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沉默，兩人似乎都懷揣著不知名的心事，步履都重了幾分，不敢再有任何言語去驚動這沉沉的黑夜。
    澄澈的星空已經給了談語冰莫大的欣喜，她不再奢望擁有更多的念想，有些想法在胸中積聚，可這是塊石頭一樣硬的重物，最終沉到了一潭死水中。
    她是應該釋懷的，也只能釋懷。
    蘇海澤昨天的電話里提及了很多，甚至有他們兩的未來，她在敷衍，腦中一片空白，談語冰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過對他們未來的任何想象。
    她比任何時候都焦躁，或者應該早點回去。
    次日早晨，連日的晴天開始被陰雨連綿替代。
    談語冰出門的時候，她看了一眼旁邊的門還是關著的，里面沒有任何動靜。
    吱呀一聲，門突然開了，夏從頂著兩個大黑眼圈看著門外的女人。
    “進來吃早餐。”他啞著嗓子。
    “你……熬夜了？”一早上她心里就柔軟異常。
    “嗯。”煙嗓越發明顯了。
    談語冰跟著進去，他房間里還亮著燈，電腦開著，煙灰缸的煙灰堆得老高了，最上面一截煙蒂還帶著半點猩紅。
    肯定昨天晚上是沒睡覺，還抽了一晚上的煙。
    她匆匆別一眼，心里抽疼。
    “進來啊，我熬了白粥，還有點咸菜。”
    他從廚房里端出一個大碗，熱氣騰騰得，映得他冷白的臉色都現出點紅潤，本來濕冷的屋子都熱了幾分。
    她看著他像個普通的家庭男人一樣，拿出碗筷，還嘮叨兩聲，趁熱吃。
    這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樣子，談語冰有點發愣。
    “我去叫他們過來。”她突然覺得自己要出去透透氣。
    “在群里叫過了。”
    他睜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看著她。
    “哦。”
    她呆呆地坐下，夏從揚了揚嘴角：“你這是沒睡醒嗎？還是昨天沒睡好？”
    談語冰搖搖頭：“沒有。”
    她低下頭繼續喝粥，夏從看了好一會才開始動碗里的東西。
    袁菲他們三個到的時候，他們都要吃完了。
    “喲，冰姐，你們這是早餐約會？”
    “吃吧，我們起得早而已。”
    她先去了學校，夏從這次沒再跟著了，他躺下還聽到飯廳里傳來袁菲聒噪的聲音。
    他不知道他們何時走的，醒來時大汗淋漓，不知道白天黑夜，睜著眼睛努力分辨自己在哪里。
    夏從做了個分外繁雜的夢。
    他夢到周眾了。
    是個下雨天，在白石鎮那個簡單的房子里，兩兄弟面對面坐著，不說話。
    窗外陰云密布，雨絲一刻不停得往下墜，天色依舊暗沉，并且有越來越暗沉的趨勢。
    屋子里沒有亮燈，沉默在空氣里彌漫，汩汩冒出的濕氣像霧又像是煙，讓他們看不清楚彼此的臉龐。
    他在努力撥開層層迷霧，想要撕開周眾那個無臉人面具，可他伸出去的手總是觸到邊緣就被拉遠，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他，連影子都不見了。
    但是他感覺周眾在哭，在鬧，在激動地說著什么。
    他一直在解釋，在努力爭辯。
    迷霧散去，他蹲在一個山腳，看著迎面走來的一對男女，是周眾和談語冰，兩人都是十幾歲的模樣，十指緊扣。他們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經過。
    就在他要看不見兩人的背影時，周眾回了頭，對他說：“哥哥，她是我的。”
    夏從大聲喊他，沒有任何回應，不過一瞬，周眾的身影消失在迷霧山頂盡頭。
    他想追上去，朝著山頂的方向，腿腳不停的往上攀爬，迷霧水汽將他包圍，如同水藻無形地纏繞在他身上，他寸步難行，渾身力氣耗光，大口喘著粗氣。
    他覺得自己要迷失在山中，只想呼救。
    下一秒，迷霧散去，他發現自己置身半山腰，底下是不見底的深谷。
    “小從，你過來。”
    耳邊響起了周眉新的聲音，輕柔帶著點嚴肅，仿佛在和自己的學生說話，聲音來自山底深淵。
    夏從沒有半點遲疑，縱身一躍。他急速下墜，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哀傷的弧線。
    他到底沒找到谷底，也沒見到任何人。
    身體飄在空中，身心俱疲。
    醒來時，他頭疼欲裂，待拉開窗簾看到水霧蒙蒙的玻璃窗，他拿起一支煙走到屋檐下，也不管外面的雨絲被風吹得拐了彎，不時往他外套上鉆。
    談語冰在校長辦公室，胡校長正說著黃晨光的事情。
    “哎，這小孩，關了幾天，暫時給放出來了。”
    “希望他以后能改一點吧，在里面吃點苦頭，也有好處。”
    談語冰點頭，果然和她設想的一樣，這么小年紀的孩子，是沒辦法做任何判罰的。
    “那廖武呢？”她頓了一下才問。
    “他啊，這次要進去一段時間，黃晨光給他的那個小盒子，可是贓物，失主都找到了，早幾天報過案的。”胡校長義憤填膺，
    “這人確實不是個東西，他指使黃晨光去偷的。”
    “黃晨光每個月還要給他進貢，如果他自己沒錢，他就問曹輝要……”
    談語冰聽得目瞪口呆，這人真是個大蛀蟲。
    中午她回去吃飯的時候，發現夏從宿舍空著，電腦和床鋪都收拾得很整齊，也沒回來吃飯。
    “是要回去了嗎？”她嘀咕。
    晚上她再見到夏從的時候，他果然說：“我得先回去了。”
    “哦，你再不回去，你奶奶估計要來綁人！”她笑著說。
    夏從哼笑一聲：“沒那么夸張，回去是真的有事，項目要投標了。”
    “嗯。”
    “我準備用我媽的名義做個公益基金，可能能幫這里的孩子多一點。”夏從突然說。
    談語冰詫異，也很高興，她愁眉不展的問題，他解決得很周到。
    “那很好，有更多的孩子能得到幫助。”
    “也是我媽媽的愿望，她生前沒停止過助學。”他聲音暗沉。
    “你，還好吧？”她指指他還沒消退的黑眼圈。
    夏從沉默地搖搖頭，眼神幽深地投注在她臉上，嘴唇蠕動兩下，似乎有話要說。
    兩人沉默了片刻。
    “什么時候走？”她輕輕地問。
    “明天一早。”他說完又加了一句，“六點就走，我把車開回去。”
    談語冰怔了怔，那就是不會再回來了。
    “一個人開車注意安全。”她抬起手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額發，低著頭。
    “你們什么時間能回去？”
    “放寒假就可以了吧。”
    “進去吧，外面太冷，明天我走的時候就不和你打招呼了。”
    “好，一路平安。”
    夏從看著談語冰打開宿舍原木色的門，她在門口還停留了一會，回頭對他露出一張笑臉，還揮了揮手。
    談語冰關了門，可是那道焦灼的視線還在她身后，從玻璃窗望去那人如一株挺拔的白楊立在黑暗中。
    他是面向著宿舍門的，她站在房內沒有開燈，只覺得現在還能看到他灰色淺淡的眼睛，不知道明天早上他的黑眼圈能不能消退一點。
    早上六點的時候，談語冰凝神聽外面的動靜。
    他很準時，六點剛剛過她就聽到開門聲，行李箱的輪子滾在水泥地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音，她甚至跟著數節奏：一下，兩下，三下……
    刺啦一聲后，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他還在原地呆著。
    片刻后，他的腳步聲重新響起，只是停在了她門前，談語冰從床上坐起來屏住呼吸。
    “咚咚”兩聲，門被敲響了。
    “還是想和你說聲再見。”夏從在門外輕聲說，聲音嘶啞，“不要起床了，天氣太冷，我知道你醒著。”
    談語冰要下床的腳尷尬地懸在半空中，要下不下的。
    男人的腳步聲真的遠去了，車門被打開，轟一聲，發動機被打著了，在冬日的寒冷清晨呼嘯。談語冰似乎看到了車頭冒出的滾滾白煙，就像村莊里家家戶戶的炊煙。
    男人沒有遲疑，發動機的聲音更加大了，轟隆的機器聲音消逝在陣陣風聲里。
    “再見。”她終于輕聲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夏從走后的時間，談語冰過得并沒有任何不同，上課和孩子們呆一起就是滿滿的一天。
    什么都沒有不同，什么又完全不一樣了。
    古源村晨間的陣陣炊煙和夜間的點點星光，是她最寧靜的所在。
    她總會想起那天晚上的星空還有陪她看星星的人，星空那么燦爛，那人的眼睛在說話。
    “這就足夠圓滿了，起碼和你一起看過這么璀璨耀眼的星光。”她想。
    小男孩曹輝完全回歸課堂了，臉上的紅腫消褪，總算是還原了一張干凈的臉。
    “談老師。”曹輝蹦跳著來到談語冰身邊。
    “今天不用去做工吧？”她笑著摸摸他的頭。
    曹輝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去，我跟你去家訪吧。”
    談語冰詫異：“你回家好好做作業，這是老師的工作。”
    “我可以幫你啊，這邊哪個地方我都知道！而且我可以給你介紹情況……”
    小男孩吧啦吧啦說了一大堆。
    她笑著問：“要是不耽誤你學習，老師很希望你幫我。”
    “我保證不耽誤學習。”
    “行。”
    兩人還擊掌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