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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舊情(三)

    從華陽口中聽到這種意味分明的話,蘇秉正感到十分煩躁。
    當年阿客確實相看了不少人。
    而王宗芝卻是自己湊上去的,似乎是那年唐國公的壽辰,他在棣棠花叢中無意間瞟見阿客,便留了心。
    世家名流崇尚本心,行事便常有乖違之處,卻也知道些節度。
    王宗芝對阿客留了心,卻不曾走正路令府上長輩相看,反而是自己親到□□去拜訪,借著到府上聚會宴飲的機會,靠近阿客。彼時阿客正幫著王妃處置外事,倒是偶爾得見外男,便這么和王宗芝認識了。
    只因兩人都行的端正,并沒有什么流言傳出來。
    那年冬天,在國公府香雪臺的梅花海里,兩個人不期而遇。彼時阿客身旁只帶著采白,王宗芝則是只身一人。雪下得大,而紅梅如烈酒騰燒。王宗芝就在紅梅海里,向阿客表白了心跡。
    華陽說她比不過――蘇秉正又何嘗覺得自己比過了?他在那大雪里望見他們對面相望,玉樹瓊花,俱是畫中人物。各自了然一笑,便如靈犀一點。蘇秉正厭憎這份和諧,便刻意的,一動不動的站在雪地里望著他們。
    阿客便攬裙行禮,頭也不回的離去。王宗芝在梅樹下望著她的背影,壓根不把對面遠遠站著的蘇秉正當一回事。
    ――誰會把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的敵意當一回事呢?
    阿客走到他面前,便解了披風給他裹上,“這么冷的天,怎么跑出來了?”
    蘇秉正便道:“想看梅花?!?br/>     當天夜里蘇秉正便病了,發燒燙得迷迷糊糊。阿客守他到半夜。半夜燒稍微退下去了,他意識才清醒過來,見阿客已經伏在他床邊睡了。他推了推她,她忙從夢中驚醒,問道:“喝水嗎?”
    蘇秉正憋了半天,才道:“……你出去?!彼胄〗猕D―可不知為什么,忽然就不能再當著阿客的面說這些。
    丫鬟們將他服侍好了。他才又鄭重的請阿客來陪她。他瞬也不瞬的望著阿客,問道:“阿姊要嫁給王宗芝嗎?”
    阿客噗的就笑出來,“想什么啊你……”她移開目光,神思一時就飄遠了,“不過就是偶然遇到罷了?!?br/>     “不嫁給他?”
    “不嫁給他?!?br/>     “不喜歡他?”
    “不喜歡?!边^了一會兒又要說服誰一般,道,“再說也不可能?!彼徒o他順了順濕漉漉的鬢發,目光帶著些溺愛的笑意,暖暖的望著他,“……睡吧?!?br/>     蘇秉正睡不安穩,一整夜、一整日的都不安穩。直到午后阿客回來,抱了一樹紅梅花進屋。他望著那紅梅花,抬手拈了兩朵,小心的為她簪在鬢上。那個時候他想,阿客一輩子都不嫁出去才好。
    他是知道王宗芝與阿客這一段的。
    其實他也并沒把這一段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王宗芝一開始就不是什么威脅。阿客不喜歡王宗芝,她親口說的。她甚至都沒考慮過要喜歡他。
    至于王宗芝對阿客怎么樣――大約也沒那么喜歡吧。蘇秉正想。因為他真正的喜歡過,所以他知道人喜歡起來是什么樣子的。
    那個時候阿客拒絕了王宗芝,可王宗芝抬眼望見蘇秉正的時候,還能客套的對他點一下頭。
    所以他固然對華陽說,“王宗芝不好”,但華陽那么堅持非要嫁給王宗芝的時候,他也沒有強硬的反對。
    結果他們成親十幾年了,華陽忽然跑到他跟前來崩潰的大哭,說什么王宗芝喜歡的是阿客不是她……他才只覺得煩人,他們夫妻之間折騰,做什么要把阿客扯進去?阿客很稀罕王宗芝嗎?
    “行了,別哭了。”蘇秉正對華陽道,“回去拿刀子比在他脖子上再去問他喜歡誰。他有本事死都不肯喜歡你,你再死心也不遲。若連這么點兒決心都沒有,當初就敢強逼他娶你?”他抬手點擊著桌面,兄長般教訓著她,“王宗芝是你想要了就搶到手,不想喜歡了就能隨手丟掉的人嗎――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朕的臣子。還跑來找我哭訴,看你那點兒出息!”
    華陽抽噎了兩聲,一口氣沒舒緩過來,就開始打淚嗝。越發凄慘。
    她還想再辯解什么,但開口就打嗝,忙著遮掩,竟都說不出來。
    眼淚淌了一臉。但心里卻真有種豁然開朗之感。是啊,王宗芝有本事死都別喜歡她啊……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也不差刑訊逼供了。他要真敢說不喜歡,她也就真一刀子砍死他一了百了。
    這么一想,又覺得悲慘起來。可那絕望感卻已經消散不見了。
    她幾乎想立刻就回去操辦,到底還記著要把淚痕洗干凈了,干干凈凈的出門去。
    出去時就看到蘇秉正還坐在那里,一個人發著呆。初秋午后的陽光照亮了富麗堂皇的宮室,他浸潤在明光里,雪玉般白的皮膚,烏墨般黑的頭發,就像是畫洇在了水里。那景致靜美無聲,華陽只抬眼一望,心里便難受起來。
    “黎哥兒,”便開口喚了他一聲,“――眼看就是三郎的百日了?!?br/>     蘇秉正抬眼望著她,一時還沒回過神來,目光便有些茫然,“百日?”
    “嗯。你打算怎么替他慶賀?”
    蘇秉正便低頭想了想,“怎么慶賀……就按著慣例吧?!膘o了一會兒,又道,“一百天了啊……已經這么久了,怪道近來都夢不見阿客了?!?br/>     華陽抬眼望他,“那個盧佳音――”
    蘇秉正抬手止住她,“宮里的事你就別插手了?!?br/>     華陽抿了抿唇,“按說,你屋里那些事我確實管不著。可還是那句話――你眼下這樣,我不放心?!?br/>     “愛操些閑心。”蘇秉正嘆了口氣,“我倒想找個人來騙我,可阿客已經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時,也還是記得阿客已經死了。阿姊,如果有誰能騙過我,于我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幸事。所以,你真不必操心――處置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幫我省心了。”
    華陽臉上就一紅――她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蘇秉正后宮那些人精,她能玩過哪一個?王宗芝后院兒一個女人也沒有,她都能把日子過成這樣,就可見水準。插手進后宮,確實只會徒然被人利用,給蘇秉正添亂罷了。
    阿客從蘇秉正殿里出來,一個人生了會兒悶氣。
    不過也只是氣了一會兒罷了――在她心里,華陽就是個得天獨厚的小公主。縱然嬌慣些,那也是她該有的特權。她其實是羨慕華陽的,華陽就像一個她注定實現不了的夢。率真、莽撞、隨心所欲。
    誰不想像她那樣活著?
    只不過阿客沒她那么好的命罷了。
    風聲,阿客就在紫薇花木前,輕輕的嘆了口氣。
    十四歲那年,她是真的想要嫁出去――也許她比任何姑娘都更向往出嫁。并不是樓夫人對她不好,事實上樓夫人對她真的如親女兒一般疼愛,可是她畢竟不是她的女兒。
    寄人籬下的滋味總是難以下咽的,她想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庭。那個時候樓夫人也應允了,她相看人的時候,華陽還曾幫她挑剔過――這位小公主,有時候阿客真弄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她恨阿客的時候,大約將阿客當世上第一可惡第一該遭報應的人。但阿客真遇上什么事了,她又生怕阿客沒閱歷,在別人手上吃了虧。
    這個敗家,那個是蕭家挑剩的,這個兒子都好幾個了,那家婆婆打殺過小妾……你可是大家閨秀,怎么能嫁個白身!
    其實不是白身……才十八歲就已舉茂才,固然出身低微,可也是真的喜歡她,也真的相中了盧家。
    不過再辯解又有什么用?她挑來選去,終究還是有緣無份。
    ――有些人情,如影隨形一輩子,是要用命才能償還得清的。她終究還是沒能嫁出蘇家。
    華陽終于肯回府。
    蘇秉正一個人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尚未開敗的紫薇花。
    并不只是華陽,連他也漸漸覺得,盧佳音與阿客從容貌到氣韻都像到了極點。事實上她一襲深衣徐徐走過來的模樣,從進門時就已將蘇秉正騙過了――他并非對當初的盧佳音全無印象,今昔對比,就比華陽更能覺出盧佳音的變化。
    容貌、習慣上容易模仿,可神韻沒那么容易。能像到讓蘇秉正也認錯,就更不容易。畢竟他曾那么用心的揣摩阿客的悲喜愛憎,只為討她片刻歡心。
    若盧佳音是故意的,心計該有多么深沉。
    侍從來通稟,少府派了人來復命,蘇秉正才回過神來,道:“宣?!?br/>     ――因為當時盧佳音對盧毅態度蹊蹺,他曾差人去調查過盧佳音。也并非旁人,就是當初將盧佳音采選入宮的花鳥使。
    “前些年采選,鄉間都舉薦了盧婕妤。皆因婕妤犯了秋疾而錯過。臣第四回去的時候,婕妤年紀已經不小了,便不在考慮中?!眴柶甬斈甑那樾?,花鳥使便說道,“是婕妤自己上了陳情表,臣按著章程訪查,覺得婕妤才質出眾,便選中了她。”
    蘇秉正便接著問,“連著數年都要發作的疾病,何以那一次沒發作?”
    “……說是延請了良醫,治好了?!?br/>     蘇秉正輕笑一聲,便放過這一節,“你去時,她家中可有什么蹊蹺?”
    花鳥使早知道今日問話,倒是思索得充分,“非要說有什么蹊蹺……彼時婕妤的長兄尚未娶親,似乎就已分院居住了,臣去拜訪時也沒有露面。按說,當初他要入京趕考。臣從京城來,他沒道理避而不見的?!?br/>     蘇秉正就點了點頭,“鄉間有沒有什么傳聞?普通人家為了避開采選,都急著將女兒嫁出。怎么她竟這么想入宮?”
    花鳥使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道:“聽說婕妤自小眼光高,不想嫁與尋常人……曾有高中的進士求親,婕妤都沒有答應?!?br/>     “這就有趣了?!碧K秉正終于聽出點意味來,“我朝高中的進士,竟這么不被看好嗎?是那一榜的?”
    “姓秦?!被B使道,“是□□天德四年的進士,似乎是叫秦明橋?!?br/>     蘇秉正的瞳子倏然便縮起來,手指漆杯捏碎,熱茶灑了滿袖,卻毫無所覺,“――你說秦明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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