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歲
H大學經濟學系三年級學生
1.1
我望著下面的景象,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從我所在的四樓的陽臺上,能夠俯瞰下面的舊甲州街道,可是,縱然每天有多達幾千輛汽車通過,卻沒有一輛車發生交通事故。就在陽臺的正下方有一條人行橫道,每當信號燈變成紅色,行駛過來的車輛便絲毫不差地停在停車線前。后面開來的車輛也跟前面的車保持著同樣的間距停下來。當信號燈變成綠色后,最前面的車慢慢啟動了,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車也保持著安全的間距,就像被拉動似的一輛接一輛地跟在后面開起來。
我開車的時候當然也不例外,前面的車停下的話,我就踩剎車,無論信號燈是否變成了綠色,在前面的車開動之前,我絕對不會踩油門。雖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會那么輕易地發生交通事故,不過,現在這樣從上面俯瞰下面的馬路時,還是覺得,理所當然的車輛的移動,非常不可思議。
在這么晴朗的周日下午,我怎么會站在陽臺上呆望著下面的馬路呢,理由只有一個——無聊。
這么百無聊賴的話,怎么說呢,我就會感覺時間這種東西,其實并不是一條直線,而是像兩端連接著的一個圓環,讓人感覺剛才明明已經過去的時間,又重新過了一遍似的。所謂沒有真實感,或許就是這種狀態吧。比方說現在吧,我從這個陽臺跳了下去。當然,由于這里是四樓,就算運氣好也會摔成骨折,運氣不好就會當場死亡。但是,若處在圓環一樣的時間之中,即使第一次當場死亡,也會有第二次。我會根據第一次當場死亡的經驗,嘗試一下怎樣跳才會只受點輕傷。到了第三次的時候,我已經厭煩了跳樓,連跨過柵欄都嫌麻煩了。如果不跳的話,就不會發生任何變化。沒有任何變化的話,還得回歸最初的無聊時光。
在這個晴朗的周日,我并非什么都不想做,但如果問我“你想做什么”,我又回答不上來。我想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和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互相傾訴一些令人難以啟齒的心里話。對方不一定非得是可愛的女孩子。比如說像夏目漱石的《心》里面的老師和K那樣,兩個人一起為人生、為愛而煩惱。不過,倘若對方自殺[1],就麻煩了,所以對方還是稍稍樂天一些的人為好。
像條鼻涕蟲似的黏在陽臺欄桿上的我,終于回到屋里,踩著還攤在地上的被褥,徑直去了客廳。
一進客廳,就看到電視里正在重播《秀逗小護士》,小琴背對我正看得起勁。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穿著兼做睡衣的休閑服,在修剪開叉的發梢。也許是感覺到我從房間里出來了,她咯咯地笑著說:“學校一放假,大學生就沒事可做了吧。”聽口吻好像在嘲笑我。我真想把旁邊的穿衣鏡立在小琴面前,讓她瞧瞧鏡子里的自己,好好汗顏去吧。
“我現在去便利店,你有什么要買的嗎?”我一邊查看錢包,一邊問道。
“便利店?干什么去?”小琴手里捏著頭發,回過頭來問道。
“我能干什么去……去那兒看會兒書唄。”我回答道。原以為小琴會嘲笑我一句“真是個閑人哪”什么的,沒想到她小聲嘟噥道:
“去看書啊。我也跟你一塊兒去吧……”
“還是算了吧。”
“為什么?”
“你去的話,我就沒法看雜志了。”
“你想看什么雜志啊?”
就在這時,電視畫面忽然沒了。穿著超短裙護士服、提著輸液瓶從走廊遠處跑來的觀月亞里沙,眼看就要被雪花吞沒了。最近,這臺電視機總是出毛病,貌似在通知我們“差不多該換一臺新的了吧”。
“啊,又‘掃臺’了。”和我一樣一直等著看劇情發展的小琴說道。
“哎,你知道不,人家說這種情況不叫‘掃臺’。‘掃臺’好像是用遙控器頻繁地換頻道的意思。之前我在大學里用這個詞,可誰都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那應該叫什么呀?”
“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這個詞只有咱們這兒能用。”
我正這么解釋著,小琴嚯的一下站起來,粗暴地胡亂拍打起了電視機。電視機仿佛感覺到疼似的,畫面扭曲著,緊接著在小琴的第三記右勾拳之下恢復了正常的圖像。
“真有兩下子啊。”
“你說什么?”
“不是,我是說你拍了下就能修好這電視機,厲害啊。”
“噢,這臺電視機嗎?這可是有訣竅的哦。”
小琴說完,就坐在地板上繼續剪她的發梢分叉。
“哎,良介君,你最喜歡的三部電視劇是什么?”
“這個,前幾天你不是問過我了嗎?”
我緊盯著電視里又從走廊跑出來的觀月亞里沙,回答道。
“前幾天我問的是富士電視臺周一晚九點的電視劇排行榜呀。這次我問的是TBS[2]周五晚十點的排行……順便說一下,我最喜歡的是《變成回憶之前》《說你愛我》……第三名我還在《高中教師》和《人間失格》之間猶豫著呢……”
看到電視劇里的觀月亞里沙已經換上了衣服,我走向玄關,小琴在背后喊著“你倒是好好回答啊”。看她這架勢,我從便利店回來后,還會被她追問,只好停下來問她:“《長不齊的蘋果們》是周五晚十點?”“是啊。”小琴在身后說。“那我就選《長不齊的蘋果們》的一、二、三部吧。”說完我就走出了玄關。剛一出門,我就后悔剛才沒問她一下修理電視機的竅門。一瞬間,我真想返回,但還是對自己說,“算了,算了,電視還是現在這樣的好。”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
小琴好像是搞錯了,現在大學還沒有放春假,正是考試周呢。為了保養皮膚,每天在《NEWS23》節目播出時就已鉆進被窩的小琴,大概不知道我這幾周每天熬夜到很晚,趴在客廳茶幾上把“《廣場協議》之后的匯率變動圖的曲線”描畫成一條龍的形狀,或是專心致志地在日法詞典的書頁邊角上畫翻頁卡通畫。
哦,對了,順便說一下,我是開車去上學的。聽起來還不錯吧,不過,開車接女生去約會時,看到我停在她面前的車,沒有一個女生高興過。這輛東風日產二手車是我一進大學就花了七萬日元買的。買下車后,我馬上買了本鑒定姓名吉兇的書,給它起了個“桃子”的名字。書中的說明是:“杉本桃子,共25畫,吉。性情猶如竹筒倒豆般直爽,特立獨行,招人喜愛,有孝心,尊敬長輩。只是健康方面,會有支氣管方面的毛病……”果不其然,這個毛病在買來后第三天就表現出來了:桃子差不多每走十公里就必定會熄火。
從千歲烏山前往市谷的大學時,由于這十公里的局限,有時候剛好開到新宿站,所以它曾經大白天在ALTA[3]前的人行橫道上無情地熄了火。無論我怎樣拼命地轉動鑰匙,我行我素的桃子就是不為所動。信號燈很快就變綠了,背后傳來歇斯底里的喇叭聲,萬般無奈,我只好離開駕駛座,一手握著方向盤,一邊“嘿咻、嘿咻”地推車。雖說只是一輛七萬日元的車,但重量可不輕。等待信號燈的路人都笑嘻嘻地瞧著我玩命地往觀光巴士站臺推車的窘態。但是這個社會還是有好人的,正當我滿臉通紅地推車時,突然感覺車子變輕了,回頭一看,有兩位平時我不會想要打交道的小哥,正從后面推著桃子的屁股。
“喂,你快坐進去踩剎車!要撞上了!”
被其中一位留著小波浪短發、穿著紅色羊毛開衫的小哥這么一提醒,我慌忙跳進駕駛座,趕在撞上護欄前停下車,總算保住了桃子的臉。我想要道謝,把頭伸出窗外一看,那兩位小哥已經走過了人行橫道,正要跨越ALTA前面的護欄。我朝他倆大聲喊了一句“非常感謝”,可是我的聲音被新宿站前的噪聲淹沒了,他們沒有聽見。二人沒有回頭,瀟灑地消失在了歌舞伎町方向。看打扮像是埼玉市或千葉縣流山市來的年輕人,因為每當車子拋錨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伸出援助之手的,必定是他們這類小阿飛。
就是這樣,每次駕駛桃子出門的時候,一開到九公里,就停一次車,然后接著走九公里,從不硬撐。當然了,我也因此從來沒出過遠門。由于有了自己的車,我的行動范圍完全受到局限了。
學校里沒有停車場,我只能沿著護城河的堤壩停車。不用問,那里是禁止停車的區域,如果運氣不好,車會被拖走。不過,跟其他學生的車子不同,我的桃子不會被拖走。因為河堤旁有一家叫“Refrain”[4]的咖啡館,一有迷你警務車開始巡邏,老板就會幫我把桃子弄到他家的停車場暫時停放。至于咖啡館老板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件事,那是因為,將稍微多跑幾步路就隨便讓小阿飛摸屁股的桃子姑娘當作千金大小姐出嫁一般兜售給我的,就是他。
三天前,我去參加“貿易論”這門考試的時候,老板也幫忙照看了桃子。說起來,考試結束之后,我還碰到了好久不見的同學佐久間,佐久間又跟我說很想念小琴,想跟她見個面。
我和佐久間是在武道館舉行的開學典禮上認識的,當時他坐在我旁邊,從那以后就成了朋友,也可以說他是我在大學里交的唯一的好友。仔細想來,我在東京的這套生活方式都是從佐久間老弟那里學來的。具體來說,怎么坐電車(我們老家是沒有電車的),怎么穿衣服(當然,牛仔褲和運動衫的穿法我是會的),哪里有時尚的酒吧,怎樣能找到比較賺錢的兼職……這些都是他教我的,不過并不是手把手地教。就比如說怎么坐電車吧,那時剛入學不久,我和佐久間兩個人從學校出來乘上了山手線。自打來東京以后,有件事情我總是想不明白。
“喂,剛才那些人要去哪兒?”
我抓著拉手向佐久間詢問的是,電車正在行駛時,那些人為什么向別的車廂移動這件事。現在的我當然知道他們只是在向離自己下車那站的出站口最近的車廂移動,可是當時我根本想不到這世上有如此高效省事的法子。
“你問剛才那些人?”
佐久間好像連我為什么這么問都不明白。我一直以為“也許在某節車廂里有洗手間吧”,就索性這么問了佐久間。他終于領會了我的意思似的,“哦,你說那些人啊,”他點頭說道,“他們可不是去洗手間,是去餐吧、餐吧。”
如果當時佐久間說“車上有餐車”的話,就連我這么不開竅的人也會產生疑問,可如果他說的是賣罐裝果汁或報紙的“餐吧”,我就覺得在山手線的車廂中可能真有。至今沒好意思對佐久間說,后來我不知在山手線的車廂里來來回回走了多少回,尋找那個夢幻的“餐吧”。
三天前,考完“貿易論”之后,我和佐久間離開學校,去了位于飯田橋的樂天利,打算吃完東西去打臺球。
當時,佐久間邊大口吃著芝士漢堡,邊問我:“你家的那些人還好嗎?”無論我怎么勸阻,他還是會盤腿坐在餐廳的椅子上。
我故意裝糊涂地反問:“你說的那些人是誰呀?”
佐久間噘起嘴回答道:“那些人就是那些人唄。”
我接著問:“所有這些人當中,你特別想問的到底是誰啊?”
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的性格挺討厭的。佐久間說了一句“沒想問誰呀”,吸了一口甜甜的香草奶昔,吞下一大口芝士漢堡。
佐久間口中的“你家的那些人”,指的是現在和我一同住在千歲烏山的一間兩室一廳公寓里的室友。而我很討人厭地非要讓佐久間親口說出的那個名字,就是剛才提到的一邊看《秀逗小護士》的重播,一邊在修剪分叉頭發的大垣內琴美,我們都叫她“小琴”。
“我不想多說什么,不過我奉勸你,對小琴還是死了心吧。”
我一邊伸手去拿佐久間吃剩下的薯條,一邊說著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的勸告。
“我只是在等她和男友分手,也沒給她添堵吧!”
佐久間還想吸幾口杯子里的香草飲料,只聽到哧溜哧溜的聲音,沒見吸出東西來。
小琴有個男朋友。不對,應該說她自認為有(正是由于這一點太模糊,像佐久間這種單純的男人才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小琴豈止是個美女,簡直就是個絕代佳人。當然這并非出于我個人的偏見,一般的男人都會坦率認可我的看法,眼前這個男人就是證明。這位絕代佳人,從早到晚穿著一身兼做睡衣的休閑衫,被幽禁在千歲烏山的公寓里。幽禁小琴的人,是她上短期大學時交往的男朋友,也就是當紅小生丸山友彥(在眼下富士電視臺熱播的愛情劇中,他飾演模特出身的人氣女演員江倉涼的小男友)。小琴從早到晚守在公寓里,或是修剪開叉的發梢,或是精心制作她喜好的小點心,翹首以待地等著一個星期也未必能打來一次的男友的電話。
“喂,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玩嗎?”
走出樂天利,去臺球廳的路上,佐久間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我笑道:“我無所謂啦。不過,你還真是不死心啊。”
“我也沒有說要對小琴告白呀!”
“怎么著,你還想告白嗎?”
“我不是說了不告白嘛!”
“上次的事,你不會忘了吧?”
“當然不會忘。不過,那次吧,說得太委婉了,所以……”
佐久間有些難為情地說著,用力抬高小腿去跨護欄。
“那樣還算委婉嗎……當面對她說‘小琴,我喜歡你。每天都在想你。一想到你就痛苦不堪’,算委婉嗎……”
“對我來說,算是委婉的了。”
“還記得你說完后,小琴說了什么嗎?”
“不記得了。”
“我幫你回憶一下如何?”
“好呀。”
佐久間在我們公寓的客廳對小琴發表一生一世的表白時,小琴一動不動地低著頭聽著。在旁人看來她似乎聽得很認真,然而,當浴室傳來相馬未來(也是合租人)的喊聲,“小琴,你可以先來泡澡。”小琴下意識地大聲回應,“稍等一下,馬上就完事了。”
不用說,佐久間再怎么開朗,那天晚上還是垂頭喪氣地回去了。我畢竟很同情這唯一的好友,就對小琴表達了不滿:“即便是出于深層心理,你剛才的做法也太過分了。”順便解釋一下,“深層心理”這個詞即無意識的意思,是未來在一本有關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論的漫畫書里看到后突然使用起來的,當時這個詞只在我們幾個中間使用。
1.2
我時不時做一下膝部屈伸運動,站著看了好多本雜志。最后實在沒得可看了,就看起了女性雜志,拜此舉所賜,我發現了《時尚》上刊登著丸山友彥的短篇采訪。我決定買下這本雜志作為給小琴的禮物。采訪中,丸山君說道:“我很想和喜歡的女孩子永遠在一起。我是不是占有欲太強了點啊(笑)。”滑稽的是,盡管小琴有這么個獨占欲很強的男朋友,卻依然可以一集不落地每天觀看《秀逗小護士》的重播。
便利店就在我們住的公寓對面。我走出便利店,等到路上沒車通過時才過了馬路。走進公寓大門,看到電梯正在定期檢修,就去走消防樓梯。剛上到二樓樓梯拐角,便聽到上面傳來有人在抽泣的聲音。
為了讓對方知道有人上樓了,我故意發出聲響,嘴里還哼起了小曲。拐過三樓的樓梯平臺,只見一個穿著校服的女高中生坐在樓梯上,腳呈大大的內八字;她用手帕捂住的臉剛好和站在樓梯平臺的我的臉處于同一水平線上。樓道非常窄,我無法一聲不響地走過去,可是又不愿意像幾天前那樣自討沒趣。那天我大發善心地問那個女孩怎么了,結果被她吼了一句“少管我”。但是,眼前這個女孩和幾天前在樓梯上哭泣的那個女孩明顯不一樣,她的裙子不是超短裙,頭發也沒有染色。
“那個,那個……”我還是開了口。這句“那個……”很曖昧,后面既可以接上“請讓我過一下”,也可以接上“你沒事吧”。
女孩從手帕里仰起臉,一臉驚訝地盯著我,慌張地從樓梯上站了起來。這時,她膝蓋上的皮包掉落下來,滾到我的腳邊。我把皮包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問她:“請問,發生什么事了?”女孩子一把將皮包奪過去,回答“沒什么”,然后推開我要下樓。我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可能是我抓得太緊,她本來想用力甩開我,卻慢慢地松弛下來了。
“其實,前幾天我也在這里看到過像你一樣哭泣的女孩……你是不是也到402來了?我就住在隔壁的401室。”
我說到402房間的時候,看得出她的表情頓時緊張起來。我盯著她的臉說道:“可以的話,跟我說說吧。”
她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了,大概是因此才顯得又長又濃密的。我慢慢地松開她的手腕后,她小聲回答:“不用了。”
“可、可是……”我一改平日的矜持,厚著臉皮糾纏不放。
“真的不用了。是我自己要來的,沒有辦法。”她平靜地回答,然后從狹窄的消防樓梯跑了下去,制服裙子裙裾翻飛。就算我追上去,估計她也會像上次那個女孩那樣,甩給我一句“少管我”吧。一想到這兒,我就無法邁開腳步了。
我心情郁悶地回了房間。小琴似乎厭倦了修剪分叉的發梢,此時正對著鏡子一個勁地拔著眉毛。
“小琴,我剛才又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琴回過頭來問我,左右兩邊的眉毛明顯粗細不一。
“就是402室的……”
“老頭子?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不,還是個高中生吧。剛才坐在樓梯上哭呢。”
“哼,有的女孩子哭著回去,也有的蹦蹦跳跳地回去,還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你還真說得出這樣淡定的話來。她們是在隔壁房間里賣淫呢。”
“還不能這么肯定吧?”
“那還用說嗎?你想想看,行為怪異的中年男子一個人住,出入他家的是一些貌似有錢的大叔和貌似沒錢的年輕女人呀。除了賣淫還能干什么?”
“可是我看到的女孩子都是很有禮貌地鞠躬說一聲‘謝謝您了’才離開的啊。賣淫的女孩子會行禮道謝后再離開嗎?她們很可能加入了什么邪教吧。最好不要跟她們扯上關系。而且,萬一她們加入的是奧姆真理教[5],可怎么得了!那就完蛋了!完蛋了!”
我進廚房打開冰箱一看,一只玻璃瓶里冰鎮著茶。
“這個,是小琴冰的嗎?可以喝一點嗎?”
我這么說著,已經拿出來倒進玻璃杯里了。
“啊,那個還是別喝的好。那不是我的,是直輝君的。好像是茉莉花茶還是什么,他今早特地沏的。”
得知這茶水是同居者之一伊原直輝的,我又把它倒回了玻璃瓶里。直輝那家伙,一定在瓶身上畫線做記號了,好對剩余的量一清二楚。
“直輝說什么了嗎,關于402的事?”我從廚房朝著正在拔眉毛的小琴的后背問道。
“說了呀。他說,‘咱們不是也像非法入境的外國人一樣,瞞著物業公司過群租生活嗎?彼此彼此啊。’”小琴回答道。
“非法入境者嗎……”我這么嘟囔著,往玻璃杯里倒了些跑了氣的可樂。
至于我為什么在這里過這種群租生活,一兩句話也解釋不清楚,我也不想解釋。包括學校的朋友在內,到現在為止已經有不少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了。可是,我覺得越想好好解釋,就越是偏離了那個所謂的理由。我曾經問過小琴同樣的問題:“小琴,你為什么和別人一起住在這兒呢?”小琴的回答極為簡單:“因為丸山君住在事務所的宿舍里,我們沒辦法一起住。”總之,小琴的選項只有兩個,一個是“和丸山友彥住在一起”,一個是“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這個公寓的房間布局是這樣的:進門右側是衛生間,走過短短的走廊,左邊有一間廚房——與一室戶的那種小型整體廚房不同,在這里可以輕松地把一條金槍魚切成三段;廚房旁邊有一道拉門,里邊是一個八疊[6]大小的日式房間,住著男生。我和直輝現在就住這個房間。男生房間里有一張組合式鋼管床,直輝睡在那上面,我在那個床鋪下面的榻榻米上鋪床褥子睡覺。屋里雖然有張寫字臺,但大家都把它當熨衣架使用,所以最近亂放在上面的不是課本,而是些噴霧式膠水和噴霧器。打開男生房間的格子門便是陽臺,陽臺雖不算小,可若想布置園藝或戶外木地板等裝飾,地方就不夠了。
返回廚房,我費勁地拉開安裝有問題的玻璃門,便是一間十二疊大小的客廳。客廳南邊是落地窗,窗外便是舊甲州街道,所以多少會覺得有些噪聲,但屋子向陽,小琴的內衣一個小時就能干。小琴一般都待在這里度過一天。按說她有手機,在哪兒待著都行,但她就是喜歡在這里,還說什么“在客廳的時候,丸山打來電話的概率最大了”(可我倒覺得她整天都待在那兒的話,根本就談不上什么概率了)。客廳里擺著品味奇葩的淡紫色人造革沙發和玻璃茶幾。
客廳前面是個十疊大的西式房間,住著女生。這并不等于男生止步,而且大家一起喝酒的時候,未來總是喜歡躺著喝,因此大家常常在她們的房間喝酒。女生房間里放著未來用的小雙人床,小琴也像我一樣在地上鋪褥子睡覺。一共兩室一廳,我們四個人共同住在這里。
我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喝光跑了氣的可樂后,忽然想起在便利店買的《時尚》,就說了聲“給你,這個”,把雜志遞給了還在拔眉毛的小琴。
小琴像是已經買了同一本雜志,毫無興趣地嘩啦嘩啦翻著雜志,忽然對我說:“啊,對了,剛才有個叫梅崎的人給你打過電話。”
“梅崎學長打來的?他說什么了?”
“嗯……說什么‘想問他去旅游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
梅崎是我以前社團里的學長,他前幾天問我“下周末想不想一起去伊豆高原玩玩”。據他說,原本要和他們同去的一對情侶突然不去了,一時又約不到其他人,就打來電話,讓我帶著女朋友去。
小琴正皺著臉拔眉毛,我姑且問了她一句:“下周末有空嗎?”
“如果丸山君不給我打電話的話就有空。”她的回答和我預想的一樣。
“那你何時才會知道有空呢?”
“何時?下周末吧。”
“也就是說,等到下周的周六周日過完了才會知道?”
“差不多……是吧。”
“你還真有耐性啊。每天都在一心等待他的電話中度過。難道就沒想過,沒準這是在浪費自己的人生?”
我并不是非要帶小琴去伊豆高原不可。只是,現在若不及時提醒她,眉毛說不定會被她全拔光的。
“當然想過啊。”
“喲,你居然也想過?”
“那是當然了。我一天到晚這么無聊地在這兒等待會不會打來都沒譜的電話。”
“就是啊。沒想到小琴也挺冷靜的。”
“我嗎?還用說嗎?”
冷靜這玩意兒真是可怕,我心中暗想。已經被自己拋棄的女人,卻一直在癡癡等待自己的電話,還冷靜地拔著眉毛……
“那么,你去嗎?”
“去哪兒?”
“啊,對了……就是剛才那個電話,梅崎學長邀請我們下周末一起去伊豆高原玩。”
“等等,我見過那個人嗎?他在電話中對我說‘好久不見’什么的,我有點發蒙。”
“哦,他就是前幾天給我送洗衣機來的那個學長呀。”
“啊,就是那個看上去文縐縐的大哥哥?”
“嗯,就是這個文縐縐的大哥哥,他問我們下周末要不要一起去伊豆高原。”
“高原?去高原干什么?”
“這個嘛……打網球吧?”
“和文縐縐的大哥哥,在高原,打網球?”
“是啊,是不是想去了?”
“你覺得?”
“不覺得。”
小琴又拔起了眉毛。真是沒法子,看樣子她是想要把兩邊的眉毛修到一根不差的程度。我對于邀請小琴不再抱希望,將買虧了的《時尚》卷成卷兒,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問小琴:
“現在陽臺有人晾著衣服嗎?”
“應該沒有……你現在洗衣服嗎?”
“嗯。有什么想洗的東西?”
“有,有。”
小琴說著捏著修眉夾子慌忙跑進廁所,然后,把皺皺巴巴的坐便套塞進正要進男生房間的我手里。
“哦,這個不能加柔順劑什么的,知道嗎?”
我順從地接過坐便套,走進男生房間關上門后,將那個坐便套使勁扔在墻壁上。
1.3
看著洗衣槽里越來越臟的水中,粉紅色的坐便套和我的內衣、襯衫混在一起露出頭來,我不由得想起了真也。
從初中起就是同學、高中又在同一個籃球社團的悅子某天打來電話告訴過我:“哦,對了,你知道嗎,聽說真也死了。”
現在離悅子上次打電話剛好過去了一個月。悅子打電話來說:“我和籃球隊的典子、理佐約好了,在東京的‘迪士尼海洋’開園的時候,一起去東京。咱們也好久沒見了,正好見個面吧。”我們在電話里相互問候了彼此的近況,最后她說:“等定下了日期,再聯系你。”就在快要掛電話的時候,“啊,對了……”她把真也的死訊告訴了我。
悅子的口氣很淡然,就像在談論鄰居家砌了墻一般,因此我也險些隨意地應一聲“是嗎”。據悅子說,真也好像是騎摩托時自己摔倒而死的。悅子說“你和他走得不近呢”,我也順著她回答“嗯,的確”。
真也是我的初中同學。我覺得不管在哪個學校里,男生大多分為四個群體:首先是坐在教室最前排的頭腦聰慧的優等生;其次是坐在他們后面打瞌睡的體育健將們(我大概也曾經坐在這兒);再有就是在教室走廊上聚集在一起的學生,說得好聽點叫亞文化愛好者,或者叫科學宅男群體,一到課間就熱烈地討論李小龍和職業摔跤比賽之類的話題;最后是占領向陽窗戶的真也他們那樣的不良少年群體。
實際上,我完全不記得在學校里和真也有過愉快的交談。只有一次,因為我和他都是飯島直子[7]的狂熱粉絲,他把自己的飯島直子寫真集強賣給了我。
偶爾我會在鬧市區見到沒穿校服的真也,怎么看都覺得他不像個和我一樣背雙肩包的學生,說他是個已經漂亮地干過第一份差事的年輕的黑道小嘍啰,才叫恰如其分呢。
這樣的真也在初三暑假剛結束時,突然給我家打來一個電話:“喂,你好嗎?”
什么好不好的,白天不是在教室里剛剛見過嗎,我想歸想,還是回答他:“啊,挺好的。”
剎那間,我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疑問:我莫非做了什么錯事,他要把我叫出去揍一頓?就像電視劇里那樣,叫我去校舍后面,或是附近的堤壩那種地方吧?我自行扮演起了被人欺負的孩子的角色。
“你今天有空嗎?”真也問我,聽他口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什、什么事?”
我的腦子還執著于叫我出去揍一頓的想象,不禁這么問道。
“也沒什么事,你要是有空的話,我想讓你來我家玩玩……”
盡管聽到真也對我說“來我家玩玩”,說實話,我還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所說的“玩玩”,說不定是不良少年圈子里使用的暗語吧。我一時回答不上來,正吞吞吐吐的時候,真也說道:“哎呀,怎么說呢……你現在,是在備考吧?”
“啊,嗯,算在備考吧……”
總算像是中學生的對話了,我暫且安下心來這樣回答道。盡管到現在我也不清楚真也為什么給我打電話,但至少不像是叫我去校舍后面的樣子。反正真也一直在說“有空的話就來我家玩”,我也沒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就回答他“我知道了”,掛掉電話后跨上自行車朝他家騎去。
上樓進到真也的房間一看,桌子上竟然擺著草莓蛋糕和紅茶,讓我頗為吃驚,看樣子是特意為我準備的,但是坐在桌前的真也臉上沒有眉毛。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真也說出了一句比草莓蛋糕還令人震驚的話——“可以教我復習功課嗎?”沒錯!真也就是這樣說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了好幾遍。“對啊,就是想讓你教我復習功課嘛。”“教我做功課吧。”“我不是說了嗎,教我復習功課!”他的語氣雖然越來越粗野,卻還是那個意思。真也解釋說,因為自己想升高中,還說沒什么其他可以拜托的人。
從那天起,一放學,我就會去真也家,每周去好幾次。因為他不讓我告訴別人,所以我始終是背著同學們去他家的。籃球隊的同伴們傳言我交了女朋友,還添油加醋地說:“聽說那女生是鄰街中學的,好像還是個超級丑女。”
我并沒打算正兒八經地教真也學習,坦白說,我根本就沒有教他的能力。盡管如此,我還常常去真也家,是因為我發現他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樣壞,相反,由于我們都是飯島直子的粉絲,越聊越發現這家伙跟我很對脾氣。每當受到真也邀請,我就興高采烈地去他家玩耍。我們會一直瞎聊閑扯,桌上堆積的練習冊連摸都不摸一下,直到他父母在樓下罵我們“太吵了”為止。后來,就算他不叫我,我也主動去他家,在他房間里一待就是好長時間。雖說是毫無意義的閑扯,真也好像也樂在其中,對于自己的未來,他似乎并沒有多么認真地思考過。與生俱來的熱心腸而獲得的好人緣反而害了他,使得他的人生遠遠落后于周圍的人,我想,那個時候,他大概是想努力挽救自己的人生吧。當時的我,是間小壽司店的老板的兒子,一個健康的初中生,萬萬想不到就在自己的身邊,有人正處于絕望的境地。
最終,真也說“即便報了也考不上”,連報考表也沒有寄給學校。雖然我想跟他說“還是考考看吧”,但是,就連我這個家庭教師都不一定能考上那所學校,作為我的學生的真也就更沒戲了。
真也絕對不是個笨蛋。我認為,假設班里的同學既不在家學習,也不參加補習班,僅僅憑著在學校上課就去參加考試的話,恐怕他會取得比所有人都要好的成績呢。但是世間的事哪有那么簡單。就像龜兔賽跑一樣,烏龜并不是通過孜孜不倦的努力贏了兔子,而是因為沒有讓兔子看到它不懈前行的身影才取得勝利的。
初中畢業后,我跟真也的聯系就中斷了。由于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所以在旁人看來,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聯系。
記得最后一次見到真也,是在下周即將迎來高中畢業典禮的時候(好像只有我好容易考上了那所高中),在公交車上偶然遇到的。也因為好久沒見了,兩個人聊了很久。“下周,我要去東京了。”我這么一說,真也不無羨慕地小聲說:“真的?夠棒的呀。東京的大學生啦。”快到車站時,他站起來往車門口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我說:“喂,你在東京好好學習。我是沒指望了,也就是個小混混了。你要在東京把我那份也好好學了。”
從悅子來電話得知真也死了的消息后,這一個月來,晚上睡覺時,沒目睹的那個車禍場面會在我的腦海里劃過。也許是真也騎著摩托車在筆直的馬路上奔馳的時候,那條路上有什么障礙物,他為了躲避而失去了平衡吧。可是,他騎摩托車的技術那么好,應該可以找回平衡的,即使摔倒了,也不至于死掉啊。他特別有運動天賦,長得也夠帥。若論短跑,老處女音樂教師說他跑得比那些田徑部的人還快,甚至說他長得像詹姆斯·迪恩[8]。
我想起最后在公交車上見到他時,他突然很抱歉地對我說:“我吧,以前,曾經騙過你老爸。”
“喏,我家前面不是有一座柳川家的大宅子嗎?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幾個朋友,給你家打電話,下過訂單,說,‘我是三丁目的柳川,請馬上送四份上等壽司來。’那天雨下得特別大,你老爸冒著大雨,雨衣濕漉漉的,騎著摩托,雨點打在臉上一定很疼。只見他滿臉濕淋淋的,騎上了我家門前的上坡路。我們吧,從窗簾縫里看到你爸的狼狽相,都哈哈大笑,一點也不覺得內疚,只覺得他那濕淋淋的臉很好笑。那時候我真是個渾小子。你爸在柳川家門外停下車,從廚房門弓著身子進去了。我們等著看他會以一副什么表情出來。忘了多長時間了,你爸又以同樣的姿勢再三點頭哈腰地從廚房門退了出來。我們以為他會悻悻地原路返回,以為他會意識到是通惡作劇電話而火冒三丈地回去呢。沒想到,你爸在大雨中,盯著附近住戶的門牌尋找起是否還有別的姓‘柳川’的人家來。他在大雨中渾身濕漉漉地挨家尋找著。起初我們還在笑,不久看到你爸在附近轉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柳川家門前,騎上車又去了別的胡同。我們看不下去了,不約而同地離開窗邊,回到被爐跟前,盡量不去想外面的你爸,東拉西扯起來。不知后來你爸找了多久,那天真是冷極了。”
到東京上大學時,我緊張得都快窒息了,就是這位老爸送我到機場的。當時,他對我說:“說這話可能太過時了,不過,上大學后,你要結識人品好的前輩,要結識可以一輩子交往的那種值得尊敬的前輩。”我笑道:“我可不愿意,那我不就得一輩子給人家當跟班了?”老爸卻說:“傻孩子,有好前輩照應的家伙,會有好后輩追隨的。”還輕輕戳了一下我的腦袋。
梅崎學長給我送來這臺洗衣機的時候,我抱怨說:“既然送,就送臺更好的呀。”“白給的,而且卡車送貨上門,還好意思抱怨。”梅崎學長照例笑呵呵的。
梅崎學長給我的這臺雙缸洗衣機,一開始脫水,就嘎嗒嘎嗒震動著從陽臺這頭移動到另一頭,也許是地板為了控水,稍稍朝排水口傾斜的緣故。脫完水之后,繃得直直的電線和水管子緊緊拉拽著雙缸洗衣機,就像揪著試圖從項圈里擺脫出來的狗似的。
最近,我總是想和誰聊聊真也的事。說說他是個怎樣的人,有些什么不為人知的可能性……他是怎樣生活的,怎樣死的……他在公交車上對我說了哪些話……我想認真地對某個人說說這些。可是,現在我沒有可以傾訴的人。即便和佐久間再要好,這些內容也不是可以對他訴說的。就算對他說了,也會被他當笑話聽,最后說句“咱們去打臺球吧”了事。反之,倘若他嚴肅地傾聽,并發表看法,我反而會難為情的。雖然住在一起,但在小琴和未來、直輝面前,我也不想暴露自己多愁善感、多思多慮的一面。而且我覺得在這個屋子里的共同生活,正是因為不談論這些才得以成立的。只說些可以說的,而非想說的話,才能相安無事地生活到現在。
我一邊等著衣服洗完,一邊又去俯瞰下面的馬路。也許因為一直在想心事,剛剛發現公寓前停著一輛黑色的豐田世紀。天已經黑透了,反射著路燈的黑色車身昆蟲般油亮。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洗衣機已經脫完水了。
從玄關那邊傳來踢里踏拉的動靜,只見小琴提著便當,大驚失色地跑進了男生房間。
“嗯?這是怎么了?”
我鬼使神差地從脫水缸里拿出內褲遞給她,小琴也太驚慌了,順從地接了過去。
“來、來了!隔壁,那、那家伙來了!”
“那、那家伙是誰?”
“喏,就是經常上電視的……”
“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喏,就是靜岡還是什么地方的議員,經常上電視,就是我特別討厭的那個,前總理大臣的跟屁蟲似的皮笑肉不笑的,喏……”
“誰呀?”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長得像橫山knock[9]的,喏……”
“野口良夫?”
“沒錯,就是他!他來了。到隔壁402了。”
為了讓過度亢奮的小琴平靜下來,我手里攥著內褲,推著她的后背,把她推進了客廳。給她喝了一口水之后開始聽她講述。據說,在站前買便當回來的小琴,從電梯出來經過走廊時,突然看到402室的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很像野口良夫的男人。我也想起剛才看到的那輛黑色小汽車。自從橫山knock事件以來,小琴就不再吃章魚[10]了,我覺得此時不能再刺激她,就假裝不相信地問:“真的是野口良夫嗎?”小琴渾身顫抖著說:“絕對沒錯。”然后氣沖沖地又說:“趕緊報警吧!報警!一想到那個好色章魚在隔壁和女孩子干什么,我就惡心得睡不了覺!”
“等、等一下。你不是一直說隔壁不是賣淫窩,是從事宗教活動的嗎?……而且,報警沒有問題,只是,連我們也一起接受調查的話,被物業公司發現了可怎么辦?咱們會被趕出去的。因為這個公寓主要是租給新婚夫妻的。”
“為、為什么新婚夫妻的公寓會有色狼出入呀!”
小琴這樣叫道,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緊繃的表情緩和了一些。
看樣子僅僅是隔壁來了色狼讓小琴感到污穢,而不是有人在隔壁從事賣淫活動。
小琴說不想吃東西,把特意去買來的“洋蔥雞便當”給了我。順便說一句,這是站前便當鋪的招牌便當——洋蔥雞,“洋蔥”是“洋蔥炒肉片”,“雞”是“炸雞塊”,總之有兩個菜,才580日元,很劃算。洋蔥炒肉片的味道很獨特,有時候晚上八點一過,就賣光了。
1.4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從伊豆高原回來后,我老是覺得胸口特別憋悶。說到底,都是沒有跟我去的小琴不好。不,就是歸罪于小琴也不頂用。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會拒絕去伊豆高原,明知梅崎學長邀約的是情侶旅行,卻獨自一人參加的自己,說到底才是最不對的。當然我在電話里也推了一次:“沒有伴兒,我就不去了。”可是,心地善良的梅崎學長說:“那你就一個人來吧。反正是四個人一屋,而且眼下也找不到一起去的人。”
雖說如此,我如果依然婉言謝絕說“還是算了吧,太打擾了”,還算是個夠酷的人,可是,我竟然說,“是嗎?那我就去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厚著臉皮跟著去了。
去伊豆高原是坐梅崎學長的車。他說來家里接我太麻煩,我就開著桃子去了西國分寺。把桃子存放進學長的車庫,坐進了學長的帕杰羅——那輛帕杰羅跑十公里也不會拋錨的。
跟學長一起去的女友貴和子小姐,好像頭天晚上就留宿在學長家里了。我像以往那樣,把桃子停在學長的公寓外面,按了好幾遍喇叭,于是貴和子小姐出現在了一向是學長出現的陽臺上。她摁住隨風翻飛的頭發,像在蔬果店里俯瞰土豆一般看著我。我從車里探出頭,使勁點了一下頭,貴和子小姐嚇了一跳,也慌忙點了下頭。突然被土豆問候,無論是誰都會嚇一跳的。她好像不時對屋里說著什么。我不知該去房間迎接學長,還是待在原地等候為好。
說實話,那天早上和學長一起出現在停車場的貴和子小姐,我從初次見面的瞬間,就對她印象很深。估計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只不過,我是初次產生這樣的感覺,所以說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人們所說的“一見鐘情”。一看到對方就會心神不定,或是甚至像快進錄像帶那樣魂不守舍,那個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不由自主地思索其中深意,比如提議“去散散步”什么的從那個人的嘴里說出來,我就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以至于很可能忍不住給家里打電話說出“老爸,我想我也快要成家立業了”之類的話——如果人們把這個叫作一見鐘情的話,那就沒錯了,我對敬愛的學長的女友一見鐘情了。
不巧,伊豆高原恰逢雨季。預約的網球場泥濘不堪,沒有溫泉的山間別墅旅店里,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等著在帶屋頂的陽臺里舉辦的燒烤晚餐開飯時,我們三個人在旅館周圍散步,或是進入濕漉漉的網球場,撐著雨傘空手打網球玩。說起來,你大概會描繪一幅當我和學長在雨中瘋跑時,貴和子小姐面帶安靜的微笑在一旁看著頑皮的男人們的情景,但和想象的相反,在泥濘中跑得比誰都要瘋的正是她。我們甚至被她敦促:“快點,再邁一步呀!”
我們變成泥人回到旅館,傍晚,在陽臺上吃完燒烤,又無事可做了。輪流在狹小的浴室里泡了澡,打開了放在冰箱里冰鎮的夏布利。梅崎學長只要喝一杯啤酒,就會變成具志堅[11]。若是啤酒加烏龍茶,便成了Guts石松[12]。再喝葡萄酒的話,就能夠輕松超越卡爾洛斯·呂蓓拉[13],一下子變成章魚八郎[14]了。明知這樣還喝酒的學長當然不對,但是明知這樣還讓他喝酒的我也不怎么樣。果不其然,學長立刻醉了,十點就在臥室里大打呼嚕。留在有暖爐但禁止使用的客廳里的我和貴和子小姐,苦笑著聽著不時從臥室傳來的學長的鼾聲,坐在三人沙發的兩頭。
貴和子小姐稱呼學長為“那個人”。那天晚上,在我們的對話中,記不清她一共說了多少“那個人”。每當貴和子說出“那個人吧……”的時候,我就半是不服輸地反擊:“梅崎學長呢……”好容易有兩個人說話的機會,凈說學長了。仿佛學長就坐在三人沙發空著的正中間似的。
從伊豆高原回來,到今天已經一個星期了。盡管我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回想,卻忽然意識到我和她兩個人在別墅旅店度過的那個晚上總在我腦中縈繞不去。那天晚上,自己為什么那么說呢?要是她以后說這話,我就得這么說,等等,總要細致入微地模擬著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情景。
盡管和貴和子小姐只聊了一個晚上,但我覺得她真正追求的男人可能并非學長那樣的類型。因此,學長和貴和子小姐過不了多久必定會分手。理由就是,學長對凱魯亞克[15]或鮑里斯·維昂[16]完全沒有興趣,而且還坦然地對我說:“《洛奇3》我已經看了五遍。”
我還認為,貴和子小姐可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且學長也對他自己感到不自在,只是互不挑明而已。這并非企圖橫刀奪愛者的信口胡言。其證據就是,送來洗衣機時,我問他,“最近,有女朋友了吧?處得還順利嗎?”學長這樣回答,“還算順利,只是有那么點,怎么說呢……”
“有點什么呀?”
“就是感覺有點太主動,或是太奔放吧……竟然說想為我口交,臉都不紅。”
我到生日就二十二歲了,一次也沒有遇到過主動說想要為我口交的女孩子。當時學長告訴我,貴和子小姐和他同歲(也就是說,比我大三歲),札幌人,是學長工作的大食品廠的派遣職員,現在和大學一年級的弟弟住在世田谷代田的公寓里。只是,后來見到貴和子小姐時,感覺和當時的印象(主動想要口交的女人)大相徑庭。
從伊豆高原回來后,我已經給梅崎學長打過三次電話了。
“你好嗎?”
“怎么又是你小子啊。”
“閑得沒事干。”
“有何貴干?”
“沒什么事啊。沒事就不能打電話嗎!”
學長天真地哈哈哈大笑起來。除了跟學長要什么東西之外,以前我如此頻繁地給他打過電話嗎?對于學弟這顯而易見的微妙心理,木訥的學長一點也沒有覺察到。“貴和子小姐好嗎?”“嗯,她很好。回來后老是提起你呢。”學長越是沒有惡意,我就越是覺得對他做了特別殘忍的事。
這個星期,我每天一想起那天晚上就長吁短嘆,后悔自己為什么沒能對貴和子小姐做出一點點表示。坦白地說,那天晚上我很有自信。貴和子小姐也肯定意識到了我的心情,看起來不會拒絕我。盡管這樣,性格懦弱的我卻一直沒有表白,總是在回憶大學時候和學長之間無關痛癢的往事。然而當她談論和學長的關系時,我卻只知道默默地聽著。遺憾的是,我并非因為顧忌學長的感受。我知道,即便那天晚上,在那個沙發上,幸運地和她接了吻,自己也是可悲的角色。因為,在那里輕易地說出“我喜歡你”的話,很可能輕易地就被她當作情人接納。從伊豆高原回來一個星期后的今天,我依然心有余悸,因此才像個娘兒們似的這般煩惱不已,卻一步也無法向前邁進。
說到底,我不想成為貴和子小姐的情人。但和她之間又沒有確鑿的愛情,可以讓我滿懷自信地說出“你和學長分手吧”的話來。只是這樣見不到她的日子實在苦不堪言。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我正伏在桌子上想心事,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抬頭一看,是小琴站在男生房間門口。去伊豆高原之前,我倆為了弄清隔壁402室到底在做什么的真相,恨不得偷偷進去偵查一番,可以說是一門心思撲在這件事上面;可是自從伊豆高原回來后,我對于隔壁的事就提不起興致了,而對于小琴來說,只要那個色狼不來,也無所謂的。
“有什么事嗎?”我不耐煩地問道。
“也沒什么事。只是看你關在房間里,很好奇你在干什么。”小琴說。
“還能干什么,想心事唄。”
“噢,想心事呀……”
小琴進房間后,我又趴在桌子上了。她突然走到身后,給我捏起肩膀來。
“你,這是干什么呀?”
“我想問你,想不想去卡拉OK?”
“我不是說了在想心事嗎!”
我有些粗暴地推開小琴的手,仰起臉,看到小琴的表情十分尷尬。
“怎么回事啊?”
“其實是別人拜托我來的,就是直輝君和未來。”
“干什么?”
“就是讓我把良介君帶到卡拉OK去,盡情唱唱浜田省吾[17]的歌。”
“為什么?……為什么讓我唱啊?”
“什么為什么……看來,是真的啦……”
“到底想說什么呀?”
“所以說,神經衰弱的人自己果然是意識不到的……”
小琴肯定是在說她自己呢。“不要每天悶在家里,等著電話來,偶爾也去卡拉OK玩玩吧。”她聽了未來和直輝的這些忠告,還以為他們說的是我吧。
小琴走出男生房間后,我聽到她大聲嚷著:“錢不是問題,他們給了,在我這兒放著呢。”然后又說,“還有,穿了一個星期的衣服太熏人了,換一件干凈的啊。要是順便沖個澡什么的,我就更高興了。”
1.5
昨天晚上,丸山友彥終于被江倉涼拋棄了。這當然是電視劇里的情節。從一開始就猜到她會和當紅演員(這位也是模特出身)小澤俊也重修舊好,可是,真看到在代官山的優雅餐廳里被甩了的丸山君,還是為他一喜一憂。我對旁邊一起看電視的小琴說:“江倉涼的男人品位太差。”等到開始播放廣告時,小琴說:“不是江倉涼品位差,是編劇差。”
“沒錯,這個劇作家編的故事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肯定是年輕時沒被人追求過,所以寫出這套玩意兒。”
我和小琴在短暫的廣告期間快速輪流去了廁所,當電視劇再次開始時,我倆都以同樣的姿勢在沙發上坐好了……電視劇實在是無聊透頂。
“杉本君!杉——本——君!”
背后突然傳來吼聲,嚇了我一大跳。回頭一看,是大堂女招待綾子嘩啦嘩啦地甩著點菜的小票,瞪著我。
“你發什么呆呀!我剛才報的菜名,你聽見了嗎?”
“啊,對不起。我剛才在想昨天看的電視劇呢……”
“真是的,還想什么電視劇!配玉米卷餅、墨西哥卷餅的奶酪和豆子,還有,科羅娜啤酒用的青檸斷貨了。”
這時,她背后的餐桌那邊有人喊她,綾子虎著臉瞪著我,一邊大聲回應“來啦,馬上就來”。宛如大原麗子[18]在給《驅魔人》配音一般。
我在下北澤的墨西哥小餐館里,已經做了八個月廚師了。當然,起初我來面試可不是想當廚師。不用說,老板也沒可能雇用我這個連柿子椒里面有籽兒都大驚小怪的人做廚師。我去買二手衣服時,看到餐館外貼著招聘廣告,就進去應聘了。最初干的是服務生和洗盤子的活兒,還沒到半個月,店里唯一的廚師雅治突然辭工了。我知道他和老板不和,可是也不至于突然辭工啊。因此而倒霉的是我。“你一直在他旁邊洗盤子,應該會做吧!”在老板的命令下(這簡直是小看飲食文化),我即刻進入后廚做了廚師。第二周,終于找到了新廚師(他上個月還在中餐館工作!)。可是,由于此人酷愛鐵人三項,要求每周休息三天(而且包括周六周日),不然就不干。在下北澤那地方,周六周日是客人最多的日子。結果,我不得不繼續當廚師。
在這個室內裝修十分可愛的墨西哥小餐館里,中餐館培養出來的鐵人三項廚師和依葫蘆畫瓢的三腳貓學生在廚房里輪流操刀,年輕的客人源源不斷,我不禁感慨,下北澤這地方就是不同凡響!
做完最后一批菜,收拾干凈廚房后,一般就十一點多了。我把成堆的垃圾收集在一起,扔到外面,在后面的垃圾站抽了一支平時不抽的煙。
回到店里,看見把頭發散開的綾子正喝著特卡特啤酒結算票單。我一邊脫去烹飪服一邊問:“今天忙得要死,一定有十萬了吧?”綾子搖搖頭,沒有說話。有時候關門時老板也會露個面,但一般情況下都是綾子去把每天的貨款存入銀行的夜間金庫。
“我開車送你回公寓吧。”
我換完衣服后,在綾子身邊坐下,這樣問道。綾子一邊在搖滾樂隊里當主唱,一邊在這個店里掙生活費。時年二十九歲,不知是真的還是開玩笑,她的藝名是“limit(極限)”。
“啊,對了,我有個事想問問綾子姐。”
我一邊幫她結賬,一邊說道。綾子有些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事呀?”
“那個,打個比方說,綾子姐有男朋友吧?如果他的學弟對你表白說喜歡你,你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呀?”
“就是感到為難,還是高興啊?”
“那個學弟,有沒有韌性?”
“韌性?……屬于那種沒有的吧。”
“那就會為難的。”
“什么?”
“我是說,要是表白的話,對方就會為難的。”
“那,那要是有韌性呢?”
“那么……那家伙喜歡聽誰人樂隊[19]或是奇想樂隊[20]嗎?”
“好像不聽。”
“那么,喜歡披頭士,還是古典音樂?”
我心里想,看來綾子的藝名不是在說笑,真的是“極限”啊。
離開餐館,把綾子送回和車站反方向的公寓后,我返回了環七[21]。本來穿過小路走甲州街道最為快捷,可是,我這幾天特意繞到擁堵的環七回家。從環七下去稍稍開進胡同的地方,有貴和子小姐和弟弟居住的公寓。據學長說,是一個一室一廳,貴和子小姐住臥室,她弟弟睡在客廳里。她的房間很少亮燈。或者說,自從我打工回家順道過來看公寓的窗戶以來,還沒看到過亮燈。聽學長說,貴和子小姐的弟弟現在經常住在千葉縣柏市的女友處,幾乎不回這里來。弟弟沒有回來的話,我這樣翹首企盼的黑乎乎的窗戶,說明了今天晚上,他姐姐貴和子小姐也有可能住在梅崎學長那里了。
我把桃子停在公寓后面,下了車,走到公寓正門。自動上鎖的玄關安裝著帶屏幕的對講機。我站在馬路對面的自動販賣機前抽著煙等了片刻,看見一個白領模樣的男人好像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走進了公寓。就在男人摁完了密碼,自動門開啟的瞬間,我假裝剛好趕到,跟在他后面走了進去。男人好像是住在一樓,沒有坐電梯,一直往走廊里面走去。我目送著他的背影,他忽然回頭看我,我趕緊對他點了下頭,他哼了一聲,又晃晃悠悠走起來。
我坐電梯上了三樓。上次也是這樣,只不過那次沒有出電梯就直接回去了。第一次只是來到公寓大門口,第二次是撫摸了公寓門口的郵箱,第三次碰巧一個女人從里面出來,我得以進入里面,第四次壯著膽子進入了電梯。而今天晚上是第五次,我終于站在了貴和子小姐的房門外。
門上掛著儼然夫妻一般的“松園浩志·貴和子”的名牌。我把耳朵貼在大門上聽了聽,里面沒有一點動靜。
昨天晚上,我去女生房間,端坐在已經躺在被子里的小琴枕邊,向她坦白我的苦惱:“其實,我每天打工回來,都繞到她的公寓,在四周轉悠。”盡管小琴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是破天荒地發表了看法:“真惡心,你這不是變態嗎?”
“你也這么想?”
“自己沒意識到?”
“意識到什么?”
“我剛才說的變態呀。”
想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個變態,你什么意思?我暫且避開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
“我,好像真的喜歡她呢。”
“是喜歡,還是好像喜歡啊?”
小琴常常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細節上糾纏不清。
“我說‘好像’,是因為難為情唄。”我反駁她。
“良介君看似單純,其實真復雜啊。”小琴說。
“我看起來很單純嗎?”
“未來和直輝君這么說的呀……這個不說了,反正你最好不要在人家公寓四周瞎轉悠,還是直接按門鈴,告白好了。”
“怎么告白?”
“你就說‘我,好像真的喜歡你呢,我說好像,是因為難為情’。”
“告白嘛……還是做不到,因為她是學長的女友。”我頹唐地嘟噥道。
“那就沒戲了。”小琴說完,飛快地翻了個身。
小琴連戀愛咨詢方面最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在戀愛咨詢中,對咨詢者說實話,是難以原諒的違規。這時,睡在旁邊床鋪上的未來抱怨起來:“喂,拜托,別在黑暗中說悄悄話好不好?反而讓人睡不著。”
我沒搭理未來,繼續說:“她對我有好感,這點我有自信。問題是,這有可能是對于花心對象的好感。”
“要不你親口問問她?”小琴的聲音里充滿困意。
“問什么?”
“就說……”剛聽到這兒,從未來的床鋪那邊飛來一個枕頭。
“我跟你們可不一樣,明天也得早起上班呢!”
被未來這么一吼,我立刻乖乖離開了女生房間。剛關上門,就聽見未來氣惱的聲音:“真是的,你們就知道對色情感興趣。”
第五次拜訪,我終于緊緊趴在了貴和子小姐的房門上。當我把手指頭伸進門上的貓眼時,聽見背后電梯門開了。我慌忙回頭一看,沒想到是貴和子小姐。她的臉上寫滿了驚訝,怔怔地瞧著我。貴和子小姐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動到我的肩膀,又從肩膀移動到伸進貓眼的手指上。
“怎、怎么回事?”她問。
“什么怎、怎么回事……”我回答。
貴和子小姐慢慢朝我走過來。她的感覺與那天旅行時完全不同,也許是因為穿著套裙的緣故吧。
“我弟弟也沒回來吧?”
“是的,還沒有……”
“你是來找我的嗎?”
“啊,就算是吧……”
“到底有什么事啊?”
“沒什么事,正好路過這邊,所以就……”
萬一碰見她,就這么說,這是事先編好的對白。貴和子小姐笑著打開房門,房間里好像有電話在響著。
1.6
我現在坐在教學樓534大教室的最后排,竟然不眨眼地盯著一個字沒寫的黑板看了三十分鐘。教室里空無一人。由于整個教室朝黑板方向傾斜著,從我坐著的最后一排望去,井然排列的長桌猶如一排排巨浪涌向講臺。在這木紋構成的巨浪浪峰,我是在從容地乘風破浪嗎?
我想,在把兒子送到東京的私立大學去讀書這個問題上,二老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小時候,老媽常常對我說:“壽司店,當然是很不錯的職業。不過,你爸覺得讓你繼承壽司店,不如讓你成為到咱家這樣好的壽司店里來吃壽司的高貴客人。”我在東京還一次也沒有進過壽司店呢。當然,回轉壽司算不得真正的壽司。
我覺得,女人畢竟比男人現實。當初我報考東京的私立大學時,老媽是堅決反對的。出于母愛,自然想要把獨生子留在身邊,然而當老媽仔細看過我收集的大學資料和東京生活指南后,開始細致地估算起自己的兒子要去東京求學到底需要多少費用來了。作為壽司店老板娘,老媽自然習慣于算得比實際需要的多一些。
聽了老媽告訴我的金額,說實話,我差不多打算放棄了。原本我的備考心態就是“不高明的槍手,多打幾次也能碰巧打中”,所以光是計算一下報考費,其數額就以與我不穩定的學習成績成反比例地如滾雪球般膨脹起來。報考的大學越多,住宿天數就越多,而且即便考上了,也將立刻面臨繳納入學金、學費的問題,接下來還有租房子的定金、禮金等,簡直剎不住車。看著老媽給我出示的金額,我眼前不由得浮現出老爸捏金槍魚腩壽司的樣子。
讓頑固不化的老媽突然改變主意的,是老爸隨口說的一句話。老爸說:“這孩子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哪兒吧,管他是東京還是什么地方呢。”老爸這么說。老媽自然說了句“話是這么說”,就把那個估算單遞給了老爸。可是老爸根本不看,對老媽說:“還是想想你自己吧。我問你,你的朋友都是這九州鄉下的吧?”
“那是當然了。都是初中和高中的同學呀。”
“是吧?我也跟你一樣。所以,咱們自然希望良介能夠去東京,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對吧?比方說,土佐的能用一根魚線釣鰹魚的人的兒子,或是京都什么老字號人家的兒子,北海道養奶牛的農家女兒也不錯啊,良介可以認識很多這樣的人,不是挺好的嗎?”
老媽說她當時默默地聽著,一邊聽一邊思考起了該給去東京的兒子帶什么東西。老爸最后還說了這么句話:
“和當媽的不一樣,當爸爸的能夠對兒子做的事情,也就是踢他的屁股,把他踢出家門,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了。”
我呆呆地望著黑板,突然,黑板旁邊的門開了,一個男生探頭進來。他一看見坐在最后排的我,就大聲問道:“喲,市場交易論課,不是在這兒上嗎?”我大聲回答“不是”。這個學生看著面熟。原來是上次在學生食堂吃飯時,坐在我邊上把自己看完了的漫畫周刊《Big Comic Spirits》送給我的那個小子。“怎么搞的,我搞錯啦?”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出教室時,我慌忙叫住那個男生,“等一下。”他不耐煩地回過頭來:“嗯?”
“那個,不好意思冒昧問你一聲,你老爸是做什么的?”
我的問話在大教室里回響。
“我老爸?”
“是的。”
“為什么問這個?”
“也沒有什么原因……”
“是公務員啊。公務員。”
“在哪里工作?”
“石川縣的金澤。”
這樣回答完,男生很納悶地走出了教室……老爸,我已經認識了一個金澤的公務員的兒子了。
看了看手表,離打工的時候還早。雖說可以開著桃子在都內兜風,可是,這幾天,每當開桃子時,我就感覺心情朝著陰郁的方向傾斜下去。原因當然是想起了前幾天打工回家路上的跟蹤狂行為被貴和子小姐撞見、慌亂之中跟著貴和子小姐進了她房間的事。
沒想到貴和子小姐打開房門后,接起的那個電話竟然是梅崎學長打來的。她推著我的后背把我推進房間,一邊跟梅崎學長打電話,一邊示意我坐在沙發上,以及冰箱里有冷飲,但我仍然一動不動地等著她打完電話。
貴和子小姐放下電話時,我意識到了一個重大的問題,那就是,盡管我就像租來的,確切地說是轉租又轉租來的貓兒一般端坐在她眼前,她竟然沒有告訴梅崎學長我在這里。“瞧瞧,有戲,有戲啊。”我這么想也不會有錯。
“你沒說我在這兒啊。”我沒有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貴和子小姐一邊從塑料袋里拿出新奇士葡萄柚汁,一邊意味深長地把視線投向我問:“你希望我說嗎?”
“說一下也無所謂嘛。咱們都認識,再說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事嘛……”
貴和子小姐根本不搭理我說的話,專注于把塑料袋里拿出來的果汁和水果放進冰箱里。
客廳的沙發上堆著像是她弟弟使用的散發著發膠味兒的枕頭和皺巴巴的毛毯,白色的門里面大概是貴和子小姐的臥室,從門縫里可以看見排列著化妝品的架子,上面還擺著個鏡框,里面是未來曾經推薦我看的名叫《我要的不多》的法國電影宣傳畫。
“哦,對了,剛才梅崎君在電話里說‘問良介好’呢。”
“啊?”
我騰地從沙發站起來,“騙你呢,騙你呢。”貴和子小姐邊笑邊從廚房走出來。
“他怎么可能知道你在這兒啊。”
“我、我覺得也是。”
和貴和子小姐在一起,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弟弟般的孩子氣。事后一回想,就惡心得想吐。原本自己就不屬于可愛型,想要賣萌也沒那么容易。盡管有自知之明,可是被她這么天真爛漫地一詐,我就會像剛才從沙發站起來那樣,暴露出過剩的孩子氣來。
先說一下結果吧。這天晚上,我和貴和子小姐同床共枕了。我們喝了啤酒,談論了梅崎學長之后,覺得困了,就順理成章地進了臥室。這就如同一回到住所,肯定會看到小琴在客廳里修剪分叉的發梢;桃子一跑到十公里就拋錨之類的日常生活一樣自然而然。
小琴和未來,我身邊的女孩子都屬于那種極具個性的類型,因此更增強了我的這種感覺也未可知,反正和貴和子小姐說話時,總感覺自己的心情變得特別平穩。這肯定是因為她出身北海道的緣故,我擅自這樣斷定;可是再一想,同是北海道出身,也有像打工地方的老板那樣恰似黃油骨湯拉面般的人。
總之,我喜歡貴和子小姐說話的聲音。在床上,我們互相擁抱在一起時,感覺貴和子小姐身體很嬌小。可以緊緊摟進懷里般嬌小的貴和子小姐,會在我的胸前囁嚅著什么。即便她說的是“發發慈悲吧,一元也行,兩元也行……”,噴到我胸脯上的氣息也是熱乎乎的,溫柔地傳導到我的脖頸上來。實際上,這些話是在我求她“你就在我的懷抱中說點什么吧”之下,貴和子小姐笑著說的臺詞。
“你想想看,是不是有點像愛情電影里的情節啊,坦然地跟學長的女人睡覺的男人和坦然地跟男友的學弟睡覺的女人——”不知貴和子小姐出于什么想法,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的話,我自然是狼狽得不得了,根本找不出合適的話回答。
“良介君,你困了?”
“什么?為什么這么問?”
“不為什么,只是覺得你大概困了。”
“我要是想睡的話,馬上就能睡著。只要一閉眼睛,五秒鐘就睡著。”
倘若現代社會的階層,取決于對此時氣氛的敏感度的話,我肯定是處于最下層的被剝削了再剝削的、絲毫沒有被賦予人的尊嚴的階級。
第二天醒來后,發現貴和子小姐不在床上。我撿起掉在床鋪和墻壁間隙的內褲穿上,走向客廳,只見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坐在餐桌前,正往吐司上抹黃油。于是,我猶豫著要不要就這么穿著內褲進客廳,或是返回臥室,那年輕男人極其不客氣地盯著我看。這時,貴和子小姐一手端著一杯咖啡從廚房出來了。
“早上好!”貴和子小姐帶著最配早晨的笑容,把咖啡往那個年輕男人面前一放,笑道:“這位是早上回來的我的弟弟,對于姐姐帶了男人來過夜,好像不爽呢。”
我朝正在把夾著煎蛋的吐司塞進嘴里的弟弟點了點頭。由于自己率先表示了好意,對方也會回應某種程度的好意。瞪著我的弟弟的眼里,暫且消除了殺機。經過一番猶豫,我最終還是穿著內褲進了客廳。考慮到昨夜已經同床共枕了,起初我想坐在貴和子小姐旁邊,可又感覺到眼前的弟弟向我投來冷冷的視線,可見這位弟弟對姐姐抱有某種特殊的情感。想到這一層,我就多此一舉地在弟弟旁邊坐了下來,結果搞得局面愈加尷尬了。不用說,弟弟以愈加冷淡的目光瞪著打算在他身旁坐下的我。貴和子小姐奇怪地看著并肩坐在自己對面的情人和弟弟。
就在這之后,發生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的狀況。坐在弟弟旁邊的我,一邊往貴和子小姐烤的吐司上抹上厚厚的一層黃油,再抹上一層草莓醬后送進了嘴里,一邊將涼涼的橙汁倒入干渴的喉嚨。面前的貴和子小姐慢悠悠地喝著熱咖啡,旁邊的弟弟默默地啃著烤吐司。就在這時,“良、良介君,你,你怎么哭了?”貴和子小姐突然這樣問,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哭。聽到她的問話,身旁的弟弟也吃了一驚。
“這家伙,為,為什么哭啊?”
我想這姐弟倆一定都感覺很不舒服。在這心情大好的早晨,在擺著熱騰騰的咖啡的餐桌上,在往微焦的烤吐司上抹黃油時,這個只穿一條內褲的年輕男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啊,對、對不起。”
我拼命想要忍住不知為什么流下來的眼淚。可是帶咸味的眼淚還是順著鼻翼流進了嚼著烤吐司的嘴里。
“嘿,怎么回事啊,這是……”
我越是想若無其事地說點什么,發出的聲音就越是帶著悲痛的哭腔,眼看著馬上就要號啕大哭出來似的。貴和子小姐趕緊抽出餐巾紙遞給我,弟弟張大嘴巴瞧著我,隨時準備逃走。
那天早晨,我吃著貴和子小姐烤的吐司,不知怎么,眼前浮現出了老爸的臉。那是做開店準備時的父親的身影,店里充滿了醋飯的酸味兒。接著又想起了真也的臉。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完“在東京,把我那份也好好學了”,揮揮手走下了公交車的身影。我喝著橙汁,拼命把這些畫面從腦子里驅趕出去。可是,這次浮現出了送洗衣機來的梅崎學長的臉。
“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貴和子就蹲在我的大腿之間。我一說‘這樣最舒服了’,貴和子就回答‘我也是’。”梅崎學長抱著不好拿的洗衣機,不好意思地笑著對我說。
驀地想起昨天夜里在床上,我和貴和子小姐的對話。當時彼此的身體還是火熱的,我緊緊地摟抱著貴和子小姐。
“這樣感覺最舒服了。”我這么一說,胸前馬上感受到了貴和子小姐吐出的氣息:“我也是。”
在呆若木雞的姐弟倆面前,我還在哭泣。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宛如與我完全分離的另一個我,無視面前這個我的意愿,在自行哭泣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