是，你后來沒有再…？”</br> “沒有了。”</br> 霍音到現在才后知后覺聽懂徐老行將就木的語調。</br> 或許在他那里，他一生，早在兩天兩夜下了綠皮火車，聽到她下葬的消息起，就已經終結了一半。</br> 急驟狂呼的西北風里，霍音兩手皆被凍得螢紅發僵，她兩手來回一下下擦著臉上不斷下落的無聲的淚。</br> 卻好像，好難止住。</br> 幾乎是涕泗橫流，泛濫成災。</br> 她今天出門沒背包，窘迫地翻過身上所有口袋，沒有找到一塊兒紙巾。</br> 一時之間，又是窘迫，又是難過，百感交集。</br> 不過。</br> 更窘迫的還要數她陡然被程嘉讓點到名，臉上涕淚還沒擦干凈，下意識抬起頭，被他看了個完全。</br> “霍音。”</br> 他似乎被她的樣子逗笑，搖搖頭嗤笑了聲，</br> “怎么還能哭成這樣。”</br> “我、我就是聽了很難過嘛。”</br> 她哽著聲答，別過頭，干脆咬著牙問，</br> “你有沒有紙巾？”</br> “沒有。”</br> 對方回應得干脆利落，顯然沒有要救她的意思。</br> 霍音正困窘無措之時，卻見對方突然伸了長臂到她眼前，拖著不羈的調子，</br> “擦這兒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