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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雪霽(二)

    這一場雪后,天便沒有再回暖。十月初,北風就呼嘯起來。
    百草枯折,庭院里便日漸蕭條。連月季花也凋敗了時,蘇秉正就差人送來兩株山茶。半人高的一株養在花盆里,一樹統共開十余朵花。那花瓣皎潔如冰雪,仿佛能化在手里。重重疊疊攢作玉華,幽閑清淑,滿室淡香。
    闔宮上下也只她一個人得了。旁人倒也罷了,阿客當年嬌寵蕭雁娘習慣了,隨手就指了一盆,道:“給拾翠殿送去吧。”
    殿里人便都一怔,還是葛覃上前低聲勸說,“怕陛下知道了,心中不悅。”
    阿客卻沒想過這一重。她對財物沒太多執著。當年蘇秉正送了她多少東西,能散的她都散盡了,并不覺得有什么舍不得。蘇秉正似乎也從未和她計較過這些。然而再想想,他送來的東西,但凡在她手上留住了一次的,哪一樣蘇秉正不是沒頭沒腦的給她送更多?巴巴的說著,若是喜歡,朕那里還有,只管去拿。
    她不愛吝財物的習慣,也許就是被他給放縱出來的。多么稀罕多么喜歡的東西,她都見得多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可蘇秉正顯然還是希望她能珍惜他的饋贈的。她表露出喜愛時,他總是尤其開心,連帶著身旁下人也跟著得許多賞賜。
    阿客當日不在意,如今自己淪落到要討旁人歡心的地步。再想起他當年,心里便有些悶悶的擁塞
    ——也許他的喜歡,也是十分辛苦的。也許她的不回應,也令他忍受了很多痛苦。
    可阿客體會不到那種辛苦和痛楚,她不曾經歷過。她也不是沒有喜歡過什么人,可在她喜歡上時,良哥兒已將他的喜歡表露的清晰無疑了。也許是自小父母雙亡的緣故,阿客是有些冷清的。喜歡這種感情在她的人生里幾乎是微不足道的,她心里明白她與良哥兒之間是不可能的。因此真正做選擇時,割舍也不過就在一念之間。
    她足足拋棄了良哥兒兩回,后來也不過那么活著。她只是以為,若真的比她那時更難受,他便該選擇放棄。
    可這世上也許有一些人的喜歡,與她是不同的。就譬如,她如今多么的艱難。可要她放棄自己的孩子,去求得心安和舒愜,她也是做不到的。蘇秉正對盧德音的喜歡,也許與她對三郎的疼愛,是同樣執著的。
    夜里蘇秉正照例宿在了瑤光殿。
    這半個多月來,他夜夜留宿在瑤光殿里。
    宮中便頗有些傳言,大意不過是緬懷盧德音的賢良。暗諷盧佳音狐媚手段,令皇帝等閑忘卻故人心,沉湎于事。
    按著禮制,蘇秉正是為盧德音守足了孝期的。可民間伉儷,元配去世,丈夫守孝一年是常有的。若有子女,三年內再娶都會為人詬病。這么算來,蘇秉正受了四個月便另有新歡,著實令人心冷。閑人責備不到皇帝頭上,自然就全歸咎給阿客。
    阿客只是沉默不語。
    在她心里,人死譬如燈滅。悲傷沒有用,追懷也沒有用。去世的人感知不到,徒然折磨活著的人罷了。還不如早早解脫出來,憐取眼前。哪怕蘇秉正一天都不給她守,也沒什么可追究的。他將自己折磨到眼前模樣,反而令她愧疚——固然看上去像是另結新歡了,可蘇秉正顯然還沒有從她去世的陰影里走出來。
    他在自欺欺人。明明時時記著盧德音已死去了,卻還要將她當作盧德音的替身,假裝她還活在他的身邊。
    仿佛不如此,他便也要支撐不下去了。
    而她步步維艱。沒有背景也沒有靠山,偏偏和周明艷徹底翻臉。莫說自矜,便是自保的資本也沒有。還有她的孩子,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如今她唯一能仰仗的,也不過是蘇秉正的寵愛。盡管心存愧疚,也還是不得不利用。
    夜里入睡時,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蘇秉正親吻著她的脖頸,有烏黑長發壓在她的肩下,他便小心的幫她順出來。阿客攀著他的脊背,忽然就想和他說話。可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便只道:“陛下……”
    蘇秉正應了一聲,竟真停了下來。單臂支撐在她耳畔,寒星似的眸子望著她,道:“朕聽著。”
    離得太近了,阿客有些喘不過氣來。那目光溺人,卻躲不過。阿客腦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便也實話實說,“想說什么,可都忘了。”
    蘇秉正便笑著親了親她,“不著急,慢慢的想。”
    阿客便胡亂抓了個話題,“那山茶花很好,我本想送一株給拾翠殿。可旁人說你送的東西,我不該轉贈。”
    蘇秉正抬手順了順她的鬢發,也不做聲。阿客細細的打量,終究沒看出他的喜怒來。
    她欲結束這尷尬的靜默,便抬了手臂去圈他的脖子,把自己送上去。可蘇秉正并沒有向往常那般被取悅,他只俯身親了親她。便保持這般親昵的裸裎相對,將她籠罩在身下,“怎么忽然想到要送去拾翠殿?”
    阿客要送去時,其實是沒什么理由的,不過是習慣罷了。此刻說漏了嘴,也只能想個理由出來,“物離鄉貴。蕭昭容在江南住過,想必是喜歡的。”
    蘇秉正便笑道:“你有心思和她結交,還不如多討好朕。”
    阿客便道:“陛下想要什么?”
    她過于認真了。蘇秉正便有些心動神移,半晌,方俯在她耳邊,低聲道:“……叫我黎哥兒。”
    他的胸膛貼上了阿客的胸口,心跳聲隱隱的、沉穩的傳遞過來。他們之間也是可以貼合的這么緊密的。阿客心中、腦中俱是一片平靜。片刻后,她抱著他的后背,道:“……黎哥兒。”
    二十天。
    阿客想——她曾一度以為,匹夫不可奪志。自己一輩子都接受不了他的感情。可其實真正接受起來也不過這么簡單。
    她幾乎已經習慣了他肌膚的溫度,被他用力的貫穿時,已經能很熟練的迎合上去。且她似乎比蘇秉正更容易沉迷。
    也許她本性就是這么放縱和隨便的。
    這一夜比往常更漫長。結束的時候,圓月西移。氣息尚未平復,阿客懶得手指都不想動一下。蘇秉正卻似乎還有余力,將他圈在懷里,親吻著她的額頭。時光寂靜,阿客竟恍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仿佛她已經與蘇秉正這般相處了幾世。可這是夫妻間的親昵無嫌。便是在她與蘇秉正之間的過去,也是稀少的。
    她記得蘇秉正十五六歲的時候,床笫間仿佛總有用不完的精力。也許心里也是存了恨意的,便總將阿客折來翻去,擺出各種不堪的姿勢。那個時候的記憶,大都是令人倍覺羞辱的。十年之后,他似乎又過于小心了,因怕勾起阿客的反感來,幾乎都是壓抑著草草結束。最初他也堅持著要將阿客攬在懷里入睡。可阿客只消說“躺著難受”,他便不敢堅持。
    他們之間的的心結,到死都沒有解開。可其實換一個身份地位,竟就這么輕易的消除了。
    “像做夢一樣……”
    阿客以為是自己脫口而出了,片刻后才回味過來——是蘇秉正。
    她便抬眼望他。蘇秉正沒有繼續說下去。可他的“做夢”,含義顯然與她的不同。
    阿客不想接話,便往他懷里靠了靠。卻被蘇秉正抬手推開。
    只是片刻之間,他已然背身下床,“——不用起來了。”
    顯然是準備要走了。
    阿客忙起身為他更衣,“是有什么要事嗎?”
    “沒有——”蘇秉正不由分說的回身將她推倒,用被子蓋好了。對上她茫然的眼神,凝望了半晌,還是俯身下來親吻了,“朕明日再來看你。”
    是騙她的——阿客幾乎立刻就看出來了。
    可這種事有什么好欺騙的?他想來就來,不想來自然就可以不來。
    她沉默了片刻,道:“好……我等你。”
    盧毅自涿州回來時,已到了十月底。嚴霜結成,滴水成冰,每日里醒來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儼如積雪。
    那日走后,蘇秉正果真沒有再到瑤光殿來。
    倒是給拾翠殿蕭雁娘也送去一株白茶花。蕭雁娘卻不藏私,特地下了帖子,請她去玩賞。
    蕭雁娘最苦冬,到底是江南的姑娘,受不了長安冬日的冷燥。便沿墻砌了一圈瓷槽,灌入熱水。有地龍燒著,那水倒不容易冷下來。進去便覺熱汽撲面而來,墻上大片大片的凝水。
    她就穿著訶子襦裙,薄羅長衫陪著輕紗披帛,還是夏秋時飄逸的打扮,越顯得豐腴柔婉。那皮膚白細得凝滯一般。
    卻沒請旁人,道是:“殿里新釀的橘子酒,就只請了你來喝——賞玉茗花,似乎是要配茶。可我不愛喝,你就客隨主便吧。”
    阿客只一笑,“好。怎么想起請我來了?”
    蕭雁娘就請她去榻上坐,笑道:“跟你投緣唄!”大概自己也覺得肉麻了,又道,“顯兒的事,我還沒謝你。讓你得罪了楊嬪,很不好意思。”
    ——這件事倒確實是她欠阿客的,不過阿客也從沒指望過她。蕭雁娘身上的散漫與江南名士是一脈相承的。可名士的散漫是一種格調,她卻單純是不通世事罷了。
    譬如阿客因為她讓楊珮欺負,王夕月能想到,她就想不到。等她忽然想起來了,阿客也已經不需要她施以援手了。
    早明白她的想一出是一出,阿客倒也不放在心上。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蕭雁娘就笑道:“是啊,我都差點忘了。”
    阿客:……
    “楊嬪家有人在太原府統兵,你知道嗎?”
    阿客點了點頭。弘農楊氏也是一郡豪貴。若非華胄名門,也難入選帝王后宮。如王夕月、盧佳音這般,固然已是極貧寒的側枝,可論說姓氏,也都是顯貴的。
    “前些日子,聽說太原府在找人,找的還是個和尚。你說蹊蹺不蹊蹺?”
    作者有話要說:太久沒寫,真感覺不會寫了t__t
    總之,恢復更新了
    大齡剩女,春節各種事……耽誤更新了,對不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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