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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六十八章 洛郊問鼎(上)

    我有些意外, 略帶驚奇地看向杜長齡,他居然會對我說起自己與江原的往事。
    杜長齡手指在書頁上隨意翻動, 淡淡道:“凌祭酒何必驚訝,你入天御府將近一年, 早已了解朝中形勢。即使不知殿下與皇上之間的微妙處,也該從這次兩國交鋒中看出一二。”
    我直言回道:“下官并非沒有看出,皇上對燕王既重用又壓制,一直矛盾得很,下官只是不解杜司馬提起此事的用意。”
    杜長齡動作一頓:“凌祭酒可知道我與殿下是如何相識的?”
    我笑了笑:“愿聽杜司馬詳述。”
    杜長齡合上書頁,緩緩道:“那正是燕王妃犯下通敵重罪之時。皇上執(zhí)意將梁氏滿門一律治罪,殿下竭力反對, 想盡辦法為王妃開脫。皇上大為震怒, 下令收去他的兵權(quán)、停職家中、禁見任何官員,這是殿下從未受過的重罰。不少過去與梁家有過節(jié)的大臣,更在此時落井下石,一致要求廢王妃、誅梁氏。到后來, 甚至不知從何處傳出流言, 說殿下其實(shí)與梁家串通一氣,意欲勾結(jié)外族圖謀篡位。”
    說到這里,他低聲一嘆,意味深長地看向我,“本來燕王十分受皇上信賴,幾乎是公認(rèn)的太子人選,經(jīng)此一事, 地位瞬間搖搖欲墜,艱難處境,無異四面楚歌。凌祭酒可能體會?”
    我默默向窗外望了一眼:“我可以試著想象。”
    杜長齡輕聲續(xù)道:“我當(dāng)時見到殿下,他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弱冠少年,可是眼中卻帶著極不相稱的成熟,除了衣衫狼狽,渾身找不到一點(diǎn)頹喪的影子。他好像對我的出現(xiàn)十分不悅,冷淡地詢問過我的姓名住處,只說了一句“改日再來”便下山去了。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顯露自己的消沉。”
    我撇了撇嘴:“他大概覺得很丟面子,惱羞成怒了。不過受挫后還這么囂張,誰會知道他那是無助的表現(xiàn)?”
    杜長齡也不由微笑:“殿下性格剛強(qiáng),對自己要求極高。就像今天,若不是多年相處,我不會看出他其實(shí)心中焦慮。可是無論殿下自己如何表現(xiàn),凌祭酒都該明白,他的處境一直都像八年前那般艱難。天御府力量在增長,其他皇子一樣不甘其后,兼之皇上心意未決,很難預(yù)料結(jié)果如何。”
    我沉思片刻,慢慢道:“杜司馬的意思下官清楚了。你不希望燕王再如八年前一般被人抓住任何把柄,更怕他徹底失去皇上的信任。昨日杜司馬提醒下官,關(guān)于我和燕王的事已經(jīng)傳開,或可,那么你認(rèn)為我該當(dāng)如何?在他面前徹底消失么?”
    杜長齡一怔,接著淡淡道:“不,在下并非此意。殿下當(dāng)初那樣執(zhí)意尋你,這些天來對你的態(tài)度更已超出常情,他怎會放你離去?我要說的是,凌祭酒才智武略過人,早已得皇上暗中關(guān)注,天御府必不是你長久容身之地。正因如此,我才越發(fā)擔(dān)心。終有一日,凌祭酒對殿下的影響不會只存在于情緒與個別謀略之上。”
    我再次驚異地看向他:“皇上在暗中注意我?”
    杜長齡眼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犀利:“若沒有皇上授意,田文良怎會對你特別關(guān)照?他的奏疏中曾有兩處特別提到你的功績,夸贊你的言行,據(jù)說皇上閱后十分贊賞,還對溫相當(dāng)面提起過你。”
    我低頭暗想:我為平遙公主之子的事,知道真相的只有師父一人。江原雖然懷疑,卻一直沒有證據(jù)。可是江德當(dāng)日一見之下,便提出要在朝中為我安排職位,如今又特意留心,難道他已經(jīng)確切知道了什么?
    正待繼續(xù)想下去,忽聽杜長齡喚了一聲:“凌祭酒?”
    我抬起頭來,見他正專注地看我,似乎在猜測我的心思,于是掩飾地一笑:“杜司馬擔(dān)心我會成為燕王的威脅罷?你放心,我不會受任何一方擺布。”
    杜長齡仍是專注地看著我:“原來,凌祭酒早已心中有數(shù),做好了離開天御府的準(zhǔn)備。”
    我淡淡地彎起唇角,盯著窗外時斷時續(xù)的雨絲:“杜司馬,有些事我現(xiàn)在不能向你解釋,也不期望他人能理解。記得初入天御府時,杜司馬曾勸我全心歸附殿下,可是我從來沒有照做。下官還是那一句話,燕王有他自己的志向,我也有自己的路途要走,至于同不同路,還要看日后而定,而這些卻與我和他的私情無關(guān)。”
    杜長齡聽了表情驚訝,漸漸轉(zhuǎn)為肅然,他沉默良久,終于道:“我想我聽懂了,凌祭酒自始至終獨(dú)立在外,不因安身之處而有所改變,即使面對的是殿下。”
    我拿舌尖舔了舔唇角,不好意思地笑道:“對我來說,燕王的權(quán)勢或許比別人大些,卻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所以一遇大事便常常忘記尊卑之別。杜司馬因此對我存有看法,抑或懷疑我的動機(jī),下官很能理解。”
    杜長齡淡然一笑:“函谷一戰(zhàn),我對你的主張總有微詞;夜襲宇文念之后,也曾責(zé)怪你不顧殿下安危;乃至后來直言勸阻你與殿下私交,想必也令你十分不快。”
    我笑著搖頭:“杜司馬對燕王殿下關(guān)切至深,自然時時處處為他安危著想,下官縱有不解處,后來也想得通了。”
    杜長齡笑容仍是淺淡,他轉(zhuǎn)開目光,視線落在角落的官印上:“殿下當(dāng)年力勸我下山時,我確曾推辭過。于是有人說杜長齡在效顰孔明,自以為多次拒絕殿下,便顯得高人一等。其實(shí)說起來可笑,我是在退縮,害怕一入朝堂,再也難以自拔,如今果然已經(jīng)深陷其中。”
    天空中忽然映出幾道閃電,照進(jìn)車?yán)铮瑒澚亮硕砰L齡清淡的眉宇,那眉間恍惚有種誤墜塵埃的無奈。我有些疑惑,只是不知如何開口詢問。
    卻聽他已轉(zhuǎn)開話題道:“凌祭酒,記得去年冬至,你說自己心中已無志向,某今日聽來,似乎你已解開心結(jié)。在下冒昧想問,凌祭酒如今的目標(biāo)是什么,將來要走向何處?萬一你與殿下道路相左,又會如何抉擇?”
    我明白他在試探,想了一想,誠摯道:“不瞞杜司馬,我心中只有個模糊的想法,卻始終未想清楚,所以對將來并不十分明確,也不知道是否會與燕王背道而馳。”
    杜長齡一改溫和,肅然又問:“那么凌祭酒對殿下的志向如何看待?”
    我再想了想:“他要登上皇位,一統(tǒng)天下,雄心壯志確非常人可比。”
    “只是這些,殿下難道從未對你說過別的?”杜長齡追問。
    我望望雨中緩緩行進(jìn)的軍隊:“我看到這些。不管是招募賢士也好,攻打趙國也好,都不外乎為了這兩件事。難道不對么?”
    杜長齡面色微冷:“若是如此,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的志向都不會小于殿下,當(dāng)今皇上一統(tǒng)天下的決心更是人盡皆知。凌祭酒以為,在下與天御府其他官員,都只是為了這個而效忠殿下么?”
    我歉意地笑道:“下官沒有藐視杜司馬與眾同僚的意思,燕王殿下沉穩(wěn)睿智、知人善任,打起仗來沒有屠城劫掠的嗜好,的確有他人所不及之處。”
    杜長齡默然良久,低嘆道:“凌祭酒,也許殿下自己不愿多說。但真正胸懷天下者,憂國憂民,故目光遠(yuǎn)大,且常存悲憫之心,與單純爭權(quán)奪利者本質(zhì)不同。為實(shí)現(xiàn)目的,用一些非常手段,作一些犧牲,本就是無可避免。我雖不知道你在尋求什么,可是天下紛爭已近百年,百姓早已不堪其苦,即使今上英明,仍不得不為籌集軍餉而擾民。普天之下,誰不盼望將來吏治清明,安居樂業(yè)?”
    我靜靜想了一會,突然覺得心頭曾經(jīng)迷惘紛雜的思緒中,似乎照進(jìn)了一縷細(xì)小的微光。那是自我決心重新找回自己后,一直被困擾其中的問題,而此時此地,這答案仿佛已經(jīng)擺在面前。
    “杜司馬,”我慢慢抬起眼眸,沉靜地與他相對,“下官想問一個問題,權(quán)力的誘惑很多人都難以抗拒,一旦開始追尋,就很難停下。等到站上權(quán)力的頂峰,也許又會不斷害怕失去,不斷為了鞏固自己的力量而犧牲更多的人,這個時候,又當(dāng)如何?”
    杜長齡眼神堅定:“我選擇相信。”停了一下,又輕聲補(bǔ)充道,“夏桀殘暴,天下反之;商紂不仁,周武滅之。凌祭酒何必多此一問?”
    我一驚,頓覺豁然開朗。回想自受傷以來,我對周圍人的懷疑從來大于信任,以致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要的和我所堅持的,原來從不曾丟棄。只是因?yàn)閷^往太留戀、傷痛太鮮明,才一直從心底里拒絕想起。
    我向杜長齡燦然一笑:“多謝杜司馬賜教,下官受益匪淺,定會牢記這一席談話。”說罷掀起車簾對御手道,“勞煩停車。”
    外面雨還未停,陰霾的天色看起來有一種別致的美麗,我在杜長齡驚訝不解的目光中跳下車去,急匆匆奔向隊伍前方。我興奮得手足發(fā)顫,走在略微泥濘的路上連連打滑,速度卻無論如何停不下來。
    也不知走出多遠(yuǎn),看見了燕騎營繡著金色帶翅虎的黑旗,燕騎士們已經(jīng)停止行軍,正披著雨布慢悠悠地在路邊放馬。燕騎營旁是江原的中軍帥旗,我腳下一深一淺地從燕騎營中穿過。幾個跟我熟稔的燕騎士出聲招呼:“凌祭酒,你怎么冒雨步行?”
    我顧不上與他們說話,直直地向著帥旗下那個青灰色身影走去。江原正在一把油紙傘下與人說話,有人已經(jīng)向他通報了消息,他回過頭來,神情冰冷中微帶詫異。
    我突然醒悟過來,可是已經(jīng)收不住腳步了。眼看就要走到他跟前,我硬硬收住腳步,身體卻失去平衡向前傾倒,直直撞向江原懷里。
    江原迅速伸手將我扶住,急促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一時語塞。轉(zhuǎn)頭左右環(huán)顧,不知道該說什么來掩飾。
    我為什么興沖沖來找他?難道想將自己的心思分享給這個混蛋?荒唐!
    “荒唐!”
    江原冷冷吐出兩個字,我差點(diǎn)以為自己的心理活動暴露了,心虛地抬頭看他,總算擠出一句話:“我……來找白羽。”
    江原反射般猛然將我一推,黑著臉道,“燕七,找輛能載人的空馬車,你親自看守凌祭酒,看不住唯你是問!”
    我冷不防倒退了一步,差一點(diǎn)跪進(jìn)泥地里,頭腦中的莫名興奮終于被雨水澆滅,這才感到身下疼痛難忍,不覺咬住牙狠狠看向他。
    江原看我一眼:“凌祭酒,馬上要出關(guān)中地界,不要因?yàn)槟阋蝗巳浅鍪裁磥y子。”說罷別開目光,回頭命道,“傳令前軍加速前進(jìn),務(wù)必在天黑前東出函谷關(guān);中軍戰(zhàn)俘營緊隨其后,將俘虜押入函谷城中;其余人在函谷之西扎營。”
    幾名燕騎士得令離去不久,燕七駕著一輛車棚低矮的馬車趕回來,為難道:“殿下,屬下只找到這輛。”
    江原冷眼看我:“上去。”
    那車棚是一張彎成半月形的草席,最高處不過二尺,我皺眉道:“回殿下,坐不下,下官還是騎馬的好。”
    江原冷笑:“你不會躺下么?”
    我憤然低吼:“你!”
    “要不要我抱你?”
    “不必!”
    我只覺平生沒這樣懊悔過,怒沖沖蹭到馬車邊,從后面爬進(jìn)車?yán)铩Q嗥咦宪囖@,悄聲道:“凌祭酒,殿下正煩心,你多體諒罷,也許到了洛陽就好了。”
    我趴在車?yán)飭枺骸斑€是為了趙國那些降臣么?”
    燕七急擺手:“凌祭酒別說出來啊。”又將手指彎成弧狀貼在嘴邊,耳語道,“不止為這個。剛得到消息,皇上派晉王在半路接應(yīng)殿下,誰知晉王居然連換十幾乘馬,馬不停蹄趕到關(guān)內(nèi)了。聽說現(xiàn)在正在函谷關(guān)城中休息,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猛地?fù)纹鹕碜樱^撞上車棚頂:“果真?”晉王這個二狐貍也出洞了?
    “噓!凌祭酒小心,棚子撞爛了要漏雨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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