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心江原有點過于自信, 因為他的準備太簡單,漏洞很多。轉念一想, 或者江原還有什么信息沒有向我透露,才導致我對他行事能否成功生出懷疑。既然他不愿講, 我也不用犯傻到白費力氣去打問,便將時間都用來探聽各方的風吹草動,或者進宮拜見江德,聽聽宮內動靜。
因為大典將近,幾乎每次我去拜見,總是遇見江德在興致盎然地與丞相溫繼討論禮儀細節,以及對南越的下一步主張。既然提到南越, 便免不了問我意見, 進而提起兩國的水軍實力,以及魏軍如何越過長江天險,以致擊敗南越。
眼下兩國還在交好,魏國甚至都找不出出兵的正當理由, 可是在江德眼里, 似乎將來荊麾南指已是天經地義。對這樣露骨的商討,我雖感覺有些別扭,仍是據實道:“陛下,訓練水軍固然重要,但魏國最大的問題就是還造不出可以與南越抗衡的戰船。”
江德頗為意外:“朕已派人到處搜羅造船工匠,已造出近千艘戰船,眼下只缺水軍而已, 你以為還不夠么?”
“臣向東海水軍了解過,魏國戰船體積雖已接近南越,但是在堅固與靈活程度上尚有差距,多數船靠風力推動,受天氣影響很大。不說水軍質素,哪怕與南越戰船正面相撞,粉碎的恐怕是魏國船只?!?br/>
江德默然撫須,溫繼向我道:“眾所周知,越軍水軍兇猛,我國鐵騎強悍,本來各有所長。若攻南越,首要渡過長江,把戰線向前推進,才能展現我騎兵優勢。依越王之見,我國該如何作為?”
我肅然道:“南越地廣物博,又有長江天險屏障,兩岸要塞如江都、江夏、江陵等地歷來防守嚴密,自成體系。即使占領某一城池,甚至國都建康,其余地區仍可憑借地利之便割據抵抗。以魏軍水軍實力,攻占十分困難,稍有差池,就會被拖入泥潭,空耗兵力?!?br/>
江德明顯掃興,犀利地看我:“照越王的意思,我魏國若要一統華夏豈不是毫無希望了?”
溫繼為江德倒一杯茶,笑道:“陛下,越王熟知南越實力,更熟悉水戰,正可敦促我軍改進不足,豈不是很好?老臣想,越王既然明白艱難所在,一定也有解決之道?!?br/>
江德這才對我道:“你說下去。”
我淡淡道:“臣覺得現在的船工技巧還不夠,應該尋找更加精通造船的工匠,主持打造可比肩南越的戰船,這是第一要務。”
溫繼追問道:“到哪里去找這樣的工匠?”
我笑笑:“這個溫相比我更精通?!?br/>
江德在一旁自思片刻:“溫卿,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了?!?br/>
溫繼稱“是”,我則抬眼直視江德:“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講?!?br/>
“你講。”
我直起身道:“魏國打下北趙,軍中普遍存在輕敵思想,總覺得可以一夜橫跨長江。臣以為,這種想法非常危險,若不及時清除,失敗的將不是越軍,而是魏軍!”
江德聽了面色微沉,陷入沉默。溫繼有些緊張,警告地看我一眼,好像要再次開口勸說,忽聽江德大笑:“好!這才是朕的越王!朕聽說你想要朕的那匹紫騮馬?”
我一愣,溫繼已經驚訝道:“聽說陛下御馬監中俱是難得的良駒,居然連越王也眼饞了?陛下您要懂得藏寶???”
江德笑道:“朕豈會在乎一匹馬?越王,朕賜你!喜歡盡管牽去。”
告退時,溫繼也向江德告辭,與我一同走出殿門。我看出他有話要說,果然行不多久,溫繼看似隨意地開口:“皇上已經十分信任殿下,何必多此一舉?殿下要物色高明工匠,只須一道教令,本不需要強調魏軍與南越水軍的差距,令皇上在大典將行前不痛快。雖然殿下所言句句屬實,但……”
我負手回頭,微笑道:“溫相多慮了,皇上睿智過人,如何會看不分明?既然溫相都知道我所說屬實,皇上自然更加清楚。他若疑心我暗中偏向南越,絕不會委我重任。”
溫繼欲言又止,終是點頭:“自然,皇上一向對殿下寄予重望?!迸c我并行一會,他仍然不甘地轉過話頭,“殿下,您與燕王交往還需要慎重?!?br/>
我停住腳步:“怎么,難道溫相聽到什么不利謠言?”
“不不,這倒沒有。”溫繼笑著否認,接著神秘道,“只是殿下知道么?皇上對讓燕王主持查證并州兵甲一事,頗有后悔之意。”
“為何?”
溫繼搖搖頭:“結果不是很難說么?”他伸出兩只手掌,讓左手先壓住右手,接著又反過來,語重心長地嘆道,“左手右手,不管哪個壓倒哪個,皇上都不會開心!”
我盯著他:“溫相,晚輩粗魯慣了,聽不懂拐彎抹角的話?!?br/>
溫繼無奈,只好放棄暗示,干脆道:“他們兄弟之爭,皇上已經非常頭疼。若然越王也要參與進去,不但辜負了陛下期望,而且寒了陛下之心啊?!?br/>
我笑起來:“原來是為這個。晚輩可以保證,我一直是站在有利國家的立場上,絕不會因為私利而偏向誰?!辈坏葴乩^開口,我挨近他,低聲卻有力地道,“可是溫相你也清楚,他們兄弟爭位,這是遲早的事,就連皇上不也一樣束手無策?除非一方徹底喪失資格,否則也不過壓制一時。有外敵在前,或可一致對外,過后難說不會爭個你死我活。尤其雙方手中都有軍隊,弄不好就是傾國之難!”
溫繼神情一震,緩緩道:“殿下說得不錯,這種情勢下,要您旁觀也許很難。可是你若傾向明顯,最終卷入其中,豈不是令這場爭斗更加擴大?那時社稷動蕩,您置皇上的信任于何地?”
我昂首,傲然道:“從皇上接見我的那個晚上,晚輩就對皇上表明過,我只忠于天下人。是皇上的壯志打動了我,也令我相信在魏國可以施展抱負,既然如此,我怎會坐看朝廷陷入混亂?溫相,您這樣疑心實在小瞧了晚輩。”
溫繼半晌無言,走到宮門時,他突然又問:“殿下可需要老朽盡綿薄之力?”
聽他如此說,我恭敬地向他施了一禮,坦然道:“不瞞溫相,晚輩在陛下面前多言,實際是在為自己將來所為作下鋪墊。對如何越江作戰,晚輩有一整套設想,都需要朝廷大力支持。我不但要技藝高超的匠人,還要精通水性的舵手、槳手作為輔助,才可以專心操練能夠登船作戰的精銳水軍?!?br/>
溫繼似乎驚訝于我離題萬里的回答,但他隨之道:“越王精通水事,設想必然非一般大將可企及,但有所需,老朽一定全力滿足。”
我微微一笑:“多謝溫相。只要溫相與老臣們忠于皇上和社稷,始終保持中立,不參與諸王爭斗,我想朝中就不會有太多動蕩。魏軍橫渡長江的時刻,也會指日可待。不是晚輩膽敢夸口,如果沒有了晚輩相助,魏國劣勢明顯。其一南越富庶,不比北趙貧瘠;其二人心所向,無非安居樂業,試問越人有什么理由甘心受魏軍踐踏?北魏若要徹底實現一統天下的雄心,嘿嘿,您知道難度之大,非數十年之功可以達成。”
溫繼目光懾然,拱手道:“越王的話,老臣深以為然?!?br/>
我再一笑,從護衛手中牽過燕騮的韁繩,拍拍它光滑如緞的皮毛,躍上馬鞍,居高臨下道:“溫相慢走,晚輩要先走一步,去為我的愛馬選擇佳偶了?!闭f罷揚塵而去。
轉眼幾日,已是初夏,江德終于在洛陽南郊的圜丘舉行稱帝大典,文武官員、皇室宗親,以及外國使節都依次列位。其實江德的冠冕服飾從來都比照帝王規格,魏國的一切機構與官員設置也完全未因稱臣而降級,只是在面對南越皇帝時才勉強自稱為王罷了。因此江德這大典的儀式,只是例行加冕,然后率群臣祭告天地社稷宗廟,宣布改換年號。
饒是如此,儀式仍然繁瑣冗長,群臣在禮官的要求下不停重復跪、拜、起的動作,看上去蔚為壯觀。
我排在親王最末,正與江容相鄰。他照舊心不在焉,跪拜起來散散漫漫,惹得禮官在臺上頻頻側目。又一次跪拜之后,百官肅立聽旨,他蹭蹭我,陰陽怪氣道:“如此盛典,你家燕王那撞了大運的寶貝兒子怎么沒回來?”
我不客氣道:“你怎么不去問燕王?”
江容別有深意地笑,轉而又慶幸道:“不來更好,不然他就要站我上首了,這讓做叔叔的情何以堪?”見我不搭理,他又悄聲透露,“韓王麻煩了,你知道么?”
我瞥他一眼,再看看站在前面一排的韓王:“怎么?”
江容神秘道:“韓王府那個侍衛長,據查與南越奸細有染?!?br/>
“我知道,這不是正可令韓王擺脫干系么?”
江容瞇眼一笑:“可是那個侍衛長,是韓王府王大管家的親戚?!?br/>
我表現出一點驚訝:“這我倒不知道。王管家侍奉韓王府多年,難道竟是南越奸細?”
江容得意地擺出鄙視我的神態:“你那點消息來路,差得太遠。據說大理寺立案不久,王管家便神秘失蹤,韓王自己正為此焦頭爛額,當然不肯走露風聲,可是已經有御史密劾他里通外國了。”
我半信半疑:“既然是密劾,你如何知道?”
江容輕咳一聲,嚴肅道:“告訴你不許說出去,那位御史碰巧與我是摯友,我們經常在秋意閣……”
我嘴角抽搐:“別說了,我明白。不過你那位朋友身為御史,擔負糾察百官之責,勸他還是檢點些好?!?br/>
江容笑道:“偶爾為之,偶爾為之……”
我倆隨著禮官的聲音又拜幾拜,卻見南越特使韓夢征率領兩名副使,手捧一卷文書順著中間夾道一直走上臺去。待禮官從他手中接過,韓夢征面含微笑地走下來,站在貴賓列里。
江容驚訝道:“你看他居然穿得如此厚重!平日的風騷勁哪里去了?嘖嘖,還敢這么露骨地盯著皇兄看,難道他發現皇兄其實更愛含蓄?”
我嘴角繼續抽搐,解釋道:“聽說韓特使不禁北方寒意侵襲,近日一直在使館臥病,今天算是抱病出席大典。”
江容一歪鼻子,解恨地道:“就憑他整天恨不得撩起衣服那勁頭,不病死倒奇怪了,真是報應不爽??!”
我把視線投向韓夢征,又低頭沉思。如果王管家真是奸細,那他離奇失蹤,是抽身自保還是使命完成?韓王府內的襲擊到底是源于南越巧合的決定,還是與晉王府的合謀?南越境內密諜的行動,又與韓夢征有沒有關系?這些謎團也許只有親身探聽才能知道。
我又想到眼前江原與江成的角逐迫在眉睫,溫繼已經承諾與一些老臣保持中立,即使江進加入爭斗,范圍也縮小許多。突然,我想起周玄,他統管京城禁軍,他會不會動?
終于,禮官宣布禮成,江德當即頒布大赦敕令,百官齊呼“萬歲”,聲音震耳,在曠野與山谷間回蕩,仿佛能直達天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