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雨一連下了幾日,春分才過去不久,這雨便淅淅瀝瀝地下著,似乎是一直要下到清明。
室內的婢女小心翼翼地打掃著屋子,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驚動紗帳中淺眠的人。
忽的一聲春雷,低沉的轟隆聲,卻驚醒了紗帳中的人。
林菱出了一身的虛汗,她被迫從夢境中掙扎起來,小椿給她拉開帳子,用金鉤掛上,看著滿頭汗水的林菱,她讓青雀去打了盆熱水過來。
“今天又在下雨?”林菱有些出神地望著窗外,室內因為接連幾日的陰雨天氣,顯得昏沉黑暗,即便是白日也點了燈。
“嗯,下了有兩三天了吧,有時候雨小,有時候雨又下一陣大的,這會兒剛打了雷,才吵醒了姑娘?!毙〈徽伊藟K棉布給她擦汗,林菱頰邊和額頭的碎發都被汗水打濕黏得一絡一絡的,黏膩膩的令她有些不舒服。
“這樣的天氣,玉魄好趕路么?”沂州雖毗鄰京都,但是要想到蒼梧書院,就得需要三天的路程。
雖然有水路,但是運河尚在修繕固堤中,暫時關閉了這條路線,所以玉魄乘的還是馬車。
她不自覺的便想到了玉魄,即便知道他如此的可惡,可是她依然掛念他,當然,也怨恨他。
雷聲驚醒的是她的噩夢。
夢中,公主丹唇貝齒,伸出了涂著艷紅蔻丹的手,扶起失神落魄的她。
“你喜歡他?還是愛他?林菱,你清楚么?”
夢境重復著那一日水亭里的場景。
“喜歡,淺薄而多情,愛,深刻而怨憎?!惫鞯难劬Φ痛梗苁潜瘧?,她在可憐她。
她用一種慈愛的眼神與她四目相對,如長輩那般,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喜歡,就是心悅,看見他便會歡喜,愛,也是喜歡,不過比喜歡多的多?!绷至庀肓讼?,說出自己的理解。
“林菱,你還是太年輕了,像那時的我一樣?!惫骼讼聛恚郎厝岬厝硭幒图啿?,親自給她清理手上被瓷器割傷的地方,然后給她撒上藥粉,纏上布條。
她的動作是溫柔熟練的,林菱感到一絲奇怪,為什么一個公主對于包扎這種事信手拈來。
似乎是她的眼神泄露過多情緒,被公主看了出來,于是公主邊纏邊道:“駙馬從前容易受傷,都是本宮給他包扎的?!?br />
林菱只是靜靜地聽著,并沒有問。
林菱的沉默在公主的意料之中,她明白林菱,因而她很像自己,該不多嘴的時候不會多嘴,該隱忍時就隱忍,多數時便沉默,如此的謹慎,唯一的意外,就是面對喜歡之人的失控,變得不像平日冷靜的自己。
不,或許大家都是瘋子,冷靜不過是表象罷了。
“駙馬剛娶我的時候,總是冷淡對待本宮,本宮就用強的,他吃了不少苦頭才終于服了軟,本宮乃天之驕女,不會受他這種氣,除了父皇和皇兄,沒有人可以讓我忍耐?!惫靼茫€給她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駙馬以死相逼,不準她碰他,但是又做不到真正去死,于是只好自殘,但是這也只是徒勞,榮翎公主當然會心疼,但是她只要他不死便好,于是每每便是他自殘后,榮翎公主心疼地給他包扎,持續了半年時間,駙馬才勉強接受了自己這個公主妻子。
“愛,是占有,是憎恨,是相看兩相厭,是棄之可惜,食而無味?!惫鞯拿嫒萃蝗浑[沒在陰影里,水亭也一下子暗下來,公主漸漸退至到陰影中,林菱看著水亭消失了,公主也消失了,只有她,站在黑暗里。
林菱雖然有些驚懼,但針對公主那番話依舊辯駁道:“這不對,愛,欲其平安順遂,一世無憂。”
她的聲音回蕩著,但是在黑暗中無人回應。
林菱不安極了,直到公主冷冷道:“林菱,你像我?!?br />
她的面孔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秾麗得仿若女妖,又驚悚地類似艷鬼。
林菱心驚膽顫,不自覺地后退,而公主則步步緊逼。
此時黑暗中一聲震響。
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了她。
她喘著氣,平息著這場噩夢。
公主說:“林菱,你很像我?!?br />
那天水亭,她對她說:“林菱,你就是年輕時的我?!?br />
不,一點也不像,她是林菱,不是任何人。
公主和駙馬現在過得那樣,但是這又如何,榮翎不是林菱,駙馬也不是玉魄。
她雖然怨恨玉魄,但是這恨是有底線的,她喜歡他,所以才會生出怨來,但是她不想被他討厭,她知道,如果她用公主教她的方法去對付玉魄,得到的只有恨。
她不要這樣!
青雀和小椿用帕子汲了熱水然后擰干,給她擦著臉和身體,林菱就閉著眼睛休憩。
這幾日她睡得并不好,總是會做這樣的噩夢。
而且信沒有再送來。
因為下雨。
“今天小灰喂了沒?”林菱睜開眼睛。
“喂了,它現在吃的好睡得好,感覺胖實了不少,到時候要是送信,不知道能不能飛得起來?!毙〈晦揶淼?。
“嗯?!绷至獯齻儾镣旰螅銚Q了身衣服,她穿上鞋去到外廳,小灰就精神飽滿地站立在桿上。
小灰養的不錯,公主確實有些誠意。
她得了公主青睞,或許是因為公主覺得她像她,所以給了她優待。
公主讓她去她府內做長史。
榮翎公主享有的規格,是按比親王制,她身邊能置諸多女官,也情有可原。
林菱細細思索著。
公主的確很關照她,因為公主覺得她像年輕時的她,所以公主對她,有些優待,畢竟公主這樣的人,從不會自憎,見到和她相似的人,她只會欣賞。
林菱并不覺得自己像公主,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她知道公主的過去,知道公主追求駙馬時的事跡,公主能逼駙馬,是因為公主出生在皇家,不僅是嫡公主,又受寵,因此公主從不覺得自己錯了,即使她做的十分過分,但她也不會覺得自己錯了,她只覺得自己不夠狠,所以才讓人膽敢以這件事指責她。
林菱想要的是兩情相悅,她知道被喜歡的人喜歡,是一件多么值得高興的事情,正如她得到玉魄的回應時,她高興得整晚都想著他,一想起來他,就仿佛心被填滿了一般,像吃了蜜糖,又甜又脹。
但是她不會拒絕去公主府做長史的要求。
她只是思索了一番,便想到了諸多好處。
她可以利用公主的青睞,來使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以及,再向玉魄靠近一些。
她雖然入了林家族譜,但依舊是血緣為重,她比不得林皓,何況離京多年,母親再怎么疼愛她,也越不過林皓。
其實她一點也不想嫁給除了玉魄之外的人。
或者來說,她其實也不是很想嫁給玉魄。
她并不想嫁人。
她想娶玉魄。
為什么男人能娶女人,但是女人卻不能娶男人?
如果她爬的高,她是不是也能娶男人?
并非她盲目的認為自己能單靠服侍公主,就能獲得權力。
她選擇去公主府做長史,是因為她看好公主。
公主有野心,她當然知道現今京都雖然看起來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而公主想必心中已有人選。
她要離開將軍府,自己立戶,因為她不想嫁人,本來在愁如何才能實現,甚至覺得這輩子可能都實現不了,但是公主給了她這個機會。
她可以試著去嘗試一下,大不了人頭落地而已。
而且立了女戶,也殃及不了家人,如果失敗,則自己死而已。
想通之后,她拿著公主給的腰牌,進了公主府。
公主正在水亭聽面首撫琴,見她來了,露出親切的笑容:“想通了?”
“臣女得公主青睞,是臣女之福……”林菱頓了頓,斟酌字句。
“有話直說,林菱,你像我,所以我對你總是厚待的?!惫鞣銎鸸蛟诘厣系乃?br />
“臣女有一事想求公主?!惫骷热蛔屗闭f,她便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
“女戶?”公主有些訝異她有這樣的想法。
“林菱,你可知,女戶不是那么好立的,況且,令尊令堂知道么?”
“暫且不知,不過,我既為公主長史,難道誰還敢為難我嗎?”
公主一愣,繼而一笑:“對,沒人敢為難你,本宮倒要看看有哪個不長眼的敢為難你?!?br />
“林菱,你還是挺會說話的,確實和本宮有些像?!惫饔行┬牢浚斎恢懒至庠谟懞盟?,正如她從前討好她的父皇那般。
對有權勢的人低頭服從,在她看來,是一種聰明,公主自然有公主的傲氣,她可以對她的姐妹和兄弟們傲然,但是她不能對賦予她權力的父皇冷眼,她必須賠之以笑,用服從,用恭敬,母后在時,她不會,母后離世后,她學會了。
所以對于林菱,在認她為主前,林菱可以對她怒色相待,可以傷她的奴婢,但是在清楚的認知到她可以給她權利后,林菱做出了聰明的選擇,這就是識趣,她很欣賞。
人總是欣賞和自己相似的人。
公主也不例外。