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柔因家下的變故,這兩日也有些心神不寧，待略略平靜了，才想起先前官家吩咐過,要拿燒破的砂鍋底磨隔火片。
    燒破的委實是沒有,只好現(xiàn)砸了一個,讓婆子好生磨薄磨圓。等隔火片交到她手上的時候，陶片質(zhì)地摸上去粗糲得很,大小像個銅錢。她仔細(xì)拿著端詳了片刻，按道理來說應(yīng)當(dāng)會很好用，那香丸香粉就像食材，砂鍋才能烹出精美味道，到底誰也沒見過用云母和玉做鍋的。
    將陶片收起來，帶到了園放好，心里盤算著什么時候讓赫連頌送給官家,還有那柄傘也一并帶去,官家就沒有再來的借口了。
    今日課業(yè)結(jié)束得早，她得閑去看一看那片玉簪花，也去新支起的秋千上坐一坐。拿腿一蹬，秋千搖擺起來，身上的衣裳在晚風(fēng)中飄拂，仿佛人蕩得夠快,那些憂愁的瑣事就跟不上腦子，能遠(yuǎn)遠(yuǎn)把不舒心都甩開似的。
    兩手抓著麻繩，她閉上了眼睛，聽見樹頂蟬聲陣陣,風(fēng)在耳邊呼嘯,恍惚想起當(dāng)初在禁中時候,后苑的西北角也有這樣一架秋千，她們這些小宮人只能在無人走過的時候，才可做上去搖一搖。
    忽然背后有一雙手推來，順勢的力量恰到好處，她以為是雀藍，笑著說：“再用力些，再高一些！”
    于是那力量愈發(fā)加大了，但仍舊有保留，大概是怕過于激烈會有危險吧。
    肅柔難得這樣高興，蕩到最高處的時候瞇覷著眼，望向院墻外的天地廣闊。可是乍然見雀藍端著托盤，和一個女使有說有笑從前面廊廡上走過，她頓時一驚，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那個身著禪衣的人含笑站在后面，嚇得她剎住了腿，慌忙從秋千上跳下來行禮，結(jié)結(jié)巴巴道：“官……官家怎么來了？”
    官家很好性兒，臉上神色也不像在禁中時候那樣繃得緊緊的，舒展著雙眉道：“今日沒什么政務(wù)，想起來上回落了把傘在你這里，今日來取。”
    肅柔哦了聲，“那把傘我已經(jīng)妥善收起來了，這就給官家拿來。”邊說邊朝院門上看了眼，嘀咕著，“怎么沒人通傳，害得我這樣唐突官家……”
    官家負(fù)著手，坦然說：“是我不讓她們通稟的，何必擾了小娘子的好興致。”
    可是剛才那兩推，實在讓她渾身不對勁，心里也有些怨怪官家孟浪，只是人家這樣身份的人，自己不敢出口抱怨，只好諾諾應(yīng)了，比手把人引進廳堂。
    回身福了福，她說：“請官家少待。”自己進去將傘取了出來，珍而重之托在手里往前敬獻。
    官家伸手接過來，其實取傘只是再來一次的借口罷了，今日來看她，又發(fā)現(xiàn)了她端莊之外靈動的一面，有的人就是這樣，越相處，越讓人欲罷不能。
    肅柔想起來，復(fù)去書案的抽屜里把那塊陶制的隔火片取來，承托著雙手道：“原本想著哪一日介然覲見官家，讓他給官家?guī)サ模幌牍偌医袢諄砹耍镁传I給官家。”
    有那雙纖纖玉手承托，倒把這陶片也映襯得愈發(fā)珍貴了。官家從她掌心捏起來，就著天光看一看，厚薄很均勻，中心微微向下凹陷，像口小鍋子一般。他問：“你試過么？”
    肅柔說沒有，“今日才做成的，我還沒來得及試。”
    結(jié)果外面廊子上的人接了口，“官家可要試試？我近來想學(xué)焚香，正好讓二娘子教我，也好請官家指正。”說話間人到了門前，笑吟吟向官家作揖，“臣與官家請安。”
    官家臉上的笑意加深了，“這么巧，介然也來了。”
    三個人見了面，有種淡淡的尷尬縈繞，雖然他們君臣顯得很隨便，很熟絡(luò)，但在看不見的地方，似乎總有暗潮涌動。肅柔忙吩咐雀藍備茶，一面請他們坐。
    赫連頌溫情地望了她一眼，“二娘子預(yù)備焚香的器具吧！掛畫插花，焚香點茶，其他三樣我都會，只有這焚香，總是沒有時間上手。”
    肅柔道好，轉(zhuǎn)身從柜中取出了成套的工具放置在桌上，官家看了一眼，狀似無意道：“怎么不用上次的狻猊香爐？”
    肅柔不由瞥了瞥赫連頌，那人大度地一笑，“我也覺得御賜的香爐更相宜。”
    肅柔只好重新將那個香爐搬出來，官家偏頭唏噓：“據(jù)說香氣三日不散，原來不是真的。”
    這話雖隨意，聽上去像句笑談，但其中深意和平靜表面下的急潮，卻讓人感到驚心。三日香氣散沒散盡都是次要的，要緊是讓赫連頌知道，三日前他曾來過，還曾與肅柔一起焚香。他先前不是托付他，讓他來催逼肅柔一番嗎，如今自己盡職盡責(zé)，作為好友，總算仁至義盡了吧！
    赫連頌?zāi)兀贿^淡淡一笑，在官家面前不需要表現(xiàn)得太過聰明，仍舊感激于他的紆尊降貴親自出馬就好。
    肅柔教導(dǎo)學(xué)生向來盡心，取了一雙銅箸給他，教他如何輕重得宜地疏灰。香道最重要是心靜，要寵辱不驚，旁若無人，若是心中有雜念，那么燃出來的香便少了純粹。
    她彎腰在旁邊指點：“疏灰是練心，考驗定力，不可急躁，要緩和著來……”也不知是不是武將慣用刀劍的緣故，還是他有意為之，那香灰總打不散，一塊塊凝結(jié)成團。肅柔是個聰明人，自然要在官家面前表現(xiàn)與他的親近，便捉住了他的手，緩緩帶領(lǐng)他拌勻了香灰。
    站在一旁的官家看著，臉上雖帶著笑意，眼睛卻慢慢涼了下來。
    第二步是埋炭，這一步并不太難，赫連頌倒是可以自己完成。到了第三步壓香灰的時候，他便借機表現(xiàn)起來，抬眼看看她，狡黠道：“這壓灰據(jù)說最難，我控制不得力道，你可要幫幫我。”
    肅柔瞥了他一眼，“不是都說你能百步穿楊嗎，壓灰有什么難的，竟難倒你了？”嘴上說著，取了灰押遞給他，照例細(xì)心叮囑，“左手執(zhí)爐，右手執(zhí)灰押，慢慢轉(zhuǎn)動香爐，邊壓邊轉(zhuǎn)動……不可壓得過實過緊，否則炭火無法燃燒。”仍舊扶著他的手來教授，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指引，“將這灰堆壓成一個錐形，便于在頂端開孔。”
    夕陽斜照，落在庭院，一片恢宏，這樣的景致下，若是沒有第三個人，倒是一派和諧的氣象。
    官家的唇角不再仰起，只是好整以暇看著他們刻意在他面前展現(xiàn)琴瑟和鳴，這一刻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算是成功呢，還是不成功。
    到了開火窗這一步，一支香箸上下落了兩只手，肅柔輕聲道：“火窗的大小，關(guān)乎香炭升溫快慢，大則過快，小則過慢。過慢香氣不易蒸發(fā)，過快炭溫太高，香氣則會產(chǎn)生焦尾，本味就不純正了。”
    最后放上那塊砂鍋底磨成的隔火片，再放上沉檀香，恭敬地將香爐呈給官家，請官家品香。
    官家重新浮起笑臉接過來，不知怎么，今日這香聞著有些刺鼻，也不敢細(xì)嗅，就傳了回去。
    他們倒是很樂在其中的模樣，可見他的到訪，又給了赫連頌一個親近佳人的機會。
    差不多了，再也看不下去了，官家站起身道：“天色晚了，再不回去宮門就要關(guān)了。”說罷看了赫連頌一眼，“介然，你送我到門上吧。”
    赫連頌道是，上前引路，官家順手拿起那把傘，走了一程回頭看，肅柔呵腰站在臺階前恭送，他笑了笑，對赫連頌道：“我看張娘子對你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看來你就要功德圓滿了。”赫連頌在好友面前，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壓聲道：“這次多謝官家相助，原本她是打算退親了，虧得官家出馬力挽狂瀾，才有我的今日。”
    官家揚了揚眉，“她現(xiàn)在，果真心甘情愿答應(yīng)嫁給你了嗎？”
    赫連頌訕訕道：“這不是退而求其次才答應(yīng)的嗎，不瞞官家說，我真擔(dān)心她退了親去做女冠，好好的姑娘，要是因我的算計弄成那樣，那我將來拿什么面目去見張侍中呢。”
    官家慢悠悠點了點頭，“所幸她沒有，否則我也成了你的同謀。”
    赫連頌輕舒了口氣，伴著官家走到馬車前，很有些推心置腹地說：“良緣得來不易，我今后一定會對她好的。”
    官家回頭望了他一眼，“其實這樣的好姑娘，你不應(yīng)該騙她。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若是被她知道了內(nèi)情，她會原諒你嗎？”
    赫連頌心下微微一頓，復(fù)又扮出個笑臉來，“只要官家不透露，她就不會知道。”
    官家沒有再說話，搭著內(nèi)侍的肩頭登上了馬車。臨行前知會了他一聲，“近期積石軍要向河州調(diào)遣兵力，明日你與內(nèi)閣一齊商討出個計劃來。婚姻大事要緊，朝廷大事也要緊，可不能顧此失彼，忘了肩上重任。”
    赫連頌應(yīng)了聲是，退后一步，目送馬車緩緩穿過竹林。
    車上的人將剛才得來的陶制隔火片掂在指尖，那微微下凹的底部像個漩渦吸附著他的指腹，想起剛才他們故作恩愛的樣子，他就覺得可笑。
    赫連頌說得沒錯，張肅柔確實是退而求其次了，如果讓她知道自己落進了圈套里，恐怕也沒有閑心追究官家到底喜不喜歡她，只會一門心思對赫連頌深惡痛絕吧！
    那廂赫連頌返回園內(nèi)，心哪能不知道官家的心思愈發(fā)活絡(luò)了。上次他上艮岳拜會他，不過想讓他適當(dāng)?shù)卮弑埔换兀蓻]讓他隔三差五來了園。一個男人這樣惦念不舍地頻頻出現(xiàn)，若說是演戲，那也太真太盡心了。
    只是這些隱秘的事，不便讓肅柔知道，進去仍是原來的樣子，先去看那香爐，嘀咕著：“哪有人討好姑娘送這個的，官家真是不走尋常路。”隨手撂在一旁，他又回味起了剛才那番動人的親近，歡喜地含著笑，在地心轉(zhuǎn)了兩圈，心道有些事裝是裝不出來的，他的未婚妻應(yīng)當(dāng)對他有些感覺了，能夠靠得這樣近，操著那么曖昧的語調(diào)……現(xiàn)在已然如此，婚后是何等甜蜜，簡直讓人不敢想象。
    肅柔看他自得其樂，就知道他腦內(nèi)八成又演繹了一出大戲。也不去管他，垂手收拾工具，一面道：“剛才是權(quán)宜之計，唐突了王爺，你別往心里去。”
    他卻說：“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不光往心里去，我還要銘記一輩子……這是二娘子第一次這么親近我，這么溫情地與我說話，官家看了，已經(jīng)氣得快冒煙了。”
    這話如今不能說是半真半假了，是實實在在地，他感覺到了官家心境的改變。
    剛才他雖忙于制香，余光卻一直在關(guān)注著官家，連他的一皺眉、一捺唇都看得清清楚楚。同她說這番話，心里雖得意，但也有隱憂，笑談過后便剩下正經(jīng)的表述，走到她面前輕聲確認(rèn)，“小娘子不喜歡官家，只喜歡我，對么？你不會因為官家常來，對他漸生情愫吧？”
    又是這么不要臉，肅柔白了他一眼，“王爺放心吧，我下定了決心就不會改變，更不會和官家生情愫。”
    “這就是了。”他撫著下巴一笑，“果然還是更喜歡我。”
    肅柔紅了臉，“我可沒說更喜歡你。”“啊！”他怪叫，“不喜歡我，那為什么要嫁給我？”說完生怕她直言是受形勢所迫，忙又接了口，厚著臉皮道，“反正和官家比起來，你更喜歡我就對了。即便現(xiàn)在不是深深喜歡，淺淺喜歡也是我的福氣，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肅柔轉(zhuǎn)過了身，再面對他，也不知自己會說出什么話來。探手將香爐放在案頭上，燃好的沉檀香不能浪費，就讓它燃上一夜，熏熏屋子吧！
    他噠噠跟在她身后，真切地說：“官家今日又來了，我很擔(dān)心，你不覺得他愈發(fā)對你有意了嗎？”
    肅柔想起先前秋千上那一推，心頭自然也惴惴，回身道：“官家要來，我不能將人拒之門外，每次盡心款待就是了。王爺沒什么可不放心的，我?guī)谆嘏c他相處，看得出官家還算克制，至少不像其他帝王那樣一意孤行。我料想，官家與王爺畢竟有幼時的情義，總不好這個時候再來作梗。”
    可他聽了不過一哂，“幼時的情義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最要緊是他還需拉攏隴右，若是君奪臣妻的謠言傳到隴右，你想我爹爹得知后會是怎樣一番心境？”說起爹爹，他又有一個好消息告訴她，笑道，“我讓人八百里加急給隴右送了一封家書，向爹娘回稟我們的親事，我爹娘得知后很高興，回書叮囑我好生愛護你。”
    婚姻能得長輩承認(rèn)和祝福，自然是再好不過的，肅柔抿唇笑了笑，沒有說什么，把一切都收拾好后，啟唇道一聲：“回去了。”
    他照舊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太陽已經(jīng)落山，他負(fù)著手感慨：“若是能回我們自己的家，那該多好！”
    肅柔扭頭望他，“祖母不是說過么，你可以留在我們府里用飯。”
    他說還是有些不便，“你們府上姐妹多，姐夫要與小姨子們保持距離，否則會生閑話的。”
    肅柔不禁嗤笑，這人真是奇怪得很，還沒個首尾呢，就這么自重自愛起來。這世上向來只有女人忙于避嫌，從來沒見過男人也這樣的，看他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自己將來好像確實不用擔(dān)心，怕他某一日會莫名其妙帶個女人回來，因為他的貞潔不允許。
    “祖母的園子里，只有一個表妹常來常往，你要是登門，可以請她在自己院里用飯。”
    赫連頌道：“吃飯是次要的，我只是想與小娘子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看來你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啊！”
    反正他從來不避諱對她的向往，肅柔也沒理他，閑談著到了車前，自從有了上回雨天同乘的經(jīng)歷，他基本已經(jīng)放棄單獨騎馬了。來去備一輛馬車，讓她的女使婆子坐到后面去，自己可以舍臉和她擠在一起。
    傍晚沒什么風(fēng)，門窗都開著也還是悶熱，他展開折扇給她扇風(fēng)，一面又問起：“府上五娘子的親事怎么樣了？金侍郎家公子傷得重嗎？”
    提起這個肅柔就無奈，“金公子的腿是請?zhí)t(yī)院宋提領(lǐng)治的，大哥和宋提領(lǐng)打聽到了，說金公子的腿確實不成了，將來養(yǎng)好恐怕也是個瘸子。家里為五娘的前程考慮，自然希望金家有個說法，可金侍郎家似乎有意隱瞞，一味告訴我大哥，沒什么大礙，養(yǎng)一養(yǎng)就會痊愈的，鬧得祖母和伯父伯母很焦心。”
    赫連頌哦了聲，“這是想含糊到婚期臨近，打算綁著腿成親吧！”
    肅柔點了點頭，“就怕是這樣，總要好了才知道瘸不瘸，倘或有心拖到婚后才下地，到時候就算果真瘸了，也得認(rèn)命。”
    所以這世上的人，哪個不會趨吉避兇呢，只是拖累姑娘一生，實在有點不厚道。
    赫連頌沉吟了下道：“那日我回去問過帳下虞侯，金臥虎在捧日軍任翊麾校尉，如果這件事不能妥善解決，到時候我來想辦法。”
    肅柔意外地抬起眼，“你有什么辦法？”
    赫連頌淡漠道：“金家通人情，有通人情的做法。不通人情，自然有不通人情的應(yīng)對。”
    確實，換了正直的人家，登門來說明真實情況，婚事是繼續(xù)還是選擇退親請張家決定，這樣反倒誠實可敬。可金家一味地隱瞞，就有故意坑騙的嫌疑，肅柔道：“祖母的意思是再等上一陣子，若金家還是不肯告知實情，屆時再麻煩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