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年張了張嘴唇,好似有什么話難以出口一般,好不容易才開口問道:“末將斗膽問招討一句話?此次吳王是要和那呂方一決生死還只是想要占據(jù)個一兩州的地盤呢?”
陶雅細長的眉毛微微一挑,笑道:“宣、潤、常三州之兵盡出,吳王所領(lǐng)的廣陵之眾以為后鎮(zhèn),每個月光士卒的醬菜錢都有十萬余貫,這般規(guī)模的用兵自然是要飲馬浙江,生擒呂方啦!”
“既然如此,末將以為我等應(yīng)繼續(xù)包圍徽州府城,引誘鎮(zhèn)海兵援兵來攻?!蓖鯁⒛曜叩降貓D旁,指點著地圖上徽州府城的位置道:“這徽州地形崎嶇,號稱‘八山一水一田’,人口糧食都不眾多,宛若石獄一般,大軍易進而難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呂方在徽州只留下很少的兵力防御,之后派出的援兵也很有限,顯然這是由于徽州的地形決定了很難投入大軍作戰(zhàn),無法對他形成致命的打擊,因此呂方將主力集中在補給和交通都比較方便的杭嘉湖平原上,利用內(nèi)線的機動優(yōu)勢逐次來擊退我軍從各個方向來的侵攻。既然如此,縱然我軍打敗了鎮(zhèn)海軍的援兵,完全占據(jù)了徽州,呂方的損失也有限得很,他的主力還完好無損,依然可以利用內(nèi)線的優(yōu)勢地位,選擇有利的交戰(zhàn)時機。那我們千辛萬苦的來到這里又是為什么呢?可如果繼續(xù)包圍府城,甚至圍而不攻,鎮(zhèn)海軍的援兵將領(lǐng)就會向呂方索要增援,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削弱手中的機動兵力,削弱正面的防御兵力,這對整個戰(zhàn)局是很有好處的?!?br/>
帳中的眾將發(fā)出一陣不滿的抱怨聲,顯然他們并不同意王啟年的意見,這將使他們淪為一支負擔(dān)副攻任務(wù)的偏師,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糟糕的呢?陶雅伸手壓下不滿的聲浪,問道:“你設(shè)想的固然不錯,可那呂方為何又怎么會聽從你的吩咐呢?如果他不派出援兵,反而將現(xiàn)有的援兵撤走呢?畢竟從現(xiàn)有的情況看,他很清楚對自己最大的威脅是你父親統(tǒng)領(lǐng)的大軍。從過往的戰(zhàn)例來看,呂方是個異常冷靜的人,不會被你這樣的小伎倆給騙倒的!”
“呂方?jīng)]有選擇!”王啟年的眼睛放射出自信的光芒:“如果他撤走援兵,這就意味著他不戰(zhàn)而放棄了徽州,畢竟現(xiàn)在還有半個徽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強敵壓境,己方卻不戰(zhàn)而退,流言會把我們的勝利夸大一百倍,這樣一來,與徽州相鄰的那些州郡又會怎么想?四周的那些豺狼會怎么想呢?呂方付不起這個代價的。萬一這樣我軍也沒有什么損失,不戰(zhàn)而取徽州,不也很好嗎?”
陶雅皺起了形狀美好的眉頭,右手下意識的撫摸著頷下閃亮的長須,熟識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正在權(quán)衡兩者的表現(xiàn)。突然,他的右手握緊了長須,沉聲道:“傳軍令,令諸軍退回營地,多出哨探,勿讓城中殘敵走了一人!”
時間流逝的很快,一晃就是二十天過去了,天上的雨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滴落在地上,濺起好高的水花,整個府城中早已變成了一個大泥潭,空氣的溫度也下降了許多,儼然是一副晚秋的模樣,誰還能想得到一個多月前,這里還是炎熱的秋老虎呢?
“刺史,你都兩天沒吃東西了,快吃一口吧!”
呂雄睜開眼睛,這些日子打熬下來,整個人早就瘦脫了形,越發(fā)顯得一對眼睛大的嚇人。他抬頭一看,卻是屠武站在眼前,身上披了件破蓑衣,手中捧著一個木碗,熱氣騰騰的里面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一張皺紋交錯的老臉上滿是關(guān)心之色。
呂雄伸手接過木碗,問道:“不是前日就斷糧了嗎?哪里還有吃的,將士們都吃了嗎?”
“每個人都分了一碗,只要是能喘氣的都有份!”屠武答道:“這幾日發(fā)了瘟病,死了一百多人,不然糧食早就吃光了,也不知這日子如何才是個頭!”
呂雄沒有答話,他喝了口湯,渾身上下頓時熱乎了起來,這讓他感覺好了不少。又吃了幾口,發(fā)現(xiàn)湯里有幾塊很堅韌的東西,咬了幾口,有些發(fā)澀,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他費力的咽下了一塊,問道:“湯水里是什么玩意,難道是馬肉?可這城里早就沒有馬了呀?”
“是牛筋和牛皮,都是盔甲,盾牌和弓弦上弄下來的,反正這種天氣,弓弩也用不上,弟兄們也早就沒力氣披甲拉弓了。一起煮了煮,省著點吃還能撐個十來天。”屠武的臉上神色很淡然,好似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痞一般。
“十來天?”呂雄慘然的笑了笑,顯然這個數(shù)字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jīng),依照推算,鎮(zhèn)海軍的援兵應(yīng)該早就到了,拖到現(xiàn)在只能說明有其他的事情發(fā)生了。
屠武見狀,也猜出了幾分呂雄的心思,出言安慰道:“刺史別急,你是那等福命人,一定能熬到援兵趕到的那天。”
聽到屠武拙劣的安慰,呂雄笑了起來:“福命人?哈哈!屠武你從軍前是做什么的?”
“屬下苦命的很,父母早亡,長兄又不收容,十來歲就入山燒炭為生!”
呂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問道:“那你猜猜我從軍前是做什么的!”
屠武笑道:“末將不知,不過定然是將門子弟。“
呂雄突然大笑起來,手中的木碗落在地上,湯水濺了一地。一旁的屠武驚疑的看著呂雄,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話,引得主將這般失態(tài)。過了好一會兒,呂雄的笑聲才逐漸平息了下來,他伸出手指指著自己道:“我是呂家的田客,父親是,祖父也是,至于曾祖父就不知道了,想來也是的??磥砦业某錾碇慌逻€不如你,至少你父親還是自有田土的良民,不像我父親是寄食與人?!闭f到這里,呂雄看到屠武臉上那副不敢相信的驚訝神色,突然感到一陣惡作劇的沖動。他站起身來,走到屠武身旁,壓低聲音道:“不要說我,就是大王他以前也是呂家的田客。那時候他和我一起在地里挖土,在陣上廝殺,便和現(xiàn)在你我一般。”
聽到這般驚人的消息,屠武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一時間根本無法消化。雖然呂方并不忌諱自己出身卑微,曾經(jīng)為人田客的事實,但是隨著他地位日高,聲望愈隆,部屬中對他的態(tài)度也日益變化。后來到江南之后,當(dāng)?shù)貜能娭烁鼪]有幾個知曉他舊日出身,那些昔日的莊中子弟出于為尊者諱的原因,自然也不會說出那些呂方出身的事情,屠武這等剛剛加入鎮(zhèn)海軍之人又如何知曉,呂雄如非是在這孤城絕境之中,也不會說出這些事情來。
呂雄看了看雨霧中的淮南軍營,一副森嚴的氣象,不由得嘆了口氣,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肅容對屠武道:“當(dāng)年在呂家當(dāng)土兵時,大王手把手教我如何練兵,如何行軍,如何宿營,沒有大王,我呂雄也沒有今日。此番若是你我能活著出去,大王昔日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如何?”
跌坐在地上的屠武聽到這里,翻身撲到在地連連叩首,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面。
淮南大營,前部督帳中。王啟年坐在幾案前,手中拿著十幾根算籌,口中喃喃自語,倒好似在算什么賬簿一般。
“十七,十九,二十一,八,九,三十,加起來一共是一百零四。”王啟年費力的得出了結(jié)果,顯然這方面他并不擅長。他鄭重其事的在紙上記錄下結(jié)果,成功以后的他臉上并沒有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反而嘆了口氣道:“沒打一仗,就左營的半個指揮已經(jīng)沒了六分之一的兵力,情況實在是太糟糕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還有更糟糕的呢!”這是帳篷的簾幕被一下子掀開,一陣冷濕的氣息隨著一條人沖了進來。
“知悌,右營那邊的情況如何,不會也這么糟糕吧!”王啟年站起身來,進來的那人脫下?lián)跤甑乃蛞?,臉色青黑,頭戴儒巾,正是王啟年的記室參軍戚知悌。
“糟糕透了?!逼葜┎亮瞬令^上的雨水,壓低了聲音:“幾乎每個都都有士兵發(fā)病,生病的士卒臉色發(fā)黑,身體發(fā)熱,昏迷不醒,大量腹瀉,沒幾天就臥床不起。少的一個都有五六人,多的有三四十,面對這么多病人,那幾個醫(yī)生根本就束手無策?!?br/>
聽到戚知悌的陳述,王啟年的臉色越發(fā)陰沉起來,兩三天前有人通報說軍中出現(xiàn)染病的士卒,他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將生病士卒隔離起來,好生醫(yī)治便是,卻沒想到隨后病勢便如同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各營不斷有生病士卒的消息報了過來,病癥的情況也大同小異,都是臉色發(fā)黑,身體發(fā)熱,昏迷不醒,大量腹瀉,隨后就是大量的死亡。作為一個少時便從軍作戰(zhàn)的將門子弟,他很明白流疫對于軍隊的可怕,本來古代科學(xué)不發(fā)達,對于傳染性疾病就沒什么辦法,更不要說軍隊這種人員集中,衛(wèi)生條件差,又很容易遇到大量尸體的集團了。歷史上大軍遇到疫病,不戰(zhàn)而亡的例子可以說是屢見不鮮。最近的例子就是楊行密,廣德一戰(zhàn),如果不是孫儒所領(lǐng)的大軍遇到瘟疫,孫儒本人臥床不起,無法迎戰(zhàn),楊行密也無法一戰(zhàn)而勝,生擒孫儒。如今自己遇到這般情形,讓他如何不越發(fā)惶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